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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棠下有良人 ...

  •   “起来吧。”好像永远不会停止的刀光剑影终于散去,一只手伸到了兰珠面前。

      “没人再打你了。”

      她蜷成一团的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下,从手臂后露出一双小鹿似怯怯的眼。

      男子的手玉白修长,和成日押解流犯的士兵们糙硬粗鲁的手掌全然不同,没有拿鞭子,看起来很有修养,不会随意往她身上呼巴掌,也不会撕扯她的衣裳,兰珠盯着它,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被男子拉起来时,兰珠发现这人的掌心也有均匀的茧,骨节分明而沉稳有力,袖口丝绸精致考究,她出了会儿神,道:“你的手和我长兄的很像。”

      男子淡淡笑了,见她在寒风中站也站不稳,索性把她抱了起来,挡住那些劈头盖脸的风沙:“哪里像?”

      兰珠心里想,勤奋修习的贵族公子们都是这样的。

      她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

      对方仿佛没有注意到她的窘迫,目光扫过臂弯中羸弱的小小身体,从手下那里要来披风与她裹上,道:“跟我走罢,吃不吃东西?”

      ……

      兰珠就这样离开了流放的路,男子一手提着刀,一手抱着她穿过阴风飒飒的荒野,兰珠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下巴就搁在他的肩膀上往后瞧,越来越远的血泊里横尸遍地,冷透的是她的家人们,没冷透的是那些士兵,他们都死不瞑目。

      行将半夜时,一行人才赶到一处隐蔽的居所,男子给她带来了热水和烤馕,兰珠接过食物,狼吞虎咽地嘴里塞,饥惶急的饿感尚未得到缓解,眼泪先啪嗒啪嗒滚了下来,泪珠子掉进饼里,咸滋滋的,兰珠咽不下去,张着嘴呜咽出声,哭到最后,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痉挛打嗝,一声接一声,狼狈极了,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背过气去时,一截冰凉的袖角伸过来,替她擦干了挂在脸上的水择。

      “想不想报仇?”

      兰珠浑身一震,通红的眼睛抬起来,任由桌角油灯噼噼啪啪响了一阵,随后重重地点头。

      头尚未点完,对面声音又响起来:“我叫呼衍朗。”

      “呼衍”二字闯入耳中,兰珠骤然一僵,腾地从毛毡上站了起来,半块馕饼掉在地上,受到极大的震动般看着那人,男子也看着她,却是轻轻笑了起来,似乎满意于她眼中盖过惊惧去的愤怒和决绝,道:“我和那个呼衍家,不是一路。”

      房门突然被敲响,笃笃声打断了两人间的对峙,呼衍朗站起身,伸手在兰珠颤.抖的肩上按了一下:“先吃东西。”随后开门出去了。

      兰珠独自留在房中,瘫坐回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竟然真的把剩下的半块馕饼吃完了,目光转向紧闭的房门,外面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对话声传来,她在毛毡上坐了半晌,慢慢站起身,朝门边走去。

      “兰家七十六口人,没有别的活口了,若非我们赶到的早,这丫头也得死。”

      呼衍朗冷笑一声,“斩草除根,伯父可真狠。”

      不过这样也好。

      “可都处理干净了?没留下什么尾巴罢。”

      “公子放心。”

      呼衍朗略一颔首,察觉到什么,往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兰珠挨在门上,肩头突然空了,险些跌倒,她悚然一惊,抬头正对上呼衍朗的双目。

      两个房间的灯光交汇在一处,她这才将他的眼睛看清晰,眸色并不深,是好看的琥珀色,却锋芒暗藏,又冷又沉,锐利如刀,深若寒潭,让人想起深山雪地里的孤鹰。

      兰珠一望到底的干净瞳孔缩了起来,呼衍朗吩咐手下下去,蹲下.身与她平视:“呼衍家若是垮了,不是一件大块人心的事情么。”他抓起她的手握在掌心,声音冷冽却和缓,对当时的小兰珠而言,带着无可比拟的蛊惑力量,“不必怕我,我们都会是对方手里最好的一把刀。”

