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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   过了隆宗门,无论何人均要按例落轿,步行而入后廷。
      此刻已近戌正,虽暑气稍减,但偌大的紫禁城中,除后宫庭院外向不植树,那宫墙无边,巍然耸立,仿佛与天幕彼此接连蔓延,无穷无尽,只压迫得人胸口隐隐生郁。
      胤禟在前由御前太监陈起敬打了风灯引领而行,我则错后一段,身旁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太监相陪。
      一路光影明灭,胤禟却始终也未曾回头,我也只是默默跟随,快近月华门时,却见身边那小太监正歪头好奇地打量我,不由微笑问他道:“我三年不在宫内,想不到许多人竟已不认得了,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那小太监弯眉笑眼,口齿伶俐地道:“可不敢当您一问,奴才周新贵。”
      我点点头,随口道:“前面的陈起敬公公可是你的师父么?”
      周新贵面现得色,笑道:“可不就是!”低头走了两步,按捺不住似的又笑道:“奴才师父前两日刚升了御前副侍,连带着奴才也沾光在皇上跟前伺候了呢!”
      我脚下略驻,转头看着他未脱稚气,喜不自禁的脸,怅惘片刻,慢慢道:“原来的御前副侍太监是顾延忠公公。”
      周新贵眨眨眼,撅嘴道:“顾公公上月犯了绞肠痧,已过世了。”继而又是惋惜又是羡慕地道:“说是皇上亲自给宣了太医来瞧,都没救成。做奴才若是恩宠到顾公公这份儿上,也算不白活了。”

      我心内怆然,那一个又一个曾经遇见过的面孔,交替着在眼前浮现涌动,暗红的宫墙就像是凝固的陈年血渍,一个又一个生命留下的血渍。

      忽然腕上一凉,一只手已握上了我的手,没有用力,只是平静地握着。
      胤禟瞥着周新贵,淡淡地道:“你师父没教过你这宫里侍奉的第一条便是‘群居守口,独坐防心’么?”目光阴冷一扫,周新贵已骇得兀自抖了个激灵,齿间咯咯作响,吓得回不上话来。
      陈起敬白了脸,慌忙回身小跑过来,一边迭声地道:“九爷息怒!饶了这不知事的奴才吧!”一边反手抽了周新贵个嘴巴,怒道:“往日的规矩都立到哪里去了!越来越是僭越放肆!”
      周新贵眼里转泪,捂了腮帮,委屈地肩膀一耸一耸,却不敢哭出声来。

      我眼看着陈起敬这一巴掌声响力沉,但双目之中却是又惊又怜的神情,想来心中仍是疼惜这孩子。默默叹了口气,俯首在周新贵耳边低语道:“你师父打你便是心疼你,你记住,甜言蜜语不见得都是好意,对你笑的也不见得都是好人,若有机缘,还是求个不要紧的差事去做吧。”
      周新贵似懂非懂地朝我点点脑袋,陈起敬忙跟着弯下腰去,一脸茫然,显然并未听清楚我究竟说了什么。

      回头望向胤禟,他身后的浩瀚苍穹之上,正是新月皎皎,漫天朗星,若今日不是身在这紫禁城中,这般景象又该是怎样让人忘忧?
      胤禟面无表情,并不多看我一眼,只转身继续向前而行,我的手笼在他袖缘之下,依旧被他握住。
      眼泪无声滑落,喉头哽咽,低低地恸声道:“我恨你!”
      “我知道。”
      “我恨你……”心间抽痛,可又只觉一片凄迷,再发不出声来,竟仿佛这世间此刻,只有他知道我,我知道他。
      那甬路尽头,深邃暗沉,爱恨生死,永无断绝。可明知如此,却仍是放不得手。

      转过月华门,乾清宫已赫然在望,胤禟却忽停下了脚步。陈起敬与周新贵方才惊魂未定,这会儿见状忙远远站开,垂首而立,再不敢凑前。
      我只觉胤禟握住我的那只手越发冰凉,良久,才听他缓缓道:“我今日将你送回来只怕已铸大错。”
      我轻声道:“皇上谕旨,九爷怎能违抗呢?”
      胤禟冷笑道:“我当初生怕被你算计心思之时,怎能想到今日竟心甘情愿被你利用。你当日将银锁予人,只当是料中我心,可我与你之间根本就没有棋逢对手,不过都是我爱你而已。”
      我心中直如翻江倒海,笑诘道:“九爷爱我什么?爱我便要折辱我么?爱我便要折磨我么!”强自克制,脚下再也不敢停留,疾步往乾清宫前走去。

