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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九、束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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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襄大三上学期的时候,“学人COS社”发生了两桩大事。
一是赵弄玉又突发奇想,说“学人”这个词儿太土,而且本市的理工大学有条路就叫学人路,于是她独断独行地把社团的名字改成了“画巨社”。
画者画影,白玉堂之剑也;巨者巨阙,展昭之剑也;社者社团,赵美人之地盘也。这也是潮流使然,紧跟三侠五义网络耽美同人的大趋势与时俱进,然则念起来有点奇怪,从此该社团经常被人误认为与艺术系的话剧社同本同源。
COS社这年度的主要计划就是出一部三五同人类舞台剧,偏耽美向(这一点颇有几个小男生反对,最后以反对的小浪头被美人姐姐抹平告终),继续瞄准CHINA JOY。上半学期角色要敲定,出一组定妆的概念照,在新浪做个主页,把社团的活动点滴都记录下来。
在敲角色的时候第二桩事情就冒出来了——本社团台柱子之一的秦襄说你们甭算上我了,我要退出。
这简直是晴空万里的一个大霹雳从天砸到地!
且不论现在有COS本钱的男生如凤毛麟角般稀罕,这许多新进小团员还都是秦大少的粉丝。其中有这么一个大一新生,乃是高中时在百度上搜到了秦大少COS白玉堂的照片心驰神往,这才发愤图强考上了N大,又割了双眼皮化身大眼妹这才被赵姐姐选中进了社团,眼瞅着终于可以和秦学长同台了,学长一甩袖子说不干了。
话说那日小MM们哭天抢地,手拉手堵在社团中心门口不让秦襄出去,是哭一声唱一声唱出大家的心头恨啊。
有个MM唱道:秦学长秦大哥啊你是我的人生楷模红尘偶像啊,你就是那天上的云云中的月月亮上的小仙人儿啊,你这一消失要我怎么办呢?我身在此间俗世泥尘层层溢溢这就要把我掩埋啦,这就要让我窒息啦,我在泥土的缝隙中看到了你了呀,是你这双寂寞的眼睛让我找到了航标哇~~~~~~~哥哥呀你不能走啊,你不能沉没在红尘黄土之中啊,我们需要你啊!
秦襄听完也快哭了。秦襄也唱:小学妹啊你是我的亲妹子啊,哥哥我到现在六级还没过呢,我学位证还在风里那个吹云里那个飘雪里那个埋着呢!我这前两年尽瞎折腾了你看我学历史这种垃圾专业的人啊都是六十七十的成绩单,学分积点不给面子的啊,这么下去哥哥我要上大五啦!你在泥巴里埋着可以发芽啊,可以成长啊,终有日可以参天入云傲视苍生啊,你看我我在学海里趟个五年准成盐渍豆芽儿啦啊啊啊!
另一个小MM听完从一旁哭着扑过来,眼泪喷泉也似的,真正做到了泪水与人齐飞。这位泪腺特别发达的小MM且哭且唱道:秦大哥好大哥你在我心中就不是这今世的俗人儿哪,我第一眼看到你的照片(大概就是COS白玉堂那几张),我就知道你就是那白玉堂呀,你就是那白衣的雪精灵从天而降啊,这紫陌红尘人人种种在你的身旁都变得面貌模糊啦!我告诉你我经常做关于你的梦呀,我梦见你与我前世今生共徜徉在月夜林间风里花里呀!我梦见你虎步龙行手握白刃慷慨激昂,我初见你便知晓你我九百年前未饮下那孟婆的汤……
这一回听完秦襄愣了。虽然这一位的整篇唱词狗屁不通,但有些关键点还是拿捏得恰到好处滴,似有点儿暗搭机锋的意思。
——不会吧,难道是她?
——不要吧,展昭这个胎投得太没有水准啦,既然要做女人,就得拿出点诚意来,怎么也不能拿新佑卫门做标准呀~~~~~~~
秦襄绝望地回过头望向赵弄玉。
他这次逆天反叛,赵姐姐身为团长倒没有太大的反应,也许是早料定小团员们的反应就够他爽的了。
赵弄玉玉色针织衫搭配白裙,双手抱臂站在社团中心小二楼上居高临下,身左身右皆是一脸幸灾乐祸的男性拥趸者。
秦襄回首仰望赵弄玉,赵弄玉看出他的眼神,也就是三个字:“是不是?”