      那时兰珠不过十二岁,在父兄庇佑下长成不谙世事的少女,即便家逢变故,仍然纯净的比秋水还明澈,这之后呼衍朗似乎与她说了不少的话,但她都听的似懂非懂,只一句牢牢记在了心里:相互利用的关系才最稳固。

      在他身边待的时间长了,她也渐渐弄清了他的身世和意图。

      老可汗病逝猝亡,幼主尚小,兰氏好不容易才安定了十三部落,扶持新王上位,家族势力却也因此遭到削弱,被新起势的呼衍一族趁虚而入。政权争斗彼时的兰珠还不懂,她只知兰家世代忠心,绝不会做出对王室不利之事,可新可汗还是听信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处决了兰家,让呼衍取而代之。

      呼衍朗是老都尉次子与营妓所生的儿子,生来时日艰难,在这样的大家族里,不知交付了多少代价才成长到今日,挣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地位,就在他从边地带出兰珠的前两年,那个营妓被老都尉随便寻个由头活埋了。

      对呼衍朗而言,父族是樊笼,生母才是他唯一能触及到的温情,可这仅有的一点带着人情味的东西,也被他的父族生生剥夺,他变成了一个孑然一身的怪物,任由报复和野心在阴影里疯长。

      兰氏树大根深,要蒙蔽新可汗将其铲除不可能不留痕迹,兰珠觉得,呼衍朗应该已经寻到了端倪,但他当然不会傻到用它们为兰氏翻案,他真正想做的,是以兰氏呼衍两家的恩怨为跳板,成为那只潜伏在螳螂背后的黄雀。

      兰珠无处干涉他的作为,她一直告诫自己,像呼衍朗那样,把对方当成一把刀,其他的不必多想。

      呼衍朗说她天生媚骨,她便长成他想要的模样,学着左右逢源,杀机暗藏,让那些政敌色授魂与,体酥骨软,然后溺毙在温柔刀下。

      顺着他的路,了结了自己身上的仇怨便好。

      可有时候感情是不受理智控制的。

      这人的眸子黑沉沉的,看不到底,却是她在这一片黑暗虚无中不断坠落时,唯一可以抓到的东西。

      在呼衍朗的培养下,兰珠越发长袖善舞,她用美色和手段帮呼衍朗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挡路石,同时也被血浇灌的越来越清醒,她知道呼衍朗不过是在利用自己,可对她而言,只要呼衍朗时时刻刻在身边,她就觉得安心。

      天际突然响起雷声,兰珠思绪被蓦地拉了回来,看到黑夜中闪过的光蛇,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兰珠刚从一处花楼出来,又解决了一个人命,还没进城,已是半夜了,手心毒酒仿若未干,带累的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好像快下雨了。

      咔擦——

      一道闪电劈破云层,照亮了她因为惊惧而变得惨白的脸。

      北漠上久违的大雨瓢泼而至,把整座城池包裹在水幕里。

      “近年收成一直不好,加上边城征战,国库已经快空了,大汗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公子的伯父也主战,早晚将手往南伸的,”莫安道,“都尉已经年老,公子想也知道,您的堂兄是不二继承人,只是他…”

      莫安脸上笑纹延至颧骨,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当护大人求贤若渴,您的堂兄自然万万不及公子自己。”

      说话间,呼衍朗却两次将目光放出窗外,好像心思不在这上头,闷雷滚动间,莫安唤了他一声,呼衍朗回神,却道:“夜色深了,我先给阁下安排客房住下,剩下的事情明日再说罢。”

      把莫安送走之后,夜里骤然风雨大作,扑了呼衍朗满身湿寒,他蹙眉,唤过下人:“她可是说要今天回来?”

