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八、一生酒间花前老(上) ...
-
秦襄拉着韩天雷的手穿街过巷一阵疯跑,冲到一个公交站台就直接跳上了刚到站的不知是几路的车。
那两个女生吭哧吭哧追上来时,车子已经关门发动了。秦襄挂了满头满脑的汗珠子,一口长气还没喘上来呢,这会子居然还举起空着的那只爪子向两人挥别,且挥且乐且唱道:“啊朋友再见~~~~~嘿嘿嘿!啊朋友再见~~~~~~!”
俩女生见上车无望了,十送红军状双手拢嘴嚷道:“我们是理工大的~~~~~~同学~~~~留个联系方法呀~~~~~~~~~~!!”
车子一溜烟就开出去半站路了,秦襄这才转头对韩天雷道:“留个屁!就这硬件,难道还想泡咱哥俩不成?”
韩天雷喘道:“你……觉不觉得手心很热?”
秦襄认认真真点头道:“热!好像还出汗了。”
“我也热。那你看……现在能不能松开了?”韩天雷举了举右手——原来他这只手还被秦襄的左手紧紧攥在手心里。
秦襄微愣,慢慢地松开了扣得死紧的五指。手心里果然一片湿热,出了很多汗。
“看把我紧张的……”秦襄在裤子上抹着手掌,笑得颇尴尬。
两人挪到最后一排,并肩坐在靠边的位子上。
车上除了他们,只有两三个乘客,安静地坐在各自的角落里。大家彼此不相识,也不愿相识,反正到站之后,便可能是一世的陌路人。
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这般同车一次的宿缘,大约也需要前世努力十来年方能修得吧。车上没有开灯,大家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黑暗中,默默地耗尽了前生漫漫的十年。
八点多了,路况好得很。司机师傅开得很猛,公交车行驶速度惊人,车窗全开,夜风呼呼地灌进车厢来。
韩天雷坐在最靠窗的位子上,短发被吹得倒来倒去。他定定地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路灯,一直都不说话。
秦襄却一直在望他。他望着韩天雷的侧脸,暗自想这小四眼就是好,眼镜儿在关键时刻还能当风镜使,不至于吹得眼睛疼。他想着就偷偷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韩天雷突然冷冷地开口问道。他并没有回头,大概是在车窗上看到了秦襄的影子。
“没、没什么。”秦襄笑出了声,“雷子,转过来让我瞅瞅嘛!我说你那眼圈儿好点没?”
韩天雷终于肯把脸转过来对着秦襄了:“很严重吗?我现在是看不见。”
“啧,很斑斓啊。我看得要一个多周才褪得干净呢。我也教人砸过,一模一样的。”
韩天雷淡淡一笑道:“没事儿,我可以戴眼罩出门。”
“COS聂风对吧,好像也是左眼戴的眼罩。不过您这喇嘛发型可不够专业。”秦襄说着伸手摸了一下韩天雷的头发,不经意地。
“这到哪儿了?”他说,“咱们坐的是几路啊?”
“好像是22路。”韩天雷看了看两边窗外,道,“再坐下去就到古城公园了。咱们要么下个站台就下。”
他的话音刚落,车内广播响了起来,是本市音乐台。大概是司机飙得太快,高手寂寞,内心莫名空虚,需要找点儿气氛。
有歌曲开始播放,似乎是《SCARBOUROGH FAIRE》,电影《毕业生》的配乐: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 sage, rosemary and thyme.
Reme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我靠!”韩天雷凝神听了若干秒钟,忽然轻轻吐出这么两个字。
他的唇边淡淡带着笑,表情似很惬意,又似有点烦恼。这时候又一站到了。
车速慢下来,司机咆哮如雷:“有没有下的?有没有下的?没有下的不停了!!”
