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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甫一进热河地界,行宫中已颁下旨来,康熙将在这日申时按例设宴召觐来朝的蒙古诸王。

      我跟在阿爸身后,心里有种奇异的虚幻,此时这热河行宫历经数载营建,才始成规模,四处皆是楹宇敦朴,丹霞叠岸,一派山俊水媚,全不似几百年后在如梭游人脚下磨的那般凸露残旧。
      转过偏廊,东宫福寿阁前已密密地立了乌沉沉一片人影。我随着阿爸,默默依次站定。不到一盏茶时间,殿口的石阶上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筵席已得齐备,皇上宣谕各位王爷、贝勒、台吉入殿觐见。”
      话音未落,已有两名执事太监引了众人从大殿侧门鱼贯而入,我看阿爸神色肃穆恭谨,自然也不敢出声,只低首相随。站在殿心,所有人按了身份列排而立。巨大的宫纱灯下,后面人的头脸笼在前面人投下的影子里,蒙蒙绰绰,彼此之间呼吸可闻。
      “奴才们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山呼声中,众人皆齐齐伏身拜了下去。
      执事太监远远地喊了声:“免!”
      还未起身,就听见大殿正中一个浑厚温和的声音道:“都快起来吧!”
      众人闻声又拱身一拜,齐声应是,方才站起,由小太监引领着各自就位。
      我悄悄偏过脸,抬眼细看高居御座之上的康熙,只见他脸庞清矍,眉目祥和,仿佛只是个慈蔼的老人,只是身上那明晃晃的龙袍仍在提醒着我,他就是那个运筹帷幄、经纶天下的伟大君主。
      康熙启声又道:“这围班是年例,咱们君臣一年方始得见这一回,今日也不必拘礼,本就是咱们君臣欢宴,大家自在些也就是了!”说罢,端起面前金盏,向大家遥遥一举。
      在座的蒙古王公们虽说都是草原上的粗豪性子,又得了皇上准许,但终究仰祗天颜,也未敢尽兴放开,俱都惶恐站起应和,一杯杯沾到唇边只是浅尝辄止。
      康熙在诸人身上逐次扫过,虽面色恬澹,目光稳凝,唇角却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来。忽然不知怎得,我就有些不合时宜地模模糊糊想到了那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由背心发寒,陡生悚然。

      康熙这时转头向坐于最上首的一名男子道:“敦多布多尔济,朕那四格儿,她可还好吧?”
      那男子慌忙离座俯身跪倒,回道:“蒙皇上垂问,和硕恪靖公主一切安好,只时时惦念着皇父圣体安康。因去年岁尾新添的小子还离不得额娘,因此公主此次未能同来,特托了奴才给皇上磕头问安。”
      康熙面上稍露宽慰之色,随即叹道:“四格儿自康熙四十六年在归化给朕请过安后,虽时有书信,但终归是几年未见了。”怅然地笑了一笑,又道:“听说丹津多尔济今年倒带了女孩来,可让朕瞧瞧么?”
      阿爸见叫,急忙起身拽我趋前,一并双手垫额跪在当下,声音竟有些颤抖,答道:“奴才的小女顽劣,不值皇上一哂。”
      康熙含笑道:“倒要看看你这勇武之人生出怎样的宝贝。”继而道:“抬头让朕看看。”
      阿爸忙低声吩咐我道:“还不听话!”
      我定了定神,慢慢地仰起脸来。

      大殿之上金碧辉煌,兰膏明烛,那宫灯的光线便也分外刺目,这时一道道皆映照在我的面庞上。
      一时之间,殿内似沉入死水,一片无声静默,皇上不作声,谁也不敢作声。我看见康熙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稍动了两下嘴唇,依旧直直地盯迫着我,手指头用力地捏在胸前交缠的血红结珠处,朝冠下的双眼遮在阴影中,透出一丝异样的光芒,思绪竟像是已经飘忽在千里之外。
      半晌,我早已跪得膝下硌疼,才听康熙缓缓开腔道:“魏珠你瞧,她可像谁么?”
      康熙身侧一个团头白脸的太监忙应了一声,眼梢在我脸上冷冰冰一转,随即回身弯腰弓背,未语先笑地道:“奴才回皇上,果然有三、四分像的。”
      康熙眯眼“嗯”了一声,略微点了点头,这才挥手道:“丹津多尔济,和你女孩起来回话吧。”
      阿爸又叩首行了一礼,应了声是,才拉我起身,垂手而立。
      康熙复向我阿爸道:“你这孩子可取了大名?叫作什么?”阿爸忙答道:“回皇上,奴才小女小名唤作图娅,本是奴才自己浑起的。大名却是生下后,蒙和硕恪靖公主恩典,亲给取的。”
      说着沉吟了一下,有意无意地放缓了声音,慢慢道:“公主给取的名字叫作——永宁。”

