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赠我一杯酒》风香堕桂山

20、以贱偶贵

　　见鱼羊二人进来，座上几人全站了起来，纷纷询问起擂台战果来，听说是鱼尺素独占鳌头，几人又是一番滔滔不绝的言语恭维。

　　只有那意歌姑娘向着门口，张望又张望，之后问向顾正来：“郑大人呢？怎么不见他过来饮茶歇息？”

　　羊澄观笑嘻嘻抢先答道：“郑拂那厮素来身子孱弱，屋里多几个人喘气便是要害场病的。今日他亲自操持三场茗战，耗费了他不少心力，现下早早回去安歇了。意歌姑娘不必挂念他，澄观倒是想问问姑娘，这官焙新近聘请的厨工，手艺如何啊？”

　　意歌姑娘苦涩一笑，回道：“意歌怎敢班门弄斧？饮食之道博大精深，意歌见识短浅，不敢在行家面前胡言乱语。”

　　听她这样自谦，在座的几个掌柜纷纷自嘲起来：“意歌姑娘若还见识短浅，我等老朽之辈只能自认是井中之蛙了。”

　　“刚才茗战之时，意歌姑娘点评时，曾说适口者珍，只此一句，姑娘便胜过万千世俗食客了。物无定味，适口者珍，才是饮食玩味之正道。”

　　有人话锋一转，聊起了饮食之道，在座的都是个中行家，说起吃酒品菜，越发谈笑风生起来。几人继而又品评起桌案上各色糕点，意歌姑娘本来哀哀戚戚独自沉思，此刻也稍打起精神，仔细听内行人评说。

　　饮过几巡茶，有人自称杂务繁忙，便起身告了辞。陆陆续续，几位掌柜都先后离去，花厅内来客只剩了鱼羊二人和意歌姑娘。

　　鱼尺素照旧惜字如金，意歌姑娘只顾着浅笑静听，幸得羊澄观和顾正来一唱一和，不断插科打诨，满屋子倒也算是融融恰恰。

　　又多听了一会儿，意歌姑娘才说要告辞。临出门时，她突然停下，回头郑重说道：“方才茗战之时，意歌口不择言，多谢二位公子宽宏大量，不存心计较。明晚骷髅坊，意歌会登台献艺，请二位公子亲临观赏。”

　　她又垂头停顿一下，向着顾正来颤声说道：“如若方便，也请郑大人到场指教，意歌此生最后一次登台，请他务必……”

　　顾正来还没答话，她身后的曹贵金先急了起来：“姑娘，什么最后一次，山下还有几位大人远道而来，只等着见你一面……”

　　意歌姑娘并不理睬，只抬脚快步走了出去。

　　第二日，鱼尺素带着雪盏桃樽早早下了山，日未西斜时，已赶到了骷髅坊。

　　骷髅坊大门前，曹贵金正领着几个手下站在琉璃灯下迎客，连那一日出言不逊的小厮也在里头。

　　一见着鱼尺素，曹贵金满脸堆笑，立刻就迎了上来，“鱼公子大驾光临，骷髅坊蓬荜生辉啊。”

　　鱼尺素虚虚行个礼，一句也没回他。

　　曹贵金不以为忤，仍旧笑得金光灿烂，脸上横肉都挤得颤颤巍巍，皱成了肉丸子：“先前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公子。请公子不要怪罪。现下姑娘已备了好酒好饭，正等着公子呢。”

　　那小厮和其他几个下人，瞧瞧他眼色，也跟着低头哈腰地赔罪道不是。

　　鱼尺素微微点了点头，抬脚走了进去。

　　曹贵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肉丸子脸带着媚笑滔滔不绝道：“意歌姑娘虽然是我姑表亲妹子，但从小主意大，拿定主意了，任谁也说不动，唯独对郑大人言听计从。公子是郑大人好友，请发发善心，劝劝我这傻妹子吧。”

　　没想到，这厮对意歌姑娘还有一分怜惜之心，鱼尺素不禁问道：“劝什么？”

