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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镜中人9 ...

  •   焦有有从小就不是那种擅长撒娇的孩子。

      她下垂的眼角显得无攻击性,放在草食动物里就是温驯的羔羊,能够沉默地给予他人所想要的一切。

      老师喜欢她这样子乖巧安静的学生,为了重本率特意把她调到了靠窗的单人座,不让班里面那些显然是放弃了学习的差生打扰她。
      ——毕竟她拥有一张干净清秀的脸,有些坏小子就喜欢逗她这种听话的好孩子开心。往往这种女孩也确实是更容易被未知的世界蛊惑。

      这点可怜的关照足够焦有有感激,她偶尔会看着窗外的操场发呆,想象自己拥有一些做题之外的乐趣。

      南城中学的住宿条件不怎么样,同住的女生揉着胳膊抱怨狭窄的床板和潮湿的卫生间,绿化带里白天躲着的蛙类到了夜晚格外活跃,蛙鸣声在安静的夜里愈发清晰。

      焦有有却心满意足地躺在不足一米的床板上。翻个身就能嘎吱作响的床架上挂着洗得干净的蚊帐,她盯着低矮的天花板,慢慢地闭上眼睛。

      这里没有唠叨的母亲,沉默的父亲,被偏爱却不自知的哥哥。

      争取来的留校住宿仅有两个学期,但足够焦有有喘息。她在跟母亲提出想住校的那一天无比踌躇,低着头,心里砰砰直跳,像是头一次尝试主动犯错的孩子。

      不想住在家中——如此微小到不值一提的琐事,于她而言都是需要鼓起勇气的叛逆。
      哪怕有她哥哥一上大学就搬出宿舍、非要单独一个人租房住的先例在。

      赵芝,她的母亲,想也不想地一口否决:“不可以。”

      “再说了,学校的条件能好过家里?”她的眼神甚至没有落在满脸恳切的女儿身上,麻利地刷洗着手头的碗筷,不咸不淡地回答。

      焦有有咬着嘴唇,眼瞧着洗碗布上的泡沫越刷越少,她垂下眼拿过洗洁精,帮母亲挤上一小泵的间隙,趁势补充道:“……住校的话,周六日可以去图书馆学习,还能让留校的老师辅导。”

      说完,她抬起眼忐忑地看向停下了手中动作的母亲。

      她向来都是称心如意的好女儿,这样正当且得益的理由大部分的父母都不会拒绝。哪怕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拙劣的谎言。

      “辅导?那怎么不见你其他同学也要去。”赵芝只是意动一刻,随后便立马皱起了眉,“你不会是想留在学校谈恋爱吧?”

      这种话对于一个堪称温顺的青春期少女而言过于刻薄了。焦有有脸色先是一红,随即立马褪掉了血色:“没有!我……我没有。”

      “因为老师也不是每周都会留校……能不能辅导,看运气。”她艰难地尝试画出一个合理的圆。

      来自母亲的审视让她倍感压力,焦有有不得不支撑着。

      原本只有电视声响的客厅传来了父亲焦明的声音:“她翅膀硬了,就让她住好了。”

      向来不会参与母亲与她之间的父亲突然不沉默了,只不过语气并不怎么好听。

      焦有有不在意焦明不太耐烦的口吻。她甚至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庆幸:父亲松口了的话,母亲就基本不会有反对意见了。

      “那就两个学期,住完整个高二。”父亲的语气不容置喙,理所当然地决定了她住校的时长,“这学期期末考的时候之前成绩要在年级前50左右,不然下半个学期也别住了。”

      “我知道了。”这已经是比被拒绝要好得多的结果。

      “谢谢爸爸妈妈。”

      她从厨房里走出来,大概是脸上放松的笑意藏不住,坐在单人沙发上玩着游戏机的焦有良也破天荒从难舍难分的战局中抬起头来,快速扫了她一眼,吊儿郎当地开玩笑道:“怎么突然想住校,叛逆期到了?”

      焦有有知道哥哥也就随口一问,根本不在乎答案,于是她只是笑了笑:“不是。”

      叛逆期……

      她只是想短暂地住在学校,为了多喘一口气罢了。

      这种程度就足够被用上这“叛逆”来形容的话……
      那些真正处于极端青春期的同龄人看到她如此,大概是会发笑的吧?