秦襄瞥向韩天雷。
“听完这首曲子吧。”韩天雷道,“反正也不急着回去。”
司机又吼了两遍,见无人响应,遂疯狂提速,公交车刹那间飙出赛车的效果,鄙视了空荡荡的站台华丽丽地漂移而去。
音乐幽幽淡淡地响着,声音不大,与夜风一起在车厢内打着旋儿。
“外国歌。”秦襄没话找话说。
“《毕业生》的配乐。”韩天雷微笑着,仿佛整个人都浸泡在温泉里一样,“老电影了,达斯汀·霍夫曼演的,我喜欢结尾。”
“没看过。”秦襄实话实说。
“没看过更好。”韩天雷道。
秦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虽是夏夜,这四眼仔的身体果然被风吹得冰凉了。
秦襄于是又忍不住坐近了些,整个人都斜倚过去,不自觉地贴在他的身侧。
这一连串的动作前后,韩天雷没有动弹,也没有出声。他泡在那音乐中,眯着眼睛微笑,仿如一只随时都要睡过去的大猫。
※ ※ ※
那首歌放完之后,两人发现已经搞不清坐标,只得硬着头皮又坐了一站,直到古城公园才下车。
古城公园紧贴古城墙,据说原也是什么古代宫闱,建筑恢宏,奈何让前前朝的某个邪教革了它的老命,一把火烧了红墙琉璃瓦,剩下些断壁残垣,搁至今天,又是无价之宝又是文化遗产的,一圈儿绿栅栏围上就成了个公园。
这个公园最著名的地方是每周一至周五晚上七点半到九点半都有人自发地在此教授交谊舞,一到点儿便歌舞升平十分热闹。
满头大汗的秦襄与鼻青脸肿的韩天雷刚从22路公交上下来,就听见了手风琴的声音。
“快三!”秦襄兴奋地嚷了起来。
韩天雷没好气地道:“你就会这个是吧?”
“雷子,咱们去秀个吧?”秦公子严重技痒,彻底忽略了大庭广众之下男男授受不亲的基本原则。
“切!就你那水平,一共教你三次,两次把我脚踩肿。”韩天雷道,“再说了,你只会男步,我也不想再跳女步,怪恶心的。”
“爱妃~~~~~~~”秦襄耍赖了,“花也香月也圆,好风习习,不要错过良宵呀~~~~~~~~~”
韩天雷抬眼瞅了瞅黑黢黢没半颗星月的夜空,皮笑肉不笑道:“皇上请恕臣妾命小福薄不敢独占雨露,横竖我回头把钱晓双给你教会得了。”
“我保证这次不踩你脚……”秦襄伸爪子挠着韩天雷的肩背道,“要不,你先踩我俩脚算预付的押金?”
韩天雷喷了:“没门儿。”
“妃~~子~~~啊~~~~~~朕再不趟一趟这步子就全忘皇祖母那旮旯去啦……”秦襄这正卖弄着娇蛮呢,那边手风琴停了。
时间到了,人家该散场的都散场回家洗洗睡了。
秦襄不吭声了,低着头好一副陈叔宝落井藏身的丧气模样。
韩天雷见不得他这么哀怨,叹了口气道:“找个没人地儿吧。”
“可是没伴奏了……”
“自己哼咯!”
两人把主意拿定,这便做贼一样打从无人收费的小门钻进公园,找了个树木参天方位隐蔽的小角落,搭肩搂腰搀手摆好了造型。
只见秦襄脖子一梗脊梁一挺架势倒是标致得可以,但韩天雷一瞟他志得意满的表情就有点儿发怵,小声道:“我也不哼曲子了,我念拍子吧。一二三、一二三这么着,成么?”
秦襄还要发癫呢:“哎呀,无有MUSIC焉得情调也!你手机里不是有的吗?”
韩天雷冷笑道:“对不住,删了。现在只有周杰伦。”
秦襄只好点点头道:“一开始你可念慢一点啊。”
“怎么?”
“隔太久了,我得回忆回忆先。”
“我靠!”韩天雷猛一仰头,险些把眼镜儿又甩了出去。
秦襄帮他推推好,说:“来吧!”
“一——二——三——”韩天雷开始念拍子了。
秦襄应声而动,初始能量极大,几乎把韩天雷推得向后栽倒。
无月的夜空下,古老的断壁间,两个样貌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的少年人僵硬地踏着舞步,仿如上了弦的发条机器人,嘀嗒嘀嗒地转动起来。
“一——二——三,一——二——三……”韩天雷缓慢而准确地念着拍子,声音机械,像严苛的钟,不带一丝起伏的感情。
他的表情亦如此淡漠。他简直满脸禁欲一般的淡漠。如果没有那块斑点狗似的乌眼青点缀其间,在幽暗的光和影中看来,或许也是一种动人心魄。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从秦襄的肩头溜下去,一直溜下去,投向眩晕般变换的地面。所以他没有看到咫尺间秦襄的脸上,此刻皱着的眉头,以及那双带着深痛的眼。
“一——二——三,一——二——啊呀!”
心不在焉的秦襄毫无悬念地一脚踩在了韩天雷的右脚尖上。这一下踩得极重,韩天雷惨叫着就坐下去了。
“怎、怎么了?”秦襄忙也跟着蹲下去,去搬看韩天雷那只脚。
韩天雷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拼命吸着气。他一手挡住秦襄的爪子,挡了好一会儿,伸手把自个儿的鞋子脱了。
他的袜子已经被血浸透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秦襄慌了,摁住他硬把他那只袜子给扒了下来,用手机照着瞅瞅,发现大拇趾的趾甲盖被踩脱了一小块。
“你你你什么蹄子啊~~~~~!”伤上加伤的韩天雷坐地苦叹。
“还在冒血呢!”秦襄的声音都颤了,“我送你上医院吧……”
“你说怎么去啊!踩掉一片儿趾甲就打120么?”