　　曹贵金笑得眼睛都挤进了肉丸子中，赶忙答道：“如今无数达官显贵都递过来了拜帖，只为一睹意歌姑娘风姿，她如今说罢演就罢演，说收山就收山，只怕是要惹祸上身。”

　　鱼尺素闻言拔腿就走，曹贵金还自顾自地跟着赔笑：“若是公子出面，遂了诸位达官显贵的心意，想必又能结交一群朋友……”

　　鱼尺素加快脚步，一气儿走进了水阁，见意歌姑娘已在里头候客，曹贵金才闭嘴不再言语。

　　等与意歌姑娘相互见了礼，鱼尺素也不客套寒暄，向雪盏使个眼色。雪盏打开手里提的小竹篓，从里面掏出一个松花色纸包。

　　意歌姑娘和曹贵金一看不禁齐齐吃了一惊，曹贵金指着纸包哆哆嗦嗦说道：“这……这是……”

　　雪盏脆声回道：“这是我家公子刚得的上品新茶，公子说了，感谢意歌姑娘盛情款待，特地分出一半给姑娘尝尝鲜。”

　　曹贵金笑得见牙不见眼，忙伸手要去接，却被意歌姑娘伸手拦住，就听她语声凄婉，悠悠说道：“意歌居处简陋污糟，得了上品春露，也只能拿井水来煎煮，正是以贱偶贵，诚非良配。小女子出身梨园贱籍，受不起公子这般大礼。”

　　鱼尺素送茶，本意是要慰藉她相思之苦，不想却勾起她伤心事，赶忙出言劝道：“姑娘不必妄自菲薄，世上谁不知道，姑娘歌声如黄莺出谷，甲天下之声，姿容风华绝代，甲天下之色。上品春露如果姑娘都受不起，这世上还有几人能受得起？”

　　意歌姑娘苍凉一笑，哀婉道：“意歌只不过是路边一草芥罢了，日日受人踩踏，哪里值得人怜惜。”

　　鱼尺素还要再劝她几句，意歌姑娘自己倒先收起哀痛神色，再次露出笑靥，说道：“多谢公子赏光，请上座稍事休息”。

　　各自落座后，鱼尺素才见到桌案上已摆了些糕饼菜蔬，正中一道正是昨日官焙里见过的茶熏春笋。曹贵金一脸得意，炫耀道：“昨日姑娘刚赞了声这熏笋做得好，今日苦荼居耿老爷子就送来不少。”

　　鱼尺素眼皮也没抬，只盯着桌上吃食。熏笋旁边摆着的是八珍酥糕，再旁边双酿团、薄荷糕等等，几样点心全是连清斋的招牌糕团。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想不到意歌姑娘也独爱连清斋的糕团小点。”

　　意歌姑娘被问得愣在当场，随即会过意来，面露不悦冲着曹贵金责怪道：“大哥，你是不是又借我名头在外面做了什么腌臜事情？”

　　曹贵金额头立时冒了汗，支支吾吾说道：“这……这……，是北苑城……知县大人送来的。”

　　意歌姑娘怒气更盛，说道：“看来骷髅坊早该闭门收山，免得你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成天祸害百姓乡邻！”

　　“姑娘，你说收山就收山，可是要饿死我们一家老小啊，可怜你那小侄儿，今年才两岁多……”曹贵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着说着竟跪了下来。

　　意歌姑娘看也不看他，恨恨说道：“大哥当年赎我出梨园，对意歌恩同再造，意歌时刻铭记在心。如今意歌已为大哥挣下不少家财，此生应当衣食无忧，求大哥放过意歌，让我退隐山林吧。”

　　曹贵金急得一蹦三尺高，噼里啪啦数落起意歌姑娘来：“多少达官贵人都候在外边，只等着听你开喉唱戏。如今说闭门就闭门，怎么向这些贵人们交待。别忘了，三年前你说收山归隐，结果差点被人掳去做丫鬟侍妾，幸亏郑大人出手救下了你！这次……”

