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女儿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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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明坐在饭桌旁，被桌上一盘盘饭菜的热气熏得满脸绯红。
闻见胡辣汤的香味，方思明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他恍然看见了多年前的画面，刚刚到华山偷师时，每次练武之后吃饭，他坐在一群师兄弟之间，面前的碗碟里放着野菜、掺着粗粮的馍，还有一只只粗瓷大碗盛着热气腾腾的胡辣汤。那个时候，他满心期待着学了华山的剑法，就能回到父亲的身边，从此再也不用离开万圣阁。
现在他知道那只是妄想。但那时，盲目而天真、坚信很快就能回家的心情，却在所有的孤独时光上轻轻地撒上了一层糖霜。阳光是明亮的，积雪是洁白的，就连粗茶淡饭的味道都是香气扑鼻，让人食指大动的。那时的他，期盼着每次和大家一起坐在饭桌前等着齐无悔或者风无涯师兄喊那声“开饭”，然后大家同时抓住筷子，飞扑上去抢盘子里那仅有的几颗肉丁，他期盼着每个朝阳在山间积雪中投下第一抹霞光的早晨，期盼着每个终于能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夜晚。他每一天都在期盼。
后来，一次偷师接着一次，一次比一次凶险，他便不再期盼。可是现在他的心却重新雀跃起来。他又有了一个家，有了他深爱着也爱着他的人。明天会发生什么，后天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所以就又有了好多好多的期盼。
“丁主事，菜还没上完吗？”方思明看着桌上快堆成小山的盘子，问丁枫道。
“差不多了，最后还有一份‘头脑汤’。这可是山西名吃哦，前几天我家公子就和我们说，要我们做来给你补身子，现在那份汤煮好了也是温了一个上午，你好歹尝尝味道。”
说着，回舟果真从厨房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冒着羊肉香气的汤走了过来。
方思明对着一桌子几乎要盛不下的饭菜，揉了揉太阳穴。他低声对原随云道：“随云，饭菜太多了，我吃不下。”
“你不必在意，你只照着自己喜欢，随便吃就好。”
“真的？”
“真的。”
原随云万万没想到，方思明得了他这一句话，果真按照他喜欢的，居然就让丁枫、月牙儿、柳念、三个小丫头，甚至沈教头和林教头叫过来一起吃饭了。
三个小丫头抓着筷子，对着满桌子的饭菜跃跃欲试，丁枫和两位教头目瞪口呆不敢动筷子。
“这几日，不仅是随云在照顾我，我对诸位也是诸多叨扰。这次我借花献佛，对大家说一个谢字。今后……”方思明说到这里，忽然脸上通红，接下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今、今后……”
“今后嫂子再不走了，是不是？”惊鹭抢着嚷道。
月牙看着那三个嘴角都笑要到耳朵后面的小丫头，又看了看方思明，满脸仿佛写了两行字。第一行是“我想我需要一些解释。”第二行是“还是算了吧。我都懂。”
柳念眼观鼻鼻观心，冷面杀手风范十足，巍巍然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只是唯恐恋爱的酸臭气熏疼了她的眼。
丁枫冲着两个教头挤眉弄眼，意思是“我说什么来着？反正就是这样了，两位教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们要适应！”
这一串复杂的信息，丁枫居然真的只靠满脸乱飞的眉毛眼睛，让两个教头get到了。
满桌子暗潮涌动，方思明的大脑本来只是主板过热，现在彻底短路跳闸了。他刚刚一时冲动叫大家一起吃饭，只是想谢谢蝙蝠岛上的众人再加上月牙儿，顺便重温和一群人一起开开心心吃饭的感觉。可没想到大家真的坐在一起，居然立刻就成了喜宴的气氛。
或者说，他和原随云并列坐在上首，就分明是帮主夫妇两个酬谢手下的架势。
但再仔细想，从他有想要谢蝙蝠岛上的众人的念头开始，他就已经不自觉地把原随云当做夫君一般的人，他已经不自觉地在为原随云安抚、慰劳手下了。
可他和原随云不是夫妻，也不是任何一种身份。他就这样自作主张，要替原随云慰劳手下了？简直是又孟浪又不知羞耻。
方思明想到这里，更是脸红得半个字都说不下去。因为他无论怎么说，都会听上去像是岛主夫人或者少奶奶说话。
