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意之间》意问

5、不准再叫哥哥

　　第五章
　　那是张晓安来到喻家的第五年，十岁的她是喻言的妹妹，叫喻意。
　　这天家里突然来了两个男人，带着一个被手铐铐着的男人和一对夫妇。
　　那对夫妇看到沙发上看电视的喻意，一把扑上去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妈妈很慌张，连忙冲到他们面前说，“你们是谁，这是做什么，怎么能这样抱别人的孩子？”
　　那个妇女听后从呼天抢地中停下，愤怒地冲妈妈吼道，“你的孩子，这真是你的孩子吗！”
　　“是，这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妈妈努力使口气显得自信强硬，却没成功。
　　喻言不懂妈妈为什么要撒谎，却看懂了她眼中的恐惧。
　　而喻意完全被吓住了，一声不吭。
　　首先进来的两个男人指着被手铐铐着的男人向妈妈问道，“我们是警察，这个小女孩是不是四年前你们从这个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买来的？不不，我们没有买孩子。”妈妈连忙摇头。
　　“那这个孩子哪里来的？我们已经向附近邻居打听过了，这个小孩就是四年前才到你家的。”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但这个孩子是我的。”妈妈的眼泪夺眶而出，看着喻意说，“小意，来，来妈妈这里。”
　　喻意挣扎着，却脱不出。大大的眼睛里充满泪水，呆呆地看着妈妈，又回头看看抱着自己的妇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喻言很奇怪一向爱说爱笑的喻意，为什么此时这么安静。
　　那个妇女抱着喻意死活不放，又看向喻言，继而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你已经有一个孩子了，为什么还要霸占我们的孩子，我们只有这一个孩子啊，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年都怎么过来的！”
　　妈妈冲向人贩子，“我们从没有见过,你为什么要胡说！我们什么时候跟你买过孩子！”
　　那个人躲避着妈妈的目光，向后退了两步，咕哝着，“兴许是你不记得我了。”
　　“警察同志，他在撒谎啊。我们真的没有向他买过孩子。”妈妈绝望地看向两个警察。
　　“他别的事实都招了，没必要在这一处撒谎吧。何况，”其中一个警察说道，“这孩子是谁家的，长相上一眼就认得出来。”
　　“晓安，你不记得爸爸妈妈了吗？妈妈想死你了，你知不知道...”妇女摩挲着喻意的脸，怎么也看不够。
　　“张嫂，你们天南海北找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孩子就在本市。哪里想得到这些人贩子敢把孩子卖本地。不过，也算苦尽甘来。”警察唏嘘不已。
　　“警察同志...”妈妈还在挣扎着。
　　“行啦，你可知道买卖儿童是犯法的？我们不追究你们的责任，但孩子是一定要还给人家的。”

　　喻意变成张晓安被亲生父母带走后，母亲整个魂儿都被带走了。无论外地出差回来的父亲如何劝解，都无法阻止她的精神状态日渐糟糕下去。
　　曾经那个沉静温柔的妈妈不见了。一块儿不见的还有早餐的煎蛋，上学前的叮咛嘱咐，营养搭配的午餐，放学回家厨房传来的锅碗瓢盆声。妈妈每天神情呆呆的，像一个孤魂野鬼般在家里游荡。
　　在这段乌云惨淡的时间里，读初三的喻言开始做饭洗衣服做家务，照顾精神恍惚每每以为喻意还在的妈妈。
　　“喻言，在学校有没有照顾好妹妹？别让她同学欺负她。”
　　“喻言，怎么就自己回来了？又不带你妹妹。”
　　“喻言，给妹妹看看作业，她有好多做错的。”

　　“妈！我从来都没有过妹妹！”有一次喻言终于忍不住了，冲妈妈吼道。
　　而母亲受伤的眼神使他心中瞬间充满内疚。回过头去的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他可怜的妈妈，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