      ……

      …………

      音质奇差的刺耳笑声从正在外放土味搞笑视频的手机里传来。

      “别看了,吵。”

      朦胧的睡意被魔音贯耳驱散得一干二净,裕然烦闷地皱着眉,从交叠的胳膊里抬起脸。他随手薅了一把睡乱了的头发,伸出一条腿踩到前桌的凳架上,勾住往后不轻不重地拉了一下。

      “我去!”

      前桌的胖子手一抖,手机就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急得他连忙心疼地弯下腰捞起来,吹口气后用手抹掉屏上的灰尘,翻来覆去检查玻璃屏有没有碎掉。

      “神经病啊,现在是大课间,我看视频惹你了?”

      所幸宝贝手机安然无恙,胖子松了口气,脸色立马由惊慌失措转成凶神恶煞,回过头不满地嚷嚷道:“这我新买的手……手机!”
      踢了他凳子一脚的始作俑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胖子这才想起自己后座坐着哪尊让老师都头疼的大佛,话到嘴边不由得卡了一下,本着输人不能输气场的想法,壮着胆子把话补完。

      “真摔坏了我赔你。”裕然和谁说话的语气都是冷冷淡淡的,脸上却总是带着笑,放一块就看着像脾气不好,“可要是一会儿老师进来没收就不会还给你了。”

      谁敢要他赔。

      裕这个姓氏稀罕得不行,听着跟女生爱看的那种小说里面跑出来的似的,再加上裕然那张脸,多关注一些社会要闻和商业新闻的高中生都知道他长得像谁。也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会跑来南城中学这种公立念书。

      胖子被堵得哼哼哧哧说不出别的话,多瞪了裕然几眼,悻悻地把手机收回桌肚,还惦记着没打赢的嘴仗,小声嘀咕:“一会儿班主任来了先骂你那破头发。”

      裕然耳尖,自然是听到了。他笑两声,余光注意到和自己隔离一条过道和空座的隔座女生似乎把刚才这段小插曲尽收眼底。
      还有两个女生围在她旁边聊天,时不时看过来小声议论着什么,陡然撞上他的视线,三个女孩子立马噤声一瞬,随后笑作一团岔开了别的话题。

      他腿长,空着的凳子轻轻一跨就越了过去:“哎,问个问题。”

      “什么?”坐着的女生竖起书本挡住脸,眼神乱飘,却又忍不住落在他的发梢。

      正是阳光刺眼的时间,明晃晃的日光投射进教室,那头过分得让人咋舌的染发便被衬托出了极致的黑与白,半边山水,半边风月。

      “头发。余胖刚才说丑。”裕然轻松地点了点自己的头发,手指恰好落在白发的那端,“所以问一下女生的意见。”

      三个女孩子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像是都在怂恿对方先开口。拿书挡着脸的女生被不动声色地推了几下,声音闷在课本里,听着格外轻:“……好看的。”

      话头一开,另外一个站着的女生也跟着说道:“很酷,适合你。”
      这个年纪不好轻易夸同班同学帅气,她形容得含糊,可频频扫过来的目光藏不住。

      “不过裕然你这样会被骂的吧,下节老班的课哦。”

      “你早上怎么进校门的,纪检老师没抓你吗?”

      女孩子们向来同理心丰富,三两句就聊歪了题,明明他和她们之间也不怎么熟悉,却仍然能问出半是好奇半是担忧的问题。

      “我翻墙进来的。”裕然随口道,女生们也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

      “真的?”
      “感觉有点危险诶……”
      “你翻墙?好——难想象。”

      ……

      果然,课间过来视察班级状况的班主任看到裕然的头发,气得吹胡子瞪眼。

      年过半百的班主任带过的班级如过江之卿,再棘手的刺头也碰到过,但是对上裕然这样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血压还是久违地上蹿下跳。

      你说他不听话吧,又好像不是,至少每次叫到办公室训话,他的态度都还算不错。但和听话也沾不上什么边,对他说教左耳进右耳出,出了办公室的门还是那副让人操心的模样。

      “明天立马给我染回去,不然别进教室的门。”班主任觉得自己的白头发都要气出来几根,就跟裕然现在半头凌乱的白发一样,“真不知道今早你是怎么进校门的……”

      挨训的时候倒是装模作样的乖巧,班主任横了裕然一眼,没好气道,“下节我的课你去教室后排站着,不然看着你我血压都要上来了。”

      “知道了。”班主任抓着他说教也不是第一回,裕然知道爱岗敬业的小老头刀子嘴豆腐心,妥协似的耸耸肩,“我一会儿还是出去走廊站着吧,担心您的身体。毕竟站后排您也能看到我。”

