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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雪芽 续 ...

  •   “别怕,我怎么会离开你?我的傻思明……”原随云能感觉到方思明的心脏在狂跳,快得仿佛脆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方思明的的手抚过他的脸,一遍又一遍,仿佛是在确认这一切不是梦境。

      “随云,你果真没被烫到?手上呢?……那么多血泡,一定疼的……”方思明有些害怕地松开原随云,“——一定疼的……”

      原随云听出有些不对:方思明的声音里竟然透出了自责和害怕的意味。原随云索性把泼脏了的外袍脱掉,随手扔在一边,露出里面还干净的衬袍:“思明你看,只是外面那一层衣服脏了而已,没事的。再说,小时候练功时,谁不都是满手水泡,好了又破,破了又好。难道我现在还比不上小时候了?”

      方思明摇着头,握住原随云的手:“还是疼的……弄不好还要化脓。随云,我帮你挑开上药……”

      原随云满不在乎地笑了:“瞎子手上有点伤不是很正常?你担心什么?”

      “随云……”方思明缩着身子,手足无措,他想抱紧原随云,却又像是担心被原随云嫌弃一样不敢靠近。

      “还是思明心细,那我就麻烦思明帮我上药了。”原随云没办法,只得随着方思明的意思,叫人送来药酒、药膏、纱布还有银针和蜡烛来。

      方思明披衣起来,和原随云紧靠着一起坐在床沿上。用酒浸了银针,再就着火焰一烧,接着捧过原随云的手,开始给他挑手上的血泡。

      方思明过去在云梦学过医术,下手又轻又稳。挑开一个,就用纱布细细地蘸掉血水,重新把针在酒里浸过、火烤。一路挑下来,原随云只觉得手上像是被小鸟啄过一般,没有丝毫疼痛,反倒心里痒痒的。方思明给原随云手上涂了药膏,又用纱布裹了血泡最严重的指根底下的那一道。接着又是另一只手。

      原随云想起了小时候。那时方宁也曾经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过他。她擦拭着原随云脸上疼出来的泪水、汗水,满眼哀怜悲恸,恨不得以己身替原随云受这地狱之苦。离开了常青岛,就再没有人对着他露出方宁那样怜爱的神情,没有人把他真正当一个孩子来疼爱过。他是少爷、是主子,他渐渐学会了遗忘和不在乎,渐渐学会了即使看不见也能躲过人心险恶明枪暗箭。他活得很好,好到他以为他可以再也不需要不贪恋那如水的温柔。

      “好深的疤……”方思明被原随云包好了纱布,便摸着他左手上的一道深深的咬痕,又心疼道,“这是什么时候咬的?我记得你以前没有这道伤的。”

      还不是你中了求不得之后咬的!那时候你快疼疯了,当然不可能记得。原随云心里觉得有趣,却想要故意逗方思明:“唔,这个伤很早之前就有了。是你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方思明见原随云说得笃定,开始迷惑起来:“真的吗?可是我记得的不是这样。我记得从你第一次来万圣阁到我上蝙蝠岛之前,你手上都没有这个伤疤的。”

      “你只是没有注意到而已。”

      “我注意到了。我看见你弹琴,饮酒,手上绝对没有这道伤……”

      思明竟然这么早就注意到我了!原随云顿时十分得意。方思明紧挨着他坐着,外衣随意披着,身上只穿着衬衣衬裤。他身上好闻的味道透过细棉布微微渗出来,叫原随云忍不住心猿意马地想,若是在枕席之间直接从肌肤上闻这味道,会是何等销魂光景。可方思明却渐渐恐惧不安地睁大眼睛: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头脑里还是一片混沌,他想不起来这几天他做过了什么,甚至回忆起蝙蝠岛上发生的事情也是一片斑驳模糊。

      他到底怎么了?

