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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寂寞天下雪(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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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玉十六岁那年冬天,襄阳那场雪来得好大。
前一宿才看到天地间琼花飞舞,天也不见得多么寒冷。是啊,老人们都说,下雪不及化雪寒。
就寝前,侍女把热碳夹进镌着牡丹的银手炉,用小皮袋敷了,送到弄玉的紫檀床边。
“郡主该睡了。”那侍女名唤英英。
说也奇怪,过了许多年后弄玉仍能记得这个名叫英英的少女的许多言语,那每天琐碎的提点。她记得她的脸是圆的,五官后来便记不太清楚。弄玉本也没仔细瞧过她。
英英那时才多大呢?有没有十六岁?她姓什么呢?她喜欢什么呢?
啊,那时候的弄玉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英英是北边人,家里还有几个人在契丹——几十年前那地方教契丹占去了,筑起城郭。从此老一辈的亲戚们就这样被一道砖土墙隔开来,生生死死都落了两国。
那时候的人提到契丹,都隐隐显着畏惧和忧患;而提到党项,则是又鄙夷又愤恨的。若他们都能活上九百岁,就会发现九百年后的世界早没了契丹,也没有党项。这两个与大宋朝刀兵相见的民族,九百年后都随烽烟去了。九百年后的弄玉在商场里闲逛,偶然看见电器柜台所有的屏幕都开始播放《DISCOVERY·失落的文明》,她听见辽国和白高大夏国【注】的名字,乍然回首,看见荒凉戈壁上一个一个残破的小丘。
抱着“快三秒”奶茶的大宋郡主赵弄玉刹那间泪流满面。
九百年后大宋也已只剩下历史教科书上轻描淡写的几页。如果没有《东京梦华录》,没有《清明上河图》,没有“明月几时有”那样华美的宋词,这个故都被黄河的泥沙掩埋了好多层的文脉深种的短暂王朝,留给当代中国人的印象想必会更加单薄。
宋词会吟者多矣,还有谁真的会唱呢?
弄玉的耳畔响着《雪的名字是回忆》,一部动作片的主题歌,高潮部分突兀地响亮起来,非常吵,这疯狂的重金属催人欲裂。她忽然想起九百多年前襄阳的那场雪。
她想起英英把手炉递给她,自己却不接,只是蹙着眉头问:“白大人那边会冷么?他的伤重,耐不得寒,英英,你把这手炉送去给他罢。”
那时英英怎样答?
英英好像是笑着说道:“郡主还未过门,便惦记起姑爷了!将来必是个胳膊肘子朝外的贤妻呢!若是王爷见你这样,须不舒坦了。”
弄玉纵着性子道:“我不管,你替我拿去给他。别忘了说是我让你给他的。”
英英哄着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娇养女儿道:“我的好祖宗,你这手脚到了夜里都是冰凉凉的,没个手炉怎睡?我再弄一个给白大人送过去便了。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你且安心睡了罢!”
英英惯是说到做到的,弄玉信她。然而弄玉心里惦记着受了伤的那人,偏是辗转反侧。
他只在重伤被擒下时昏昏沉沉地见过她一面,他怎么能记得她呢?他知道是自己救了他么?……
他是与父王两立的,她知道,她听说过。她听家里的总管雷英说过些许这个白玉堂的旧事,他还闹过东京,在宫里也敢杀人题诗,确是响当当的一条汉子,少年英雄。
弄玉不知道父王为何要同祯哥哥不对。弄玉单记得很小的时候祯哥哥背着自个儿在宫里头玩耍,看见一条紫藤便爬,结果一大一小两个娃娃都摔了下来。弄玉额角有块淡淡的疤,就是那时候弄的。
前半夜她想着姓白的恁般难眠,到了下半夜手炉渐凉,却是冷得睡不着了。她裹了狐裘下得檀床,悄悄儿卷帘开窗。
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屋顶、树上、地下银装素裹,没有半个脚印。这雪夜人人都睡了吧?还有谁跟她一样醒着呢?有谁此刻也在看着雪呢?