惊鹭没想到她不过是说出来一个最显而易见的现实，反倒让一桌子人冷场了，十分委屈地撅起嘴巴，嘟囔着：“嫂子就是不走了嘛，你们干嘛啊！”
“没错，以后思明不走了，”原随云终于开口，“今后，他就是……”
原随云仿佛被方思明传染，居然当着手下们的面，也说话卡壳了。
如果方思明是个女子，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思明便是我此生唯一的妻子。”但方思明又不能算是女子，他更不想用世俗所谓的“德言容功”，“相夫教子”，以至于什么“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的狗屁套在方思明头上——哪怕方思明真就是个女子，他也不想用俗世人之心困住方思明。
但方思明更非娈童宠伎。娈童只是“玩意儿”，大抵都是只在他们青春年少时狎戏，等到不再容颜鲜丽，体格纤细稚嫩后，“至二十岁无有不归退者”。就算不当做玩意儿，而是朋友或者契兄契弟，也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朋友而绝祀宗血殖，大不孝也”等等说法。可是原随云偏生不在乎什么祖宗香火，祀宗血殖，方思明更不是让他随意狎戏的“玩意儿”。
至于什么义薄云天，八拜之交，就更是胡扯了。
先是方思明再是原随云，两个全都话说了一半，就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嫂子今后到底是什么呀？”最终，小丫头们馋得忍不住了，想让他俩赶紧说完了好吃饭。
原随云哈哈大笑：“今后，嫂子就是你们的嫂子。”
他想通了，既然他本来不在意世俗的名教，又何苦搜肠刮肚在其中寻找什么字眼来形容方思明呢？他的思明在这世间独一无二，如同日月一般。如同太阳就是太阳，月亮就是月亮，对于独一无二的事物，就只能那一个词来形容。想从妻子、娈童、兄弟这样的词语里找到一个定义方思明的词，就如同从星辰、火焰、亮光这样的词里找出一个来定义日月一般，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是，大略的比拟还是能说日月和星辰更接近。而方思明之于他，更接近的还是“妻子”吧。
“今日应该饮酒。丁枫，我们带的酒里有女儿红吗？开几坛最好的来。”
“当然有！”丁枫立刻欢天喜地地窜起来，“公子稍等。”
原随云低头对方思明轻声道：“没想到思明也有这样的心意。我也早这么想了，索性择日不如撞日。反正到底如何操办却是古无前例，索性这次简慢些也无妨。何况你身子还没全好，等丁枫拿了酒来，我只许你喝一杯。以后若是想好了怎么办，我们再隆重地办一次酒席。”
原随云说一句方思明心跳得快一分。原随云确实看出了他的心意：此生非君不可，生死不渝。所以他才让丁枫去拿婚礼上用的女儿红。可是，他又说此事古无前例。因为，他并非原随云的“妻子”，他只是他。
“随云……”
“怎么了？”
“谢谢你。”
原随云在桌子底下握住他的手：“你我说什么谢字？”
方思明脸上热得咕嘟嘟地冒泡。他大着胆子抬起眼睛，三个小丫头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他和原随云，吃吃地笑。而其他人带着非礼勿视的诡异表情开始兴致勃勃地研究起了房梁和博古架。
丁枫在厨房温酒的时候脑子也没闲着。他从方思明上岛的那一天开始，就十分有远见地八卦出来这两个肯定是要睡或者已经睡过了。足见得他跟着他家公子没有白混，已经练出来一双擅看八卦的火眼金睛。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今后他家公子若是抵不过无争山庄那边的软磨硬泡，估计会娶一位家世年龄大概如金灵芝那般的千金小姐作为少庄主夫人。到时候，也不知道那少奶奶会是个什么品性，更不知道这少奶奶的娘家把宝贝女儿嫁来，背后又藏了什么心思。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少不得要兼顾着他家公子、老太爷原东园还有少奶奶娘家，夹板气都是三份的，想想就头大。
可是现如今他家公子以无争山庄少庄主的身份帮朝廷灭了万圣阁，找到了朱文圭的尸体，让无争山庄立了大功，总算报了原东园的养育之恩。按他家公子的心性，既已报恩，必然不会再处处听命于无争山庄，既已认准一个方思明，必然不会再娶他人。当初的方思明虽然难伺候，但有了方思明，以后就不用受三份夹板气，也算扯平了。
酒端上来了。丁枫很是狗腿也很是感慨地首先说了祝酒词：“祝两位公子百年好合！”
众人于是跟着你一眼我一句地祝酒：