      仆人应了声,转头去看天色:“不过这气象,姑娘想必会先在外面找个地方住下,主子也早歇了罢。”

      呼衍朗沉吟片刻,转身回往卧房。

      雷雨声越发震耳欲聋,浅眠不定间,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了。

      门口立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纤瘦身影,每片衣角都往下滴着水,在黑暗里微微发抖。

      呼衍朗推开被衾坐起身,隔着一片虚无和她对视,半晌,缓缓道,“你怎么来了?”

      完整的话应该是,你回来怎么来了我这里。

      虚掩的房门,做作出来的意外。

      轻微地啪嗒一声,火折子燃起一簇火苗,驱散了一点房中深不见底的黑暗。

      兰珠满脸都是水,踉踉跄跄迈过门槛往里走,发梢睫毛无不在滴落水珠,在她脚边汇成一片,一阵夜风吹来,雨水扑在窗棂上,发出噼啪声响,兰珠脸色瞬间煞白,猛地扑进他怀里。

      她浑身冰凉,瘦弱的身体颤.抖如幼猫,紧抓着他的衣襟不松手:“我害怕,呼衍朗…我害怕。”

      兰珠之前说,雨在她眼里,和血是一样的颜色。

      兵卒们对兰家发时,也是个瓢泼的雨夜,加上奴仆心腹,兰家的府邸死了一百多个人,血流成河。

      呼衍朗没阻止她,任由兰珠身上的水把床铺弄的湿哒哒的,兰珠在他臂弯中蜷缩成一团,冰凉的脸贴在他颈上,寒气沁人。

      许久,呼衍朗道:“雨快停了。”兰珠身体轻轻顿了一下,没有动弹。

      呼衍朗喉结滚动,拉开她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已经了结了那个人,你这些日子,歇一阵罢。”

      兰珠从他怀里抬起小小的脸颊,眼中雾气涌动:“你之前跟我说,想做成一件事的话,一定要找最短的路去走,那样最合算。”

      呼衍朗捏起她的下巴:“美貌是你最好的武器,你用的很好。”

      兰珠凝视着他笑意永远不达眼底的眸子,轻轻呵了口气:“你轻易不对我说谎的,所以这种办法对你也适用么?”

      呼衍朗呼吸一沉。

      兰珠摸摸他的脸:“我好冷,你也挺冷的,对不对?”她勾住他的脖子,大着胆子把嘴唇凑上去。

      火折子掉在地上,噗的灭了。

      用美色达到目的最不费力,这些年过去,兰珠显然已经得心应手。

      这种得偿所愿的感觉,的确很容易让人满足。

      呼衍朗的机会来了,一如他几年前便预料到的那般,新可汗果然将手伸向了大陈。

      “都尉已经在位堂兄打点,咱们安插在陈国的人手可以动作了。”“公子也去?”

      呼衍朗笑笑,权作默认,莫安亦跟着笑起来:“陈国的小皇帝不过如此,他们先皇留下的新政推不下去且不提,可别把帝京弄得一团乱才好。”

      呼衍朗道:“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么?”

      “公子妙算,大人会说服可汗养兵的。”

      房门外响起轻微的砰砰几声。

      莫安脸色忽沉,转过头去:“谁?”他大步站起身,拉开房门,兰珠端着果盘站在外面,手里抓着一把波斯枣,已经扔出去了好几颗。

      呼衍朗把莫安打发走,拉兰珠进门:“你在做什么?”

      兰珠近来无事可忙,自己接过了给呼衍朗红袖添香的闲差,本以为那晚之后,和他的距离拉近了许多,此时突然觉得眼前人又离得远了。

      她喉咙里有些艰涩:“你要去陈国?”