睡在外间小床上的英英被惊起来,又是劝又是哄把她哄回了床上,抓着她的双手呵气。
弄玉道:“我想看看他去。”
英英便刮她的鼻子:“郡主忒着急了。这大半夜的颇为不便,雪地又难行,待明朝我觑个空儿领你去罢。”
第二日王府里处处有人扫雪,更是不便。弄玉只得又捱了两日,总算英英捡着个空子领了她前去幽囚白玉堂的内室探望。
英英诓骗门前的守将,说是王爷教郡主亲自来探虚实,大家伙儿都知晓郡主为姓白的求过情,故此谁也不敢多嘴。
说来也巧,那白玉堂昏睡了几日,这天才清醒了些,正倚在榻上喝粥。看见弄玉他犹能记得起,他笑了一笑,道:“是你。你是那夜的小姑娘……”
弄玉看见他笑。她看见他那刀刻般的一线薄唇,慢慢地弯起来,弯出一个玩世的弧度。他的脸色还是苍白的,这唇边的一点笑却那般春风得意,骄傲地,似要笑尽这一世的俗人。
弄玉不知自己该怎么开口了。
她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裙裾。正是隆冬,裙边翻着棕红的狐毛。这少女一言不发,光是低着头数那些数不清的毛尖儿。
倒是英英活络,又是嘘寒又是问暖的,把弄玉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她反反复复地强调着:“若不是我家郡主,白大人您这回准是死了,您想想有多凶险!”
弄玉不高兴她说这些,娇叱一声道:“臭妮子住口!老提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英英便噤声,缩在一旁掩口笑了。
榻上那白衣人微笑道:“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他叫她“姑娘”,从那一日起直至最后,他从未叫过她“郡主”。他终是和她的父王两立的。他,他们这样的人,至死坚守着某种难以言述的忠贞,纵使这些忠诚到了千百年后终会变得毫无所谓。
弄玉那时候都是不明白的。弄玉被他这一问就臊红了脸,一拧身向门边走去。她用手指攥着棉造的厚门帘,低声道:“我,我叫弄玉。”
她的声音那样低,他可听得见么?
她正忐忑地思量着,忽然听见那人在身后低吟道:“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
是唐人李贺的《天上谣》。
那时的人听见弄玉这名字,都会先想到诗仙李白的华章,再想到汉时刘向的仙传。他却独独念起李贺的诗文。
教弄玉识字的先生曾言:唐人李贺,诗有鬼气。
先生觉得这古人的文字凄厉诡谲,她反而觉着神往。这两句诗,她向来是最喜欢的——不像寂寞仙宫,倒像写了神女在人间。
不经意间被这个名叫白玉堂的男人念出来,怎么不是正中下怀,怎么能不怦然心动。
过了很多日夜,弄玉才知道,白玉堂会背记李贺的诗,是因为他觉得另一个人也喜欢。
他说从识得那人起,只听他念过一句诗,便是前朝李贺的《将进酒》。
又过了很多日夜,白玉堂口中那人头一回站在弄玉的眼前。
那人看起来果然不像是一个喜欢吟诗作对的才子,他笑起来虽然礼貌温文,不似白玉堂那般张狂,却平白生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淡意味。
这冷淡的人温然笑着,问她:“弄玉姑娘想要什么贺礼?”
他们那帮哥们儿都道她和白玉堂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待破了她父王的冲霄楼,便该是明月佳期。
弄玉看着这个带剑的男人,她颇诧异自己的白大哥对这人的描述,竟是那般精准。
也许白玉堂还未如此仔细地瞧过她呢!
弄玉觉得不喜欢眼前这人。
她想起一个点子故意刁难,悠悠道:“弄玉幼能弄箫,做得凤鸣。惟愿能与白大哥乘凤同归,做对神仙眷侣。”
那男人笑道:“成仙有什么好?传说里的仙人都很寂寞无聊。”
弄玉道:“弄玉曾见古书中有记:‘昔昆仑绝地有仙藤二,一赤一碧。赤者成花曰璃,碧者成果曰琉,服食可得九千寿’。做神仙固然寂寞,若能相携长生,在人间淡看海枯石烂,也是一种美事。展大哥既然想送贺礼,小妹便斗胆请教,这仙花仙果,是否真有其物?”
那人微怔,问:“白老五也是这般想?”
弄玉随口道:“白大哥当然也是这意思。”
那人便点头道:“有没有这些奇怪东西,去看看自然便知。”
言语出口间,冥冥中宿命一线,已然暗自排因布果,牵起这孽缘。
一牵九百余年。
【注】:西夏是宋人对党项人首领嵬名元昊所建立之白高大夏国的蔑称。该国自称大夏、大白高国、白高大夏国。史称夏国、河西、弥药、唐古特等。其域东临黄河,西尽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西夏,先与北宋辽代、后与南宋金国鼎足而立,立国189年,位传十帝被蒙古所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