秦襄挠头道:“要不,我背你?出去就有的士,不然也有公交车啊。”
他也不管韩天雷同意不同意,转过身就把自个儿的脊背送过去了。韩天雷不理他,他就蹲着不动。韩天雷没法子,只得伸手搂住秦襄的脖子让他背。
秦襄背着韩天雷,一手拎了韩天雷的鞋,就从进来的那个小门又钻了出去。
※ ※ ※
夜深了,大街上车辆很少,古城墙根儿又地处偏僻,很久很久才能看到一辆车经过。
长街两边的路灯整整齐齐地亮着,排成两串,像如明黄的珍珠,又像星星。辽远处,那些灯仿佛是悬浮在漆黑的夜空中的,这条路空阔而清晰,似能一直通到天际。
大学生秦襄背着他的上铺韩天雷,沿着这条路的一侧慢慢地向前走着。这个城市中无处不在的出租车自从他们离了古城公园便再没出现过。公交站台上的提示告诉他们此时所有的末班车都过点了,只剩下一个小时才发一辆的夜车。
夏末深夜的气温说热也不算热,可是两个二十岁的青年人凑在一块儿这热量还是相当了得。秦襄一身都汗透了,他的汗水与韩天雷的汗水早混在一处,透湿了两人的衣衫。这还不够,那些汗跟喷泉水柱一样地沿着裤管没完没了地往下淌着。
“好热!”秦襄道,“我热死了。雷子,你热不热?”
韩天雷搭在他身上没有反应。他的脸贴在秦襄的耳后,呼吸安稳绵长,并不像是一个正在忍受剧痛的人。
“不是吧?这样都能睡过去啊?”秦襄自言自语道,“不如我这就把你卖了吧,怎么样?”
还是没有回答。
一辆出租车开过他俩身旁,刻意放缓了速度。
秦襄冲着司机摇了摇头。
他其实累得要命,而且口袋里的手机间歇性地震动着,老爸老妈一定正在家里坐立不安。
可是秦襄不想接那电话,也不想打这辆车。
秦襄背着韩天雷默不作声地走着,脚步并不轻松也不沉重。他滴着汗,抬眼看着前方的路。那路真长呀,下一个路口还不知道在哪里。
他并不熟悉这条路,但他想有这样的路灯照着,怪亮堂的,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挺好。
何况韩天雷还睡着了——如果惊醒他,他就会感觉到疼了吧。
秦襄就这样走着想着,暗暗琢磨着几个小时前,赵弄玉跟他说的那些话:
——“韩天雷当然不是展昭。”
——“那个你我欠负了一辈子的展昭,还不知道在这世界的哪个角落里独守着寂寞,正等着你出现,再拿这一生去对他好。”
——“你白玉堂既然隔世仍能记得他,他展昭自然也不会忘了你的。”
——“是展昭,就应该一眼认得出你就是白玉堂。”
他妈的,都疯了。
秦襄想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慢。
已经好几辆出租车过去了,他一辆一辆地拒绝掉。这个夜晚简直是天赐的,韩天雷今晚的点儿背也都是天赐的。
今晚过去了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他作为白玉堂的转世,总该有一天要面对那个名叫展昭的陌生人,去偿还前生欠下的那份情债吧。九百多年都过去了,他都没能躲开,凭什么就能逃过今生这短短的几十载。
就算今生都过去了,还不知道来生会怎样呢。
这一路行走,秦襄的脑中转过无数的念头。他甚至想过这就把韩天雷弄醒,让他帮自己向赵弄玉这高举着还债大旗的九百年不死的同案犯撒个大谎。他想过把九百年前真实发生的那些故事都告诉自己正驮着的这个人,然后声泪俱下的恳求他来扮演“展昭”这个角色。
他希望是“他”来扮演这个角色。他希望这只是一场舞台上的COS剧,他们一起登台一起赴死,下了台还是欢天喜地。倘若戏伴儿是韩天雷,他秦襄便觉得十分称意。
他没细想过自己为啥称意,正如他永远想不通白玉堂为何偏跟那展昭绕在一起,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记得的都是前世的悔痛却没有一星半点的快乐。
于是秦襄就这样背着自己称意的戏伴儿,怀着满腹最荒唐也最真实的心思,踏着越来越慢的脚步,前行。
他不知道趴在自己背上的韩天雷,其实一直一直,都睁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