　　意歌姑娘腾地站了起来，张口要争辩却发不出声音来。

　　恰好这时，一个小厮来报，说羊公子到了。意歌姑娘忙拿帕子拭去眼角水意，就听外面有人朗声大笑。羊澄观一边走进来，一边笑道：“澄观性急，自己寻上门了。”

　　见意歌姑娘眼神直直盯着自己身后，羊澄观猛地一跃，装作受了惊吓，笑嘻嘻道：“意歌姑娘开了天眼，是不是澄观身后有东西跟着？”

　　雪盏桃樽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意歌姑娘面色腾地红了起来，径自低头不语。

　　羊澄观安然自在地坐到鱼尺素旁边，捡了块胭脂色的糖醋小排，咬一口嚼嚼，点头说道：“红润软酥，酸甜入味，好！”

　　吃完一块，他才恍然大悟道：“各位可是在等郑拂，下午京城董尚书家有人来上门做客，他怕是没工夫来听戏喝酒了。”

　　桃樽插嘴说道：“可是最近为家中千金招婿，闹得满京城鸡犬不宁的董尚书家？”

　　此言一出，满室寂静。

　　片刻后，就见意歌姑娘缓缓站起，颤声说道：“台上开锣在即，意歌该去后台装扮准备了。”

　　说罢也不等人回话，也不要人搀扶，独自一人蹒跚离去。那曹贵金急得抓耳挠腮，却不敢上前搭话，只得错后几步跟着出门走了。

　　桃樽自知言语冒失惹了祸，低垂着头不敢再言语。雪盏望望意歌姑娘背影，又看看鱼尺素，暗暗叹了一口气。

　　众人神色异样，羊澄观好似毫无察觉，倒是拿起桌上的小酒坛闻了一闻，乐呵呵道：“今日可有口福了。”

　　说完又递给鱼尺素去闻。鱼尺素凑近一闻，惊讶道：“这是千里之外，永安城的贵妃稠酒。”

　　“看这汁液浓酽好似琼浆，气韵淡雅又有黄桂芬芳、除了贵妃稠酒也找不出第二个了。想来是有心人快马加鞭，千里迢迢运送过来的。”羊澄观分了鱼尺素一杯，又给自己斟满，尝了一口，又叹道：“味甘如饴，滋味绵长，果然好酒。山野幽林里就该痛饮美酒，闲云野鹤，避世绝俗，便是醉上一世怕也无妨。”

　　“此前鱼某只见识过羊公子灶上司厨的功夫，不知道羊公子竟还是酒把式？”鱼尺素看他喝得快活，不由得破例打趣了他一句。

　　羊澄观一阵哈哈大笑，又给鱼尺素和自己各斟满了一杯。

　　两人且斟且饮，谈酒论菜，倒是比往日融洽许多。

　　暮色将至时，外面人声渐渐嘈杂起来。湖边另几处水阁甚至最下头一小船坞，影影绰绰坐进来不少人。羊澄观突然感叹道：“欲断如何能断，欲了何曾能了？”

　　此时湖心戏台处，锣鼓咚咚响了起来。有人大喊一声，江左名伶登台献艺！四下里顿时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外面明明喧闹嘈杂热闹到极点，这处水阁里却是一片寂静，鱼羊二人都不免心生一丝凄凉。

　　忽然，戏台上现出一个袅娜身影，正是意歌姑娘走了出来。就见她淡扫蛾眉，面容娴雅，手中横抱一只琵琶，身形举止缥缥缈缈，好似白云出岫，不胜娇柔。

　　四下里的看客再无心聊天喝彩，一个个只屏气凝神紧紧盯着戏台。

　　意歌姑娘挪动芊芊细步走到了戏台中央，先是一声婉转长叹，已勾出看客们的无限怜惜。

　　她随后缓缓坐了下来，左手拢捻，右手拨划，琵琶声起后，才出口婉转啼唱。那声腔慢而不断，快而不乱，借着湖波水音远远传来，听来好似空山幽谷里的燕语莺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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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糖醋小排，有人喜欢吃吗？(ˉ﹃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