赵团长莫测地一笑,屈臂抬起一只右手,白皙纤长的手指轻握,然后翻转——她宛如古罗马角斗场中的尊贵观者一般,摆了一个拇指向下的姿势。
“否。”
秦襄紧绷的表情一瞬间舒缓,就差仰天长啸一句:“救命啊,幸亏不是!”
秦大少刷地一摆头唱做俱佳地拉住那“新佑卫门”的爪子:妹妹呀,前世今生那都是封建迷信,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春风里的八九点钟的小太阳焉能沉迷——白玉堂他就是一个虚构的传奇,你相信传奇向往英雄那是好的咱们可以一起探讨共同进步,但今生再续缘这种事情就好像那封建的一座大山,咱们要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呀妹妹呀~~~~~~~~~
他说完这段话,猛转身张开双臂一摊手,朝着小二楼上尊贵的观众们大声嚷道:“众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给小的一条活路吧!小的现在痛改前非要回去好好学习了,还有很多现代化的宏伟蓝图等着我建设呢!别再逼着我扮古人了!”
赵弄玉旁边站着的赤木刚宪小声进谏道:“赵姐,我看秦襄这回六级没过刺激受得不小。放他走吧,强扭的瓜不甜。”
赵弄玉微笑点头,俯望着秦襄道:“秦襄,你怎么决定我都不会勉强你。不过我觉得你现在太激动了,不如我们大家都先回去冷静一下,明天再说,好不好?”
秦襄接了赦令,狂吼出一句“谢主隆恩”,拨开众女手拉手搭起来的人墙就如决堤的洪峰一头扎了出去。
外面的天早已漆黑一片。
秦襄在黑蒙蒙的天色里没头没脑地狂奔,一口气奔出去有两里多的路,筋疲力尽,这才慢慢停下来。
他的手机就在这时候响了,有短信。
他掏出来一看,果然是赵弄玉的。
赵弄玉在短信里说:“今天你的做法太不理智,影响很坏。退团绝对不可以,角色的事犹可商量。你想好了给我打个电话。”
秦襄骂了一声“我操你妈”,举起手机就要往地上砸。手举到半空,他想起来这个手机是新换的,两千多块钱呢,只好又怏怏地放了下来,老老实实锁上键盘,塞回口袋里。
迎面一对小情侣手牵手走过来,穿着情侣衫大秀幸福。女的瞅了秦襄一眼,不很小声地问男的:“这人怎么了?脸色好难看,还想砸手机呢!”
“失恋了吧!可怜人。”男的把自己女朋友搂得更紧了。两人就这么笑嘻嘻地擦过秦大少身侧,走了。
秦襄转过身,冲着两人的背影又发了一句干狠:“我也操你妈!”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操你们的妈!”
骂完之后,那对小男女并没有回头来找他,以武力维护妈妈的名誉,倒是有一个黑糊糊的人影迎面站住了。
那黑糊糊的人影似乎是抬手碰了碰脸,接着他脸上便有一物开始反光。
那人影道:“秦襄?”
秦襄大惊道:“雷子?!”
※ ※ ※
一道青光,映在那人风尘渐渐的眉间。
这剑光是寒的,似一点青霜,看去不过凉薄,触及才知彻骨。
然而这剑光已老。任谁都看得出,那湛清的边沿,已有些微参差的缺损。
是岁月沧桑不经意间的侵蚀么?还是饱饮鲜血一次次征杀留下的旧伤?
执剑的人道:“这,是一把杀过人的剑!”