      陈起敬恭谨地立在殿前月台上做了通传,未几,便出来一个当值的内侍太监引了我们进入明间之内。
      殿内两只巨大珐琅熏炉内檀麝氤氲,那隔断的门楣上垂挂着一幅珠帘,透过珠子间隙,康熙那已经有些陌生的身影正团膝盘坐在内进的炕上,伏案而书,身侧一架宫扇正呜呜地被魏珠牵扯着转动。
      那内侍太监弓身秉道:“皇上,九阿哥和永宁格格来了。”
      康熙好似未闻,动也不动,犹自执笔书写,笔势圆转连绵,意态从容。
      胤禟面色如常,跪地叩首道:“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我随着敛衣跪下,亦是低头道:“奴才永宁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片刻沉默,随即帘声拨动,只听步履缓重,慢慢靠近,我垂下眼睑,凝神静气,半晌,方听见康熙低沉的声音命令道:“抬头。”
      我紧紧闭了闭眼睛,蓦地睁开,缓缓仰起脸来。
      眼前的康熙比三年前越发衰老,辫发几乎全白,背脊佝偻,唯一没有改变的,却是那一双眼内的熠熠精光。见我抬头回看,面上稍一怔,神色却渐转柔和,挥手道:“起来吧。”
      我与胤禟都又复磕头谢恩,才站了起来,屏息默立。
      康熙慢步踱开一些距离,一旁随身伺候的魏珠忙奉了盏枸杞茶上来,康熙端了略饮了两口,轻咳一声,对胤禟道:“朕适才正看河南奏报的折子,宜阳奸民亢珽率众擒捕知县高式青一事,皆因原巡抚李锡私徵八府所属州县田赋,又借故科派马捐所致。这李锡贪虐,激起民变,实是该死。那亢珽亦声言,若李锡伏诛,他等情愿引颈受刑。只是此况牵涉民生,其间轻重利弊,你如何看?”
      我目光微转,却忽瞥见魏珠正悄然自康熙身后朝胤禟若有若无地摆了摆手。
      胤禟面上看不出半丝情绪,微一思索,垂首回道:“李锡居官固属不堪,但亢珽由此滋事作乱,其行亦与叛贼无异,若此回不行翦除、不尽拿获,恐余人效尤,俱援此例胁迫朝廷,儿子认为,断乎不可宽贷才是!”
      一语说完,我暗暗打量魏珠神情,只见他眼风中稍现急色,但一闪而逝,随即又是一副顺从模样。
      康熙盯了胤禟一眼,扭头淡然道:“你且说个处置的方法出来。”
      胤禟目光寒凉,眼睛微眯,道:“乱匪主犯当就地正法,从者皆同,尽行处决,此为不姑息。溺职之官员属吏俱严加查获,论罪如律,该斩者斩,该绞者绞,此为不枉法。”
      我不由皱眉暗自摇头,他这不过只几句话间,却有多少条人命悬系此刻,生杀予夺,可真太也无情。只是康熙向以宽宏处事,心中大概已有定数,魏珠必是已窥见刚才折上所书,因此才做暗示,胤禟所言只怕并非康熙心意。
      正揣摩着,果见康熙面色凝重,将手中的茶一口喝尽,撂了空盏,道:“今日已晚了,你也办差乏累,先回去吧。”
      回手向魏珠一摆,道:“你送老九出去吧。”
      胤禟弯身应是,魏珠也随着扎了个安,引了胤禟朝外走去,及至门边将欲跨出之际,却见胤禟微微侧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方转头离开。