      到底发生过什么,他到底做过什么?义父真的死了吗?原随云守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随云,我是不是在做梦?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你还能找到我……我是不是在做梦……”方思明一边抬眼来回看着这间卧房,一边神经质地两只手来回互相抓着。这是一间临时租用的普普通通的民房,屋里的陈设和广宁镇里的普通人家别无二致,丝毫看不出蝙蝠岛上的富丽堂皇的气息。可他分明记得蝙蝠公子原随云的豪奢让曾经见识过天家富贵的义父也瞠目结舌。

      所有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不是梦,”原随云揽住方思明的肩膀,在他额头和发际间来回轻轻吻着,“你记得没错。有这个伤口是因为在蝙蝠岛上我欺负了你。但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了。”

      原随云当真是快要忍不住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个衣冠禽兽。他分明知道思明才缓过来些,身体还虚弱得很,但他就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是硬得起来。

      方思明在原随云怀里反而抖得更厉害:“如果这只是个梦呢?要是梦醒了,我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总是想到你,一闭眼就能梦到你,现在……现在就和我做的那些梦一样……”

      原随云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只得作罢:“那好,你把衣服穿上。我带你出去走走。”

      方思明穿好了衣服,又被原随云逼着多披了一件貂皮大氅,被原随云带着出了门。天色还很阴沉,几天过后,树上的积雪早被风吹掉,露出在寒冬里静默地逐渐饱胀的树芽。来来往往的蝙蝠岛的手下看见岛主带着大病初愈的“岛主夫人”/“方相公”出门散步,都上前请安寒暄。方思明的手在大氅宽大的袖子的掩护下,偷偷牵着原随云的袖角。他像第一次出门的小猫一样,睁大眼睛,和原随云的手下们说着“辛苦”,“烦你惦记”等语。

      原随云带着方思明在临时住处里面四处逛,他凑到方思明耳边,低声道:“思明,刚刚那么多人可不是你梦见的。你别告诉我,你平时做梦梦见我的时候,还会连这些人也梦到过吧?”

      方思明依旧眉头紧皱,底气不足地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道:“如果梦见回到了蝙蝠岛,就会一并梦到他们。小陆每天早上都来心境莳弄花木,老赵是给你准备衣服的,这些我都会梦到。所以,现在还是和梦里一样。”

      “你还真是什么都记得住。”原随云忽然心里一酸。万一方思明记得他从前手上并没有咬伤,并不是因为方思明格外在意他,仅仅是因为他眼神好记性好呢?

      起初他注意到方思明,是因为他的清醒。但现在他反而恨方思明的清醒了。就是因为太清醒,所以那些新的旧的伤痕便不打折扣地折磨着他,连安慰都是无效的。而在这颗堆积了太多忧思和太多伤痕的心里,他又能挤到多少位置?

      “嫂子……”怯生生的童音从院子一角响起,方思明转过头,果然是惊鹭那三个小丫头。

      “嫂子是不是怪我们啊?”“嫂子好点了吗?”醉溪和回舟两个丫头了看方思明,又看了看原随云,可怜巴巴地不敢过去。至于惊鹭更是憋得脸都红了,躲在其他两个小姑娘后面低着头,似乎随时都会哭起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怪你们……”

      “嫂子!”方思明话还没说完,三个小丫头就像一窝小狗崽,摇着尾巴一起扑过去,抱着方思明又跳又蹭。

      这确实是方思明想也没想,甚至连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场景。他一直以为自己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小动物、小孩子,或者任何正常的人,都不敢靠近他,但现在这三个小姑娘却像是真正的妹妹一样抱着他撒娇、亲热。

      还有原随云的那些手下。他们看见自己披着原随云的大氅,站在他身边时,没有任何人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属于原随云身边。

      方思明还在发愣的功夫,惊鹭早就扑在他怀里哭了起来。那是劫后余生的悲伤而庆幸的哭泣。被惊鹭一带,其他两个小姑娘也开始眼圈发红,抽抽噎噎。

      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原随云脸色铁青:“你们闹够了吗?适可而止!”

      方思明把惊鹭护在身后:“随云,你怎么总吓唬她们?”

      惊鹭瞬间哭得更惨了。上一个把她护在身后的,是她的娘亲。果然,其余两个也瞬间泪崩:“嫂子,你以后别再走了……”“嫂子不会不要我们的……”“你不在家的时候,大哥好担心你……”

      家……这里是他的家吗?他竟然有一个家了?

      三个小丫头还没闹完,又听见丁枫一叠声喊着跑进了大门:“快快快!!水缸!!快点,水缸!!”

      接着是月牙儿追着丁枫一路吐槽:“一次买四条你疯了!只买一条现选现杀哪有这么多破事!鱼都快从鱼篓里面蹦出来啦!!”

      “常羲你没买过鱼嘛?!看这天色今晚就得下大雪,卖鱼的明天可不一定能来——柳念你别坐房顶上发呆了,下来帮我准备水缸!!!”