      不用班主任说,自己这个头发也是留不到明天的。裕然心里清楚。

      “臭小子。”一巴掌说来就来,老头不打招呼便狠狠拍到了裕然的背上,一声脆响,震得自己的手心也有些发疼,“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得说一句,小孩子少点和家里对着干。”

      “我教过那么多学生,看得出来你不是坏小孩。”班主任说着,咳嗽了两声,“顺着家里,乖一点,别拿叛逆当个性。”

      上课铃正好响了,班主任背在身后的手上拿着教案,佝偻着背走进教室。

      裕然顺势靠在了走廊的墙上,面无表情,视线焦点虚空地凝聚在眺望出去的操场上,漫无目的地放空着。

      他并非拿叛逆当做勋章炫耀。也正因为是孩子,他连宣泄愤怒都只能选择最差解,让人失望,让人耻辱,以此来挑动本家对他的怒火。

      当一个沉默如羔羊的好孩子,在他的家中只有被吞噬殆尽的命运。

      本家。

      走进大门以后入目的是精致干净的连廊和大片绿茸茸的草坪,更远一点的玻璃温室里种满了继母喜欢的名贵鲜花。正握着浇花器龙头的女佣远远地便看到了裕然,朝他稍稍欠身,继而接着湿润草坪的工作。

      平时这个点继母会出来散步,今天却不见人影。裕然皱皱眉,余光瞥到车库的灯是亮着的,立马了然:老头子今天回来了。

      不过他爸回来也是必然。想必他这精彩万分的头发已经由特助转告给父亲,顺带报备了一下他这个哪里都不像他的儿子又在公立学校里做了多少影响他堂堂裕氏名誉的事情。

      毕竟老头子最近都在忙着申请代表……也不想想满身铜臭的资本家半路装作高洁慈善家是多么虚伪的事情。

      裕然懒洋洋地单肩挎着书包进门,果不其然裕国成今天在家,正背朝着他,从全开的平面观景台上往外面的草坪打高尔夫球。
      继母正亲切地挽着哥哥裕游的手臂观看丈夫打球,站在一旁的特助注意到门口的动静,快步走到裕国成的身旁,倾身过去:“小然回来了。”

      这声小然让继母和裕游都看了过来,比他大一岁的哥哥吹了个口哨:“妈,爸,看看小然。”

      “你哪里搞的头发这么酷?”裕游把胳膊从继母的手中抽出,盯着皱起眉打算上楼的裕然,笑嘻嘻地火上浇油,“看来私立比不得公立,南中这么开放,连头发都可以染。”

      “你少学丢人现眼的事。”裕国成冷着脸转过身,把球杆扔到大儿子的怀里,看着小儿子无视所有人打算上楼的背影,呵斥道,“长能耐了,裕然?看看你弄的这幅什么样子,滚过来跪下!”

      “还要给你下跪呢?”绕过客厅区的裕然听到“跪下”两个字的时候扯了扯嘴角,“现在什么年代啊?”

      “回房了。”黑白的发色让裕然看起来像一头不驯的小豹,执拗过分,不愿服输,“你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你们。”

      “当初你说要去读公立,我想着你好好表现也算给我挣脸,就由着你去了。结果呢?脸没挣回来几分,差点就让你给丢光了!”
      裕国成想着圈内人对他家庭教育的质疑,对小儿子的厌烦更上一层,目光在漆黑的茶几上巡视,很快便锁定在颇有分量的、抽象造型的黑石烟灰缸上。

      他抄起那个烟灰缸,沉着脸大跨步欲要朝着楼梯的方向走去。

      “裕总!”意识到裕国成想做什么的特助下意识地迈开步子阻拦,一根银白反光的金属球杆却横在自己的胸前。

      “哎,特助。”特助错愕地侧目,样貌和血亲弟弟有六分相似的裕游带着笑斜了他一眼,眼底却是期待好戏上演的残忍。他用球杆轻佻地打了打特助的胸口,“再过去就要伤到你了——”

      砰!

      价格不菲的烟灰缸从楼梯上滚落,砸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狠狠锤进所有人的心底。有人为此愤怒,有人为此战栗,有人为此由衷地愉悦。

      裕然用力抓住楼梯的把手稳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插到靠近右额前的发间,黏腻的触感传来,他将放下的掌心缓缓在眼前摊开,刺眼的鲜红顺着他的掌纹流到腕骨。

      额头上破开的伤口也在出血,迟缓地落在他的眼睫。晕眩感上涌,裕然强撑着,回给裕国成一个冷笑:“打也打了,满意了?”