　　在父亲调回本市工作时，喻言已经学会调节家务、作业和照顾妈妈三者间的关系，妈妈的精神虽大不如前，却也日渐好起来,已经有好些天没再说起喻意。没有意外，她会慢慢忘记喻意曾经的存在，喻言默默地想。
　　直到有一天放学，他看到小狗般可怜巴巴站在校门口的喻意。
　　她看到他，显然大喜过望，一步冲过来。
　　“哥哥，你总算出来了。”
　　喻言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开绕过她向前去。
　　她在后面跟着他，边走边说，“哥哥，你别走，你等等我。”
　　喻言大步向前走开，却还是给她追上拽住了衣角。
　　还是这样的不讲理。喻言只得停住，皱起眉头看向身后的喻意。
　　她清瘦了很多，原本肉肉的手指变得细细的，几可见骨。
　　喻言别过头，问道，“你还来做什么。”
　　听到他的话，喻意很久没做声，但拽着喻言的手却不肯放下。许久，才出声问道。
　　“妈妈，还好么。”
　　喻言听到那声哽咽回过头，看到豆粒般大的眼泪从喻意脸上颗颗滚落下来。他看着她，喻意很少哭。小的时候不管病得多难受，都是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算上被带走那天，这是喻言第二次见她哭。原来喻意哭起来是这样的，毫无征兆，不带抽泣，顷刻间泪如泉涌。
　　喻言扭过头，心里一阵抽痛。
　　“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喻意，她已经不是你的妈妈了！现在对她来说最好的就是忘记你，你懂吗？”喻言低声警告她，“你不能去看她。”
　　喻意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继而低下头，颗颗眼泪滴下来打湿了地面。喻言转过头去，想扯过衣袖,她却牢牢地抓住不放。
　　“哥哥，我听你的不去看妈妈，但我能再来看你吗？”
　　“你爸妈让你来吗？”
　　“他们不知道，我骗他们在学校做作业偷跑出来的。”
　　“不早了，快回去吧。”
　　“那我能再来看你吗？”
　　喻言没回答，不耐烦地看着她。可喻意不放手。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于是问她。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说实话。”
　　“嗯！”
　　“我要的实话跟你对妈妈说的实话不一样。”喻言严厉地看着她。这个小骗子为了哄妈妈开心扯了多少瞎话他再清楚不过。比如，同学们喜不喜欢你呀，你最喜欢哪个同学呀，你喜不喜欢老师呀，等等。
　　“好，哥。”
　　“你记不记得，你怎么来的？”
　　喻意明显被这个问题惊到了，睁着大眼看着他，脸上写着意外。
　　她低下头，低低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喻言哼了一声，甩开喻意，大步向前走去。她赶忙跟过来，急急地说道。“哥哥，你别生气。我不是……我是不知道，不知道……”
　　“我是记得一些奇怪的事情，但妈妈说那都是梦，是假的，是因为生病……我喜欢妈妈，想让她高兴，就当是，当是梦，慢慢地也以为都是梦。”
　　“可是，可是我的妈妈，我见到她，我就知道她是谁……知道她是我以前梦里的妈妈……我的记忆很混乱，哥哥，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喻言回过头，看着泪眼朦胧的喻意，稚气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惶惑和挣扎。心里筑起的强硬终于被击垮。他把她拉近，轻声说道，“喻意，你不是妈妈的孩子。但你是我们在郊外捡来的，不是买来的，那时候你生了病，奄奄一息。妈妈一直想要女儿，很喜欢你，所以才骗你，你不要怪她。”
　　喻意瞪着眼睛有些呆地看着他，泪眼未干，一两滴眼泪还挂在眼睑上，微张着嘴，似懂非懂的样子。喻言看着这样的她，心下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你的亲生妈妈……也很爱你，所以在那个家好好的生活，知道吗？”
　　喻言也不知道自己这时为什么如此有耐心。
　　“嗯。”喻意还是原来的表情，点点头，“哥哥，我知道了。”
　　“那快回去吧，别再来了。”喻言只想她赶紧离开。
　　“可是，妈妈她会不会很难过？”
　　“是，她很难过。但是她必须挺过去，我会陪着她。你如果希望她好，就让她忘记你，知道吗？”
　　“可是我也很想她……”喻意的泪又涌了上来。
　　“你必须忍住思念，为了妈妈好。”
　　“哥……”喻意哽咽着，“我都听你的。那我还能来看你么？”
　　“只要你别再叫我哥哥，也别再叫她妈妈。”
　　“为什么？”
　　“因为我妈她需要习惯，我也需要习惯。”
　　她没吱声。
　　“快回去吧，你爸妈该担心了。”
　　“我下周二下午放学再来，哥你能不能帮我把落家里的课本带来？”她突然这么说。
　　“你没有新书么？不是刚教了你不要叫哥。”他不耐烦地看着她。
　　“哦，喻言。”她很不习惯地叫着他的名字，解释道，“书上有我记的笔记来着。”
　　“好，我给你带来。快回去吧。”
　　“再见。”她摆摆手，向反方向的公交车站走去。
　　喻言看着她颠颠地走开，心想着，就这一次，把书拿给她，然后断绝关系，再不能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