      方思明抬起头,正好看见柳念一边轻功跳下房顶一边怼丁枫:“有完没完了?这一上午又是搬柴火又是搬水缸,不能消停点?——我去,这么大一条——不对,四条鱼,你们俩是打算把方思明撑死吗?”

      “啊啊啊鱼!跳出来了!”

      “水——缸——!!!”

      “…………妈的智障。”

      原随云隐约有些头疼。之前在蝙蝠岛其实是地方太宽敞了,没显出来原来他手下的人都这么聒噪能吵——话痨丁和柳怼怼已经够让人想裁员了,再加上一个不知道为什么天天来这里点卯打卡而且更能吵的方思明华山亲友团,简直完美。

      听着满院子的鸡飞狗跳,方思明的心被他不知如何描述的感情撕扯着。与其说是感动幸福,或许更像悲从中来:他之前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他和义父之间到底算是什么?拥抱、撒娇、玩笑、打闹、为得病的人买鱼,这种事情在一个“家”里难道是理所当然吗?理所当然到丁枫、月牙儿、柳念、还有这三个小丫头,所有人司空见惯,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这是恩赐,应该郑重其事,应该当做让人卖命的筹码?

      那么,整整二十多年,他到底在为什么而活着?父子情深?可是在万圣阁,他连一场玩笑一场打闹都没有过。他到底是不是在做梦?还是他现在总算醒了,之前做了一场二十年的噩梦?如果之前那二十年都只是个噩梦,从噩梦里走来的他,又是什么呢?一个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孤魂野鬼吗?

      想着这些问题,他的心口真实而剧烈地绞痛起来。

      “嫂子?”小丫头们见他脸色不对,一个个紧张地抓着他的衣角。

      “大哥,嫂子好难受的样子啊——”“嫂子你手好冷,手心都是冷汗……”

      方思明松开几个小丫头夺路而逃。他现在头脑乱极了,连路都走不稳,周围人那一句句“方相公,你没事吧?”入耳后竟如同对他过去的嘲讽。来自过去的噩梦的影子,轰然落在此时此刻阴云底下光秃秃的树枝树芽上,所有的画面都成了一片支离破碎的黑色。

      不想听,不想看……

      ————————————————

      黑暗和混沌里,一直有吵闹的人声。

      “思明,是我,是我……思明,你别怕……没事了……让我抱你回去……别怕……”

      “思明到底怎么了?原随云你到底对他做过什么?”

      “诶诶诶?公子别生气,都别动手,别动手……”

      到底是谁?真的好吵!放开我,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思明,没事了,是我……”

      “……思明?!——原随云,你别把他逼得太紧。他会把自己弄伤的!”

      “大哥……嫂子……”小孩子的哭声,她们哭得好伤心。

      “别害怕,你们先出去。”

      “这个混蛋是原随云,思明你还认得他的吧?我呢?你认不认得我?没事,我帮你把头上的伤包扎好……”

      ————————————————

      方思明渐渐清醒时,第一个印象是头好疼。抬起无法控制住颤抖的手摸向额头,才惊觉头上裹着一层纱布。

      “思明……”“嫂子……”

      听见床边一连串的呼唤声,方思明知道如果之前是在做梦,现在他还没有醒。床旁边,坐着原随云,再外面,月牙儿、丁枫、小丫头们,围着床站了一圈。

      方思明看着众人担忧的脸色,就知道自己之前的样子又很吓人了。

      “对不起,我……”

      “这没关系,你醒了就好。”原随云握住他的手。“要是觉得难受,就什么也不要想。想哭或者想逃掉,都无所谓。”

      依然是难以断绝的悲从中来,心口依然在隐隐地疼着。延迟了多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叠加在一起,同时爆发了。连被人温柔对待,都是痛苦的经验。痛苦到他甚至不想去思考,不想保持清醒。

      方思明的目光越过原随云的肩膀,落在了一脸担忧的常羲的脸上:“你是不是担心我也疯了?”

      常羲嘴唇一抖:“我……”她不知道该怎么分辨。她确实担心过。

      “我不会。这对于家人太残忍了——你知道的。”方思明在“家人”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哪怕清醒就意味着反复被噩梦和过去纠缠,他也不想连原随云都认不出。方思明的目光落回原随云身上。他更不想看见原随云脸上压抑着散不开的阴云:“随云,我没事的,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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