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意之间》意问

26、光与暗

　　开颅手术后进入ICU重症监护病房的易安已经昏迷了三天。这三天里，她的男朋友，也就是她的主刀医生神经外科的喻言，一次也没进过病房。
　　与此同时，这三天他几乎成了中心医院的劳模。
　　从前每周只坐诊一天的喻医师，竟然连续坐诊三天。
　　闻讯而来的病人，一天天在神外门诊部排长龙，人声鼎沸之势，令神外医生护士想上个厕所都要提前半个小时准备。
　　毕竟他不仅是外科手术的一把好手，还在脑肿瘤、脊髓肿瘤、癫痫，帕金森等领域学有专长。
　　“呵，这病人排队找喻言也倒罢了，年轻健康的小姑娘跟着起什么哄。”厕所外排队的神外实习医生文文看着长龙里叽叽喳喳一脸兴奋的小女生们，不由地皱着眉头对同在排队的同事小丹说道。
　　“小点儿声，看破不说破。”小丹扯扯她。
　　“真不知道她们是得了脑瘤啊，癫痫啊还是帕金森。”文文压低声音继续埋怨道。
　　“这两天神外病人的通用病：三叉神经痛。”小丹煞有介事地说道。
　　“这喻医师都名草有主了她们不知道哇。”
　　“就算喻医师结了婚，人只是慕名来看看，总不违法吧。”
　　“可这喻言又发的哪门子烧，女朋友ICU躺着，听说他一次没去看，足足坐了三天门诊。而且，因为他坐诊，神外其他医生都清闲了，他就算要当劳模，也得挑个时候吧，不关心女朋友死活么？”
　　“手术很顺利，人应该醒了，但是脑手术很多问题说不好，很多时候要看病人的意志……很玄乎。”
　　“什么意思？”
　　“就是从病理来说，早该醒了，但现实就是没醒。大神如喻言也没辙啊。”
　　“哎，倒是我听说，之前跟喻言道场打架的C市来的男医生一直在照顾病人，他们这是打了一架胜负已定江山易手了么？听说那位医生也很帅，不比喻医师差哦。”
　　“切，你听谁说的，”小丹白了文文一眼，“哪个医师能比得过喻医师？胡说八道。”
　　“呦，没想到，小丹你还挺护短。”
　　“喻言没有短可护，你这用词非常不准确。我这是公平公正的评价。”
　　“快快，到你了。我这都憋十分钟了。”

　　下午六点，看到喻言一脸疲惫的从门诊出来，清闲了一天的张贤走上前去招呼他：“喻言下班了，一起吃饭吧。”
　　“不了，六点半学校有个讲座。”喻言说着进了办公室。
　　“喂！”张贤真看不懂，“医院当劳模还不够，还要去学校争先锋，女朋友不要，我要啦！”
　　“行了，张医师，喻医师向来古怪的。倒是你，这几天听说有好几台手术哦。”小丹对在喻言办公室门口嘀咕的张贤说。
　　“三台！完美顺利完成！我就说，我需要的是机会！证明自己的机会！”张贤乐不可支地说。
　　“喂，喻医师还是不肯进手术室？”小丹压低声音朝喻言办公室看一眼说。
　　“嗯。”张贤点点头，“幸亏这两天没啥疑难手术要做，不然喻言这坚持不进手术室，神外真是顶不住。”
　　“门诊上如火如荼的喻言不都顶着呢。”
　　“哪能啊！神外的战场是手术室啊，手术室！”张贤说着也朝办公室看一眼，“喻言连女朋友的开颅手术都能做，偏偏在手术完等人醒的时候情绪支不住了……”
　　“支不住？”小丹还第一次听到这说法。
　　“你以为喻言为什么连坐三天诊？主任罚他。”
　　“为啥罚？”
　　“因为他拒绝进手术室的理由是情绪很差，无法胜任。”
　　“啊。”
　　“主任认为他违背了一个医者应具备的基本素养‘不动如山’，所以罚他坐诊，多接触病人的痛苦，学会过滤情绪。”
　　“这也太……喻言这是特殊情况，他一向都很稳的。”
　　“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得稳住！不过，话说回来，”张贤说，“你要我开自己媳妇儿的脑壳，给十个胆，我也稳不住……”
　　“是吧，主任的要求也太高了。”
　　“只是对喻言寄予的希望太高了吧。”张贤叹息一声。
　　“喂，出来了。”

　　“嗨，喻言，我跟你一起去学校呗，我可以帮你翻PPT。”张贤对开门出来的喻言挥一下手。
　　“不用，多谢。”喻言回了一句，径直离开。
　　“看，我这主刀手术的手，帮他翻PPT都不要。”张贤无奈地说道，“不过，她为什么还不醒呢？”
　　“是啊，为什么还不醒呢？”
　　两人不由地都向ICU病房方向看去。