“为啥呢?”秦襄问。
执剑的人肃然答曰:“送去检测过了,剑锋上有人体组织残留。”
也许这把古剑就是拥有这样的魔力,任何人握它在手,都会陡带凛然正气。秦襄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此刻执剑的那人,果然见他不剩几根二毛(作者乱入:看过《史记》的都知道吧,二毛就是花白的发丝呀发丝,同时拥有两种颜色的毛发也)的头顶反射的节能灯光都与平时不同,这哪里还是汗水油水的璀璨光芒,简直似是天地之间浑然而生的大道之光呀!
于是秦襄也不禁肃立了:“师尊,残留得多不?”
“这剑锈在鞘子里有九百多年了,跟我的郡主同时代。到如今能剩下俩死细胞已经是万幸了,生化系的那帮畜生还不肯把标本给我。”执着宝剑的李立教授如是答道。
秦襄肃立而沉默了。
李先生横剑于前,铿然唤道:“小韩呀,接剑!”
一旁的韩天雷突然紧上前两步,一掸衣襟屈右膝跪地,吓了肃立ing的秦襄一大跳。只见他将那双手举过头顶,脊梁挺直英姿勃发,朗声道:“谢师尊赐剑!”
李先生醺醺然道:“第一个抽屉里有无机油,有绒布,帮我仔细点儿擦。他妈的,生化系的畜生!差点把我亲儿子都刮花了。”
秦襄心道你的心上人儿是诈尸的郡主你的亲儿子是杀过人的古剑,我靠你这老儿还是个人类么?但细一思量那诈尸的郡主不就是一天到晚跟自己泡在一起的赵弄玉么?他兀自肃立着,打了个冷战。
韩天雷一手绒布一手古剑,坐在椅子上眼眸一垂像模像样,真有几分古代游侠儿的味道。可惜他的五官加在一起总是凭空生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淡,冷得教秦襄心里发疼。
不似人类的李老先生张开铁掌拍了拍徒孙小秦襄的肩膀:“那次实例课你睡得还挺香,今儿要不要老师给你补补?”
“不用了老师,谢谢啊~~~~”秦襄左右一瞥这如古墓般的办公室环境——好么,这三更半夜的,你老人家再掏出几件死人的棺材本向我炫耀炫耀,我也跟着你一起狞笑狞笑——大家都不正常了。
李老春风化雨道:“不用客气,我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呀!好东西都是国家的宝贝人民的财产——喏喏喏,小秦啊,你看看你背后那个瓶子怎么样啊?”
秦襄回头瞥了一眼橱窗,里面确有一个青白色的陶瓶,上面浮雕着祥云白鹤,盖子很特别,赫然是琼楼玉宇,小宫殿也,甚至还有几株树木。
秦襄哂然道:“哟,挺精致的。”
韩天雷也抬头瞧了一眼,微笑着复又低下头去。
李老点头道:“冥宅嘛,烧制的时候都很费心思啊!”
秦襄颤了:“这是啥?”
韩天雷插言道:“魂瓶,装死人骨灰的。呃,你不是喜欢看《三侠五义》吗?这就相当于白玉堂横死在冲霄楼以后,装他的那个小瓷坛子。”
秦襄颤着声儿脱口而出:“白玉堂根本没有死在冲霄楼!”
韩天雷顺嘴接道:“嗯,照你的意思编,白玉堂衣锦还乡回金华老死了。”
秦襄怔怔地望着他,怔怔地说道:“也没有……”
“哦,那就是跟《续侠义传》写的一样了,他骑着驴子成仙了,服下不死之药,从此长生不老……”韩天雷埋着头保养古剑,没注意到秦襄的眼神,还在继续插科打诨。
秦襄喃喃重复道:“不死药……不死药……”浑似一个坏掉的复读机。
“古书上确实有那东西的记载啊。”李先生道,“‘昔昆仑绝地有仙藤二,一赤一碧。赤者成花曰璃,碧者成果曰琉,服食可得九千寿。’也有方士认为这‘赤璃之花’,‘碧琉之果’正是远古时夏羿向西王母求得的长生灵药,也就是秦始皇想要得到的那种东西。”
秦襄回过神来,目光热切地贴近了李老先生:“现在去昆仑还能找到这玩意儿不?人吃下去真能不老不死?”