      我伫立在屋中,心思杂乱,他既已明知康熙必定不悦,为何还偏要如此说?想理清思路,却愈加混乱,手紧紧攥住,只觉颈中已生出汗来。
      正当忐忑不安,却听康熙对我笑道:“你这几年安居一隅,不闻外事,当学得心静气淡,人说字随心走,不如写来给朕看看。”
      说罢,掀帘走入梢间,我忙跟着也走了进去。那梢间内的暖炕因在夏季,皆铺了一色油青的水竹舒席,一张填漆炕桌摆在正中,几沓子的奏折满满地堆在桌上,还有几份正摊开着摞在一旁。
      康熙负手道:“你只管坐下来写。”
      我迟疑道:“此是皇上批阅政务的要紧之地,奴才不敢逾制。”
      康熙哼了一声,摇头笑道:“朕现下说不妨事。”
      我微觉不解,想了一想,只得欠身危坐在炕沿之上,小心避过案上文书,探手在笔架上拣了支紫毫,蘸了墨,以手抚了张素笺,正在思忖写些什么出来才好,却听康熙道:“不如朕说你写好了。”
      不待我答,康熙已自踱步徐徐道:“宜阳盗渠亢珽结渑池盗李一临据神垕寨为乱,啸聚滋事,现着刑部尚书张廷枢、内阁学士勒什布按治。亢珽等匪首三十人立于彼处正法,其弟亢珩、尚可务等二十四人流配与三姓处披甲人为奴……”
      我闻言大惊,手中之笔似有千斤,歪歪扭扭,几不成体。撑着写了两行,手腕一软,笔一下子掉在桌面上,直骨碌出去尺许,墨汁污了一片。慌忙跪下,却只愣愣地道:“皇上……”
      康熙的声调不疾不徐,淡然间却又隐有逼仄之气,道:“你此时心中定是认为朕处置此事甚为残苛,是也不是?”
      我垂眸道:“不是……”康熙笑哼道:“你又何必不敢实言!”顿了顿,续道:“河南米贱伤民,以致派累闾阎,朕又如何不知!只是确如老九方才所言,若不杀一儆百,重罪严惩,必有因循不改之徒,假恃民怨而驳难朝廷,纲松纪乱,内不安稳,加之现下西疆准噶尔作乱,你说会怎样?”
      叹了口气,伸手拉了我起来,凝视着我肃声道:“治国之要,若不安内,何以攘边!”
      我定了定神,道:“奴才妇人之仁,未曾深想,现下已经懂了,舍小而就大,才是真正的仁德。”
      康熙听我说完,神色间似有片刻恍惚,仿佛神思游离,走到炕边的一张椅子旁斜倚着坐下,疲声嚅嗫道:“懂了便好,懂了便好。”
      歇了一忽,才道:“你眼睛全好了么?”
      我含笑道:“奴才也没想到,竟是全好了,如今眼神可好得很。”
      康熙也是呵呵地开怀一笑,伸指指着炕桌最上面摊开的一份折子道:“替朕把它撕了吧,一字不留。”
      我不解地拿起那折子,却见上面写到:“不竞不絿,不刚不柔,敷政优优,百禄是遒。故而布政教化宜宏猷,慎刑重谷宜深仁……”原来正是方才康熙伏案所书,暗暗纳罕,这明明便是一派宽纵包蒙,不予严究之言,却为何康熙又临时起意更改处罚?难道当真只为胤禟的话所动么?以康熙之审慎,又怎会这样轻率呢?
      不及多想其中原由,手上用力,依言将这没写完的素纸折子撕成几半,想了想,又在桌畔的红烛上一引,纸页立时燃着,眼看着将欲烧尽,才丢入炕下的黄铜漱盂中。
      康熙点了点头,目光在我身上一带,道:“做事倒也干脆果决。”默了一会儿,接道:“继续写。”
      我坐回炕边提起笔,按下心思,照康熙吩咐又写到:“宜阳知县张育徽加徵火耗虐民,拟绞监候。巡抚张圣佐、总兵冯君侁平乱不利,又匿不以起衅所由入告,夺官详审。原任巡抚李锡令属吏加徵激变,依律论斩。”
      边写边默忖,果然宽仁是表,严猛是里,宽严相济,方能政令通和。政治再如何温和,也是一柄沾了血才会更锋利的刀。千秋万世之后,翻开史书,我们能看到的也不过只有“康乾盛世”四字的恢弘繁盛。
      正暗自感叹,忽听门外遥遥地通传:“回皇上,魏公公回来了。”
      恰好最后一字写完,我收笔轻轻吹干墨迹。
      康熙抬眼静静将视线投远,半晌,冷冷地低问道:“永宁,你说朕身边,可还有真心人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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