      对他从来不做声的继母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摇摇欲坠地白着脸色,被脸色同样不好的特助扶住。

      滚落在地板的烟灰缸的一角上也有血迹。

      “叫人来打扫。”裕国成冷漠地转开视线,看了一眼扶住妻子的特助,“顺便通知家庭医生。”

      “爸,别太生气了。”裕游看着走过来的父亲,将手上的球杆递出,甚至已经在起始点放好一颗崭新的小球。

      “小然只是想引起您的注意而已。”

      ……

      …………

      “焦有有,你这是想引起谁的注意?”

      原本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包被粗暴地倒置,哗啦啦地往下倾倒着里面的物品。书本、作业本,还有笔袋,如同骤雨倾盆,凌乱地铺成一个血淋淋的高台,最上面罗列着她的罪状:一封有点皱巴的、已经被启封的情书。

      赵芝沉着脸,看着沉默低头的小女儿,居高临下地指着那封可怜的信件:“谁给的?你答应了吗?”

      要是平时的焦有有,肯定已经含着眼泪,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可她想起了那封信的内容。她不喜欢母亲如同审讯罪犯的提问方式。

      这封信是有人趁她不注意塞进她的书包的,她过了很久才发现。这封信的存在让焦有有的心里像揣了一只兔子,她忐忑不已,抱着“是不是真心话大冒险”的纠结拆开信件,小心翼翼地读完。

      是情书。上面的字算不上好看,歪歪扭扭,但是看起来很真挚。没有落款,但焦有有知道是谁。
      写信人是同班称不上熟悉的男同学,但由于都是住校生的缘故,焦有有偶尔周末会在图书馆碰到他,他会向焦有有询问课业的问题。

      他真诚地写道:她给他辅导作业的时耐心的样子。觉得她很温柔。

      所以焦有有沉默了。

      “不说?”

      向来称心如意的女儿这次格外的固执,这种让家长愤怒的“不懂事”渐渐耗光了赵芝的耐心,她呼出一口气,点点头,随即弯下腰拿起那封情书,抽出信纸快速地扫阅起来。

      里面的字眼让她想起女儿申请住校的理由,想象自圆其说地勾结在一起,赵芝冷笑道:“辅导学习喜欢上的?焦有有,你想要住校就是图去早恋是不是?”

      “你不说他的名字。”赵芝当着焦有有的面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以后没有按下通话键,而是举到耳边,眼睛牢牢锁着女儿的面庞,不错过她动摇的表情,“那妈妈只能打电话给班主任,问问到底是哪个没教养的小孩,要勾引我家什么都不知道的乖女儿。”

      勾引

      焦有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窒住了。

      多么寡廉鲜耻的词。而教导她要知书达理的母亲现在正在用这个词形容她的同学和她。

      “……了。”

      低着头浑身颤抖的女儿声音太小,赵芝皱眉:“什么?”

      “够了!我是说够了!”

      从来都像个羔羊般沉默的女儿猛然抬起头,通红着脸,泪水涟涟,却拧着细细的眉毛痛苦地瞪着自己的母亲:“妈,你还要怎么样逼我?我说了我不……”

      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赵芝铁青着脸给了头一回顶嘴的女儿一巴掌:“今天别吃晚饭了。”

      房门轻轻被敲了两下。

      “有有,是我。”哥哥故意压低的气声从门板后传来,“偷偷给你拿饭来了。”

      焦有有听出是哥哥,这才红着眼眶起身去开门。她哭得一点饥饿感都没有,因此只是打开一条门缝,把哥哥手中的餐盘接了过来。

      “……谢谢哥哥。”她哑着嗓子,显得无精打采。

      见小妹状态这么不好,焦有良也不好说什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讷讷地:“吃完跟妈服个软……这事就过了。”

      每次发生这种事,哥哥什么都不会说,只会在事后徒劳地安慰自己。

      焦有有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随后缓缓关上了门。

      她端着餐盘坐回桌子前,端详了片刻,最后推远了些许,不太想吃。

      脑袋乱糟糟的,左脸还在火辣辣地疼。焦有有垂着脑袋,目光失焦地下笔写着作业,想要忘掉方才哥哥吞吞吐吐的脸。

      有一滴液体落下。

      透明的,滴落纸面上,晕开签字笔写过的地方。
      粘稠的,从额前流下,顺着指缝,飞溅在造价不菲的木地板上。

      绝对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她想。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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