      呼衍朗不答。

      兰珠吸一口气:“你往中原安插了细作,那人方才说养兵,你想利用…”她说不下去了,利用战争夺取国难功这种事…

      呼衍朗看出她眼中的胶着与不赞同,只是伸出手,在她肩上按了按:“可汗原本就准备这么做。”他不过是顺势而为,已经很够得上他心里仁慈的标准。

      兰珠端着的果盘险些脱手,双目无措地闪动两下:“会死很多人吧…中原人挺好的,我不想,”她捏紧手中物什,脑子里再次浮现横尸遍野的场景,士兵,奴仆,她的家人,全都在里面,“可不可以不要再死这么多人了…”

      玉白修长的手摸了摸她褪.去血色的脸,呼衍朗掌心的薄茧似乎更粗糙了些,他道:“南边雨下的不比这里少,见得多了就不怕了。我会陪着你的。”

      兰珠瞳孔微缩,她想起眼前的这个男人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去军营中,看那些试图逃役的士兵被活埋。

      兰珠把果盘扔到了地上:“你们都是欲求不满的狼。”

      呼衍朗微微笑了:“你也是。”

      兰珠眸色一震,猛地背过身去,听见了不过持续很短一段时间的美梦被打碎的声音。

      她好像是有些乐不思蜀,才得到肖想的男人就开始白日做梦,险些望了他们是以对方的刀来自居的。

      可惜呼衍朗没忘,幸好呼衍朗没忘。

      他们就是两只企望报复的狼,依偎在寒冬的夜里相互取暖。

      兰珠做了第一件忤逆呼衍朗的事,她分明被提醒了不要在做梦,却拒绝从梦中醒来。

      她趁呼衍朗去边地办事的空隙,偷偷离开所在的城池,去了王都。

      六七年过去,呼衍朗把她的身份隐藏的很好。

      兰珠并没有多少底气,她只是突然心血来潮般,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一切——如果呼衍朗成为家中的唯一继承人,他们两个就都求仁得仁了。

      兰珠利用这些年积累的人脉,很快摸清了呼衍甫常去消遣的花楼,重操旧业,成功和这个花花公子搭上了线。

      只他自己还不够,呼衍家还有几个男丁。

      兰珠对付这种事情游刃有余,不出几日的功夫,便把呼衍甫抓的牢牢的,并且得到了进入都尉家宴的机会。

      “明天我派人来接你,好好准备。”呼衍甫喝的酩酊,还不忘嘱咐她这一句。

      兰珠委身在他怀里,媚眼如丝:“爷赏奴这个脸面,奴感恩不尽,岂敢爽约。”

      呼衍甫满意地笑起来,手在她身上踅摸,低头去啃她的颈子上的肉,欲再得寸进尺时,却突然失了意识,倒了下去,兰珠一怔,周围灯火大暗,手指摸到了扎在呼衍甫脖颈后的细针。

      房门被猛地推开,呼衍朗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面若冰霜,盯着兰珠:“你疯了吗?”

      他周身散发的怒气让人不寒而栗。

      跟在呼衍朗手下这么长时间,兰珠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以至于脊背上的肌肤都引起了一阵细细碎碎的战栗,他这是…失控了?

      兰珠吸了口香楼里未散的淫.靡.香气,推开身上不省人事的胖子,慢条斯理地拢合衣襟:“等着你的报复,太慢了,如果我能靠自己…”

      呼衍朗擒住她的手腕,像是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你进了都尉府,还想活着出那个门么?”

      兰珠一言不发,看着这个恨不得用视线把她逼仄到无处可逃的男人,破罐子破摔地想,她本来就没想活着回到他身边。

      呼衍朗把两人都锻炼成了两把利刃,不过若只用一把就能达到他们共同的目的的话,怎么算都是笔比较合算的生意。

      她脑子一热,这话就冲口而出了。

      呼衍朗怒极反笑,连拉带扯地把她带到沐室,扔进浴桶里。

      大片水花模糊了兰珠的视线,她呛了两口水,拨开贴在脸上的长发,借水汽掩盖住身体,盯上那双鹰也似的眼:“你嫌我脏了。”

      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话带了多少赌气和委屈在里头。

      呼衍朗好似没听清,两手砰地撑在浴桶边缘,俯身逼近:“你说什么?”