李先生叹道:“最后关于这东西的记载在北宋末年,有本笔记小说上写着呢——说是‘仁宗年间有带剑者独赴绝域取之归’,就这么一句。九百多年啦——啊,这个带剑者也跟我的郡主同时代呀——这是哪一位英勇无畏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这般有胆有识啊!老夫很是一个神往哪!惜哉海枯石烂环境恶化全球变暖昆仑山的冰雪都融化了很多啦,估计这仙藤亦老命不保也……”
秦襄也叹:“那人,真是个傻子。”
韩天雷一边擦剑一边笑道:“咱中国的古人,经常会干一些今人看起来无法理解的傻事。我却觉得正是这些傻事最为动人呢。”
李老先生颔首道:“不错。今人与古人相比,聪明了很多,直白了很多,也无耻了很多,自私了很多。对了——小秦你是要问我要什么来着,刚我没记住……这人年纪大了呀,脑子就是不好使了,当年我在襄樊挖郡主墓那时候……”
“师尊,秦襄想要那个拓图。”韩天雷适时提醒道。
拓图?
啊,拓图。
对了,秦襄这小子这么晚了跟着韩天雷来考古教研室,当然不是来补课的。他倒是提出来一个跟学业有关的小要求:他要看看那个襄阳郡主墓里发现的墓志铭的拓图。
如果可以的话,还想要一份缩印件。
这是小意思,其实这份拓图早让李老拿去出了书了,不过那书也得要四五十块钱一本,犯不着让自家孩子费钞。
谁堪晓李先生寂寞了这许多年,终于又遇到对郡主娘娘感兴趣的同好,蓦然转过这番心神,他老人家就有点子失态——
他一把抓住秦襄的胳膊,激动地一字一字道:“孩子啊!那晚老夫在寄情园偶遇的真是襄阳郡主本人呀!你看看,郡主怎么就不能死而复生呢?她那时候,不是还有赤璃花、碧琉果那些儿不死的灵药吗?庄生晓梦迷蝴蝶,碧海青天夜夜心呀~~~~~~~~~”
秦襄没命地把自个儿胳膊往回拾掇着,惊得满口胡言乱语:“那郡主身为叛王之女,若不是那些个奇怪东西吃得好,早死了多年了……”
“叛王?”看来老头子确系装疯,一听到重点就又肃然了,“小秦你怎么知道我那郡主她是叛王之女?”
“我我我……随口……”秦襄直骇得眼前一阵发黑。
“啊!是了!她既然与皇帝交厚,冥居却在襄阳,未归祖茔……”李老双手剧震,连肚肺脸上那两块腮帮子肉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是了是了!这就是缘由!这必是缘由!我得往这个方向考证……”
他“霍”地向着秦襄猛一转脸,脑壳亮锃锃道:“小秦,太谢谢你了!你为我国的考古事业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孩子,你方才跟我要的什么?”
韩天雷刚巧擦好了剑双手捧着给他,再度进言道:“他想要襄阳郡主墓的墓志铭拓图副本,师尊。”
李老瞬间恢复正常,和颜悦色道:“小秦,就要那个吗?”
秦襄已经晕头转向了,只知道不停地点头。他求救地看向韩天雷,小声道:“雷子,咱们待会儿一块儿回去吧……”
“怎么,想学考古的还怕走□□儿?”韩天雷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将来大半夜的你还要钻墓道呢!”
秦襄双颊泛红,又开始摇头:“不不不,咱不是住一起的吗?”
韩天雷顿了顿,也摇了摇头,道:“可惜我约了人了,待会儿有人在楼下等我吃宵夜。要不你也一块儿去?”
“啊?”
“嗯,是个女孩子。”韩天雷的笑容忽然变得有点腼腆了,“你还记得……暑假里我们帮过的两个理工大的女孩儿吗?”
“怎么是她们?!”
“就是说话特别快的那个。她叫朱美仪,是理工大COSPLAY社团‘Monster’的团长。”韩天雷笑道,“她在网上找到我们上学期出天禁的照片,认出我们来了。她托人联系了我,想请我过去她们团帮忙出KOF。我答应了,所以她请我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