　　晚上十点，静司从医院出来，向对面的学校走去。
　　他顺利在篮球馆找到了喻言。他知道这几天每天晚上这个时候他都在球场打球。
　　门诊，上课，讲座，运动，他这是要把自己累死么？
　　他走上前去，挡在投篮的喻言面前跳起，将球抱到手中落地。
　　喻言看着他，粗喘着气。
　　“打对抗吧，一百个球。”静司说道，“赌不赌？”
　　“赌什么？”
　　“赌——”他指指医院的方向，“她会因为什么醒来。”
　　喻言没说话，凌厉的眼神看着他。
　　“我知道，你一定赌她会为了你醒来，我会赌她会为了我醒来么，为了不让我愧疚至死醒来么……”静司伸出一根手指晃了一下，“不，我赌她会为了她未竟的医学理想醒来。”
　　“你错了，我跟你赌的一样。”喻言走到静司与篮球架中间，做出防御姿势，“开始吧。”
　　“标的一样，还赌什么？”
　　“我赢了，你告诉我，你认识她的6年。”
　　“那我赢了呢？你会把她让出来么？”
　　“你不会赢。”
　　“好，开始吧。”
　　话落，静司一转身闪过喻言，伸手把球投出，球入篮筐悦耳的哐啷声响过。
　　“我赢了。”他说道。
　　“100个球，还早。”喻言接过球，“该我了。”

　　棋逢对手，势均力敌，或许对每个渴望赢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天赐的恩惠。
　　静司擅长攻击，是优秀的篮板投手，而喻言则是防守密不透风的控球后卫。两人身高基本持平，谁对谁都没有绝对的优势。
　　但在这样的一对一对抗中，攻击的优势会逐渐放大，静司渐渐占了上风。虽然他的进攻被喻言大大限制，但喻言的投篮在他的干扰下也很难进展。原本防守方就更吃力，更不用说面对以逸待劳的静司。
　　“我要赢了。”静司控着球，对身前的喻言说道。
　　“是么。”
　　“来了。”静司转过身跃起投篮，但发现不对，原本应该被他闪开的喻言不在了，他一吃惊，球偏了。
　　而早一步冲到篮板下的喻言接住球，起跳，稳稳把球放进了篮筐内。
　　“哈哈。”静司笑道，“宁肯放弃防守优势，也要赢我么。”
　　“继续吧。”

　　比赛结束，两人又一次躺在地上大喘着气。
　　“你知道大三的时候，我是怎么喜欢上易安的么？”静司看着球馆的天花板说。
　　“我并没有赢你。”
　　“没关系，我也没有赢你。我这么说，是想让你嫉妒。”静司说道。
　　“作为州立学校里不多的华人学生，我肯定是早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长相相当好看的小师妹。我们很快成为了朋友。易安是个单纯简单的女孩儿，透明得像一杯水。我知道她的理想，知道她的爱好，知道她强迫症一样凡是井井有条的习惯，了解她的一切一切。”
　　“我仿佛把她口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掏空了，她对我来说是一座空城，我本应对这样的女孩儿厌倦。”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我很困惑，我以为应该还有些什么。她把自己和盘托出，我却还是看不透她，但她对自己没有丝毫隐瞒或者故弄玄虚。”
　　“于是，这样的空城，使我对她的兴趣，成为了永远的未知。”
　　“如此清透如水，却又如此琢磨不透的女孩儿，这世上，哪里还能再找出第二个？她实在是太特别了。”
　　静司静静地说着，喻言没说话。
　　“你说呢，是不是？”静司问，“我猜你肯定没有像我一样认识到她的特别。”
　　“我不知道。”
　　“不知道？”静司抬起身来看着他奇怪地问道。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特别。”喻言静静地躺着轻声说道，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静司，“除了她，我对这世上任何别的女孩儿，都没有兴趣，所以无法对比。”
　　“你赢了。”静司躺下，叹了口气。

　　“去看看她吧。”静司说道，“你要面对她。像我这样罪大恶极的人都可以面对她，你为什么不能？”
　　“我害怕。”
　　“怕什么？”
　　“怕我叫不醒她。”
　　静司闭上眼，很久才说道：“你就不怕，她在等你么？”
　　喻言很久没作声，但静司听到他越来越快的呼吸声。
　　终于，他站起来向外走去，脚步凌乱。
　　“喻言。”静司叫住他。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
　　“她只是迷了路，她会醒来的，为了你。”
　　“谢谢。”
　　他大踏步向外走去。

　　ICU病房门口，喻言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打开门。
　　她在那儿静静地躺着，氧气罩随着她的呼吸有节奏的微微起伏着。
　　他慢慢向她走近，在她身边坐下。
　　如果没有医院蓝色被罩上红十字的标志，没有她戴着的呼吸器，他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像之前一样在他身边安睡。
　　但即便盖着医院带有红十字标志的被子，即便戴着呼吸器，即便周围堆满了医疗器械，她恬静的脸庞上，依旧散发着一种不经意的美。
　　许久，喻言握住她的手，摊开放在自己脸上，试图让昏迷中的她感受他的温度。他摩挲着她的手背轻声说道：
　　“易安，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你不曾回来。但你带着光来过，让我再也忍受不了黑暗……你要负责，易安。”
　　“不管你在哪里迷了路，不回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易安，我是喻言，我在等你，听到了吗？”
　　病房内外，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