月牙：“……总之不许欺负思明。”
柳念：“……”
醉溪：“天长地久！”
回舟：“琴瑟和谐！”
惊鹭：“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如鱼得水！情好日密！”
两个教头发现好词都被丫头们说尽了，只得磕磕绊绊地开始胡诌“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和“多子多福财源广进”。
原随云和方思明在桌子底下握着手，一边听一边笑。虽然没有龙凤喜烛，也没有大红幔帐，更没有高堂在列，但是一桌酒席，一场道贺便已经足够。今后便是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了。
午饭吃过，厨房还特意端来了刚刚在集市上买的金陵风味的糕点。方思明知道，这大概又是原随云的手下揣度着他的口味准备的，原样退下恐怕寒了厨子们的心，可是他中午一高兴吃多了些，又实在没有胃口再吃，只得把点心给小丫头们，自己陪着原随云喝茶。
月牙儿虽然平时对原随云绝对没有好脸色，可现在的话却大大出乎方思明的意料。吃完了午饭，她也没走，反倒主动对方思明道：“塞北没什么好待下去的，如果你相信原随云能保你平安，和他回蝙蝠岛也好。反正，我也要回华山了。我若是遇见高师姐，会告诉她你现在很好，让她不要担心你。”
丁枫也插嘴道：“对啊，现在的局势我还没看明白。或许稳妥起见现在还不能大张旗鼓地重新让蝙蝠岛在江湖上现身。不过，先派人回去探查，准备起来，我看是可以开始了。”
原随云听了点点头，又握住了方思明的手：“思明，他们两个都说了，你以为如何？”
“我……”方思明犹豫道：“我这几日都病着，江湖上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
方思明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几声惊呼：“惊鹭！”“你怎么了？！”
方思明放下茶盏，奔出门去。他循着惊呼声跑到三个小丫头的房间。醉溪和回舟扶着双目紧闭，嘴唇青紫的惊鹭吓得大哭。旁边的小茶几上，放着打开了的点心盒子，地上落着一块咬了一半的点心。
“怎么了？”
醉溪哭道：“惊鹭吃了点心……就……”
方思明立刻把惊鹭抱到床上，给她把脉。片刻后，他脸色骤变。惊鹭不仅是中了毒，而且还是只有万圣阁才掌握的毒药子不语。
他把那块点心从地上捡起来，闻了闻，骇然道：“醉溪，回舟，你们也吃了点心吗？”
醉溪哭道：“没有……”
回舟也道：“我们想着既然是金陵风味的点心，肯定是他们买给嫂子的，我们想等着嫂子和大哥他们说完话和嫂子一起吃。只有惊鹭忍不住了想尝尝，说您不会介意的……”
方思明稍稍放心：“点心有毒，你们没吃就好。快，你们找丁主事，找他要催吐清胃的药粉，再准备温热的水。”
药水很快冲好，方思明亲自给惊鹭灌了下去。又不避脏污拍着她的背，让她把中午吃的全吐出来。还好惊鹭肚子里先垫了一堆饭菜，毒药吸收还不多，催吐之后便很快醒转过来。
“……这是哪里？我看不见了……”惊鹭惊恐地伸出手，她眼前只有一片仿佛云彩一样浮动地模糊的颜色。“大哥……嫂子……救我……”
“惊鹭……”回舟哭得更凶了。
惊鹭听见回舟的声音，忽然拼尽全力地叫起来：“回舟你们别吃点心……也别让嫂子吃，点心有毒……快把点心拿给大哥看，告诉他有人想害嫂子……”
惊鹭浑身发抖，上气不接下气，却一直在拼命地喊着。
“没事，惊鹭……我在这，没事的……”方思明抱住惊鹭。
“嫂子……好疼……”惊鹭缩在方思明怀里大哭，剧痛中小小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小手握成拳头，紧得关节都变了形。
“没事的，惊鹭别怕……”方思明过去杀人不眨眼，可此时此刻却仿佛感受到了惊鹭身上的剧痛一般，也落泪了。“我去给你配解药……”
他本以为一切过去了，他会有新的未来。他甚至会有一个家。可是，他才刚刚这样期盼过不到半天，过去的诅咒又应验到了他的身上，他又害了身边的人。惊鹭吃了本来是下给他的毒药。
“公子！”看门的守卫急匆匆跑来，“外面有个买药的郎中，说知道府上一定缺药。”
“思明，恐怕有诈，别去！”月牙儿话还没说完，方思明就冲出门去。
小宅子外面，一位打扮成卖药郎的年轻男子静静等着。
看见从大门里冲出的人，他一愣：“哦？少主你……没事？”
方思明看清了来人，也愣住了：“张全素？！”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女儿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