      康熙听我阿爸说罢,面上似是若有所思,神情逐渐黯淡下去,想了一忽,复又平静如常,颔首道:“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果然是个好名字,不枉朕以公主嫁予你家。”
      阿爸喜动于色,忙俯首称是,低头的片刻与四额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却未看见人丛之中,一名绛衣王公的脸上,丝丝恨意一闪而过。

      康熙向众人环视一周,敛容正色道:“我满蒙祖上本就是白山黑水、万里草原,驰骋天地的好儿女,这次秋围,既要你们带了子女,朕也照例带了几位阿哥出来,以示他们岁岁不忘习劳苦之役的祖宗家法,不堕奢糜,承袭骑射之道。魏珠,传几位阿哥过来,与诸部王爷们见礼。”
      那魏珠应了声“嗻”,转身自去传旨。

      不消片刻,只见魏珠当先引了五位男子进殿而来。几人之中,除了排在中间的十三阿哥我曾在车中看过一眼外,其余几个并不知是谁,只单从年龄位次上推断,十三阿哥身后两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当是他的弟弟,而身前则该是他的兄长。
      正暗自琢磨,几人已向康熙行了参拜之礼,坐在下首相陪,和各部王公彼此原先曾有谋过面的,均各自招呼。
      我偷偷拉拉阿爸衣角,悄声问道:“阿爸,这可是哪几位阿哥?”
      阿爸转眼一望,低声指道:“依左首下来是七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那两位小阿哥原没见过,也认不清楚。”
      我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向八阿哥的方向多看了几眼,八阿哥面貌平和温雅,正恭听着康熙和喀喇沁台吉在说话。
      那喀喇沁台吉挥着蒲扇般的大手,大喇喇地道:“皇上,奴才听得四阿哥不是也来了么,怎么不见人影。他去岁秋狝可还许了要和奴才较较箭法!奴才把赌注都带来了,他却不来露面,不会是和奴才打了饥荒吧!”说罢,在腰间挂的一只鼓涨涨的狼皮荷包上使劲拍了一拍。
      康熙笑道:“老四最是办事仔细的一人,怎会和你打诳语。原本也随侍来了,但京里新传了信儿来,他府上的格格半月前刚添了小阿哥,原本他断不肯回的,但朕念着,哪个做阿玛的不疼儿子,因此特要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来替他,老四这才匆匆赶回去了。”
      八阿哥目不旁视,微微一笑,接口道:“四哥不在,台吉的彩头莫如偏了我们也是好的。” 喀喇沁台吉瞪圆了眼睛,道:“八阿哥,你可莫要反悔,输了彩头可不许不认。”
      康熙笑道:“你这浑人,你若赢了,自然没人赖你的账。你若输了,总要心服口服。”
      喀喇沁台吉虽憨直,却非蠢笨,忙连声点头应是,八阿哥抬起手来,两人双掌互击,随即握在一起放声而笑。

      恰在此时,忽然有一人起身离席拜在康熙御前,朗声禀道:“奴才扎萨克图部萨都剌,有事叩求皇上恩典!”却正是方才那人丛中的绛衣王公,我不由心中微惊,只觉不祥。
      康熙略感唐突,但依然和颜道:“什么事,但说无妨。”
      萨都剌顿首道:“奴才原本就听人说土谢图汗部丹津多尔济贝勒家的格格是喀尔喀出了名的美人,方才一见,果然秀毓名门,奴才次子查干巴拉今年十七,尚未纳嫡妻。因此奴才私心寻思,愿与土谢图汗家结了这门亲事,不知可好,还请皇上恩示。”
      萨都剌的话宛似一棒措不及防当头而下,我两耳一阵轰鸣,眼前几欲发黑,一颗心几乎便要跳了出来。阿爸惊骇欲绝,急站了起来,忙不迭地道:“皇上,永宁年岁尚幼,任性顽劣,恐难堪配扎萨克图王爷之子,还请皇上为王爷家另择媳妇,才是正理。”
      萨都剌脸上挂笑,眼中却冷藏了逼视,向阿爸道:“贝勒也太谦了,莫不是嫌弃犬子鲁钝,才不愿结我扎萨克图部这个亲家!”

      我坐那里,焦虑难当,只恨不能立刻从这个躯壳里抽离出来,但身体却像被一张无形的网兜得密密实实,半点也动弹不得。
      迷乱中,只能看到十三阿哥正自远处悲悯地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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