      兰珠往下沉,将锁骨都埋进水里,眼睛被水雾蒸的湿漉漉的,一字一句地重复:“你嫌我脏了。”

      呼衍朗突然伸手,一把将兰珠从水里提了上来,恶狠狠地亲上她。

      . . .

      兰珠还是跟呼衍朗一起去了大陈。

      呼衍朗对继承来的地位嗤之以鼻,通过暗杀的手段解决家族中人,远远不能满足呼衍朗的报复欲和日益膨胀的野心。

      跨进陈国境内的第一天,兰珠便从他身上看到了对绝对权力的渴望。

      并非先前没有,只是到现在才迸发出来而已。

      只是那天之后,呼衍朗不喜欢再让旁人碰她了。

      进了华月楼之后,兰珠问他,为什么要断掉这条捷径呢?

      呼衍朗看了她一眼,眸色有点复杂,你喜欢这样?

      兰珠撩了撩耳畔发丝,我暂时还不想泯灭自己的个人价值,这对你不也是一种亏损吗。

      她说完便转过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忽地露出一个笑容:“你带我南下,不会就是只想让我待在你身边吧,这可不行。”

      呼衍朗眸色深深,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人。

      兰珠心底忽而生出深深的落寞,她平心静气地分析,自己这次应该比上次孤身潜入王都意图暗杀还疯一点,不过是往呼衍朗喜欢的那个方向去疯的,可呼衍朗好像又生气了,真是喜怒无常。

      兰珠不太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男人,一方面她可以熟能生巧的利用一身美色媚骨引异性上钩,一方面在试图把真心交付给别人时,又变得十分没经验的左支右拙。

      第二次呼衍朗来到华月楼时,带给她一瓶从巫祝处得来的秘药,让她在政客中周旋时能够“全身而退”。

      鸡肋的东西,兰珠心想。

      不过她还是没来由的高兴了起来。

      华月楼来了个他们盯梢许久的小公子,小皇帝登基前的伴读成斐。

      成斐生的温润如玉,恭良有礼而锋芒暗藏,兰珠见到他的第一面,便知此人不好对付,但在成斐内敛的心机里,偏生又多了几分从容坦然。

      她先前遇到过那么多男子,没有一个身上有这种感觉。

      成斐推开花枝,拒绝了她的邀请,兰珠虽心有不甘,却突然不想不依不饶地继续将手段使在他身上了。

      她只是觉得被成斐看上的那个姑娘一定颇有几分福气。

      兰珠有意留心着,知道了那个人是将军府的幺女苏阆。

      了解的越深,对他们的羡艳之心就越重,大陈将相府的后生和她完完全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并非安心栖息于长辈荫佑中没头没脑的膏粱子弟,也会在勾心斗角的朝事里沉浮斡旋,却天生带着一种和绰清明的正义凛然。

      这种关乎立场身世的心安理得,兰珠无处触碰。

      她原本也生长在阳光下,命运把她拽到了阴冷黑暗的巢穴,和呼衍朗相依相绕地攀缘成两根致命的毒藤。

      在北狄偶尔失控的呼衍朗不见了,他又变回了先前冷漠而心机深沉的模样,每天忙的不见踪影,丝毫不出乎兰珠意料的,他将目光放在了成斐和苏阆身上。

      呼衍朗这样跟她说,“苏成两家早晚成为我们最大的威胁,我不能任由他们做大。”

      兰珠觉得她在这场牵扯国事的斗争中成了置身事外的观众,旁观者清般感觉到越发浓重的脱力感:“我们回去好不好?你在原来的地方,也会有一番作为的。”

      呼衍朗微微笑着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呢。”

      兰珠垂下头沉默,而后嗫喏道:“…这件事的立场好坏太明显了,倘若结局颠倒,一定得是老天出了纰漏。”

      呼衍朗摸摸她的脸:“老天已经给我们机会了。”

      “陈狄间必有一战,都尉掌着兵权,可他近年身子是越发不济,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呼衍甫那个草包身上,”他笑,“呼衍甫现在也在陈国。”

      兰珠捕捉到他眼中的志在必得,微微一怔。

      他想夺了呼衍甫的少将之位,再以此为凭借打下战功,靠自己挣来的权力压垮本家,顺路也就给兰珠报了仇。

      这个机会两人都筹备了很久,可当它终于到来的时候,兰珠却丝毫没有见到天光破晓的兴奋感。

      每次争斗的结果都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兰珠害怕这个。

      她说:“我不会跟你去边地的。”

      呼衍朗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不去的好。”

      他突然俯身吻了她的额头:“等这事了了,我娶你。”

      兰珠猛地抬起头。

      好像在一瞬间,呼衍朗暂时收敛了狼子野心的锋芒,笑意破天荒的第一次触及眼底,亮起点点星光:“我们该成家了。”

      刹那的恍惚间,兰珠脑海里骤然汹涌起许多过往来。

      她才到华月楼时,并不怎么同其他美姬来往,反倒同楼中一个叫三妹的傻丫头私交甚密,三妹是真的脑子不大好使,话都说不太利落,有次楼里有个姑娘从了良,追着兰珠问她什么时候嫁人,“姐姐这样的美人,肯定能配个顶顶好看的公子,俊…俊…”兰珠接话:“俊美无俦。”

      三妹豁然开朗,“对对,俊美无俦!”

      兰珠笑笑,呼衍朗的确是这个世上最不需要俦侣的人。

      可他现在竟然说要和她成家了。

      话音落地,兰珠的心和他的眼一样,一片黑沉沉里有了光。

      “那你一定得回来接我啊,不然…”“不然怎样?”

      兰珠捉住他冰凉的一段袖角,“不然我就自己去找你。”

      两人在冬日的晨光里分别,可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抓不住光。

      呼衍朗夺下了兵权,却没能胜过成斐,北狄败了。

      不光如此,他后知后觉地察知到,兰珠也早已暴露在了佐枢的眼皮子底下。

      老天果然还是没有出纰漏。

      兰珠没能等到呼衍朗,只等来了几个战后幸存的心腹。

      “我们撤兵时,主子还活着。”

      兰珠大脑一片空白:“那他人呢?”

      心腹嗓音艰涩:“他…趁乱暗杀了都尉,孤身去找苏阆和成斐做了了断,求他们放过姑娘。”

      兰珠瘫软在地上,被心腹一把拉了起来:“主子是被他们害死的,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兰珠反手重重推开他,又是报仇,一回接一回,她好累啊。

      心腹没走,执拗地等着她的答复,兰珠在墙角蹲坐了半夜,终于抬起通红的一双眼:“这里还有阿朗先前埋下的暗线,应该还没被完全铲除,能用便用吧。”

      前往秋狝猎场的前一天,她去找了三妹。

      三妹已经嫁人了,对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两人在村落里买了一处院落,兰珠过去时已是晚上,茅草屋里露出昏黄的灯火。

      兰珠心里是有仇怨和不甘的,她渴望烟火人家的日子渴望了一生,却还是求而不得。

      她对三妹重复,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抓不住光。

      三妹傻傻地说,光本来就抓不住。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去抓油灯上簇簇的一点火苗,像是要证明给兰珠看,却不小心被火苗燎了手,疼的哭了出来,一截冰凉的袖角伸过来,擦干了她的眼泪。

      兰珠微微笑了,你说的对。

      她只希望来世时,她和呼衍朗能生在一个有光的地方,乌篷船上的渔火,打更夫手里的灯笼,寻常夫妻床头偶尔爆出个灯花,万家灯火里的哪一点都好,刀光剑影就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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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棠下有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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