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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十八 ...

  •   太医院刘胜芳每逢十五便会来云涯馆为我把脉开药。
      这一日又是月中,他依例又至。将那把在我腕内的三根手指交替切按,半晌,启声道:“少气乏力,心悸怔忡,邪气乘虚内陷,因而气血亏损,易精气衰败,阴阳离决,若正气内存则邪不可干,扭转虚象,惟有固本复元才行。”隔着帐幔,我缓缓缩回手来,这些话我已经习惯于每月听上一回,笑了笑,仍是客气地道:“院判大人辛苦。”
      开方、备药、熬药、吃药、支撑着这个空洞的身体、承受着折磨却不肯死去。我倦怠地转过身。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刘胜芳起身告辞的声音,我略感讶异,不由问道:“院判大人还在么?”
      刘胜芳并不答我,忽对侍立一边的明心道:“我这盏茶凉了。”明心连忙应下,便即端了茶盏去添热水。
      听着明心掩门离开,刘胜芳默了片刻,似是有些踌躇,低声道:“医者原本就当精诚不欺,直言不讳,格格恕我再问,你可曾私服过什么药么?”
      我心头隐隐掠过丝惊悚不安,手指木然地按住领口下硌在那里的锁片,闭目道:“没有。”
      刘胜芳闻言呵呵一笑,道:“格格既嫌在下是斗方之士,那也没什么可说了,方子照旧即可。”说罢,传来座椅磨擦过地面之声和他气咻咻振着衣摆的窸窣声。
      我忽感心中负疚不忍,忙道:“大人留步!”
      刘胜芳步声停顿,我略一迟疑,才道:“我确曾私下用过药,只是怕大人介怀,才不肯说,并非存心。”
      刘胜芳“哦”了一声,慢慢踱回几步,温言道:“我若非刻意作这斗筲小器状,想来格格也必不愿原原本本告诉我。”
      我怅然一笑,道:“我用的是紫珠,只煎过两付,过后再没吃过。”
      刘胜芳思忖片刻,并不问我原由,只道:“当与我的方子无碍才是,如何又……”顿了顿,又道:“格格现下可还有什么不适之处瞒着我么?”
      我喟然一叹,慢慢道:“大人,我眼睛现在瞧不清东西了。”
      刘胜芳大惊,赶忙道:“格格为何不说,可否让我一看。”
      我道:“自然可以。”说完,徐徐撑起身来,伸手摸索着撩开了床幔,坐在榻边。
      刘胜芳道了声“失礼”,伸指翻了我的眼睑,细细地看了一回,忽“咦”了一声,随即又把住我脉再号,有些疑惑,道:“格格所服之药味苦性平,除止血之效外,应无其它偏差之处。您虽眼不见物,可这症象的根源似又不全在眼部,此为表症而已。”
      我皱眉疑道:“难道不是因为我这病才会这样的么?”
      刘胜芳推了推桌上的药箱,忽提了些声调道:“格格听我一言,这药是一分也少吃不得!”那把在我腕间的手指却在收回之际,急速在我掌心内划了个“四”字出来。
      我幡然大悟,真是机关算尽,何必又要借惺惺之态再来诳我,摔手冷笑道:“大人给的何药我便吃何药,医的好便医,医不好我也不过是眼不见为净。”
      刘胜芳微怔,旋即叹了一声,也不着恼,道:“人在病中,最忌心烦躁急,格格宽心,我虽不才,也必想办法医你!”那个想字却说得加意重了几分。
      说罢,提了药箱,起身走到门边,又驻足道:“格格既会自己吃药,想来也听过‘脉理精微,非言可尽,心中了了,指下难明’这话吧。”遂也不再多说,开门迈步离去。
      我赤着脚挨下床,扎挣着挪到门口,空气甘冽,新鲜的风拂在脸上带来花蕊的馥郁芬芳,这世界还是那样的衔华佩实,垂绿散红,并不曾为谁改变过它的美好。

      数月之内,刘胜芳仍照例而来,却再没与我多说过一个字,言语谨慎小心,可问诊切脉却加倍地仔细起来,我亦是心无旁骛。只是处方几易,我的病却丝毫未有起色,每当换过新方子,便好会上几日,随即又回复成原样,眼前的光感也是时好时歹,总如隔了一团黑雾般的暗沉不清。

      转眼已界康熙五十三年新春,屋外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虽隔了不知多远,但在寒凉的夜幕中,犹是听得格外分明。
      我站在窗边,睁大了眼睛,认真地倾耳细听,似乎能够看到那些沉浸在欢喜中的人们,只是那些快乐里却没有一分是我的。
      明心捧了茶走进来,见我如此,便将那茶盅搁在桌上,也走到我身旁站定,静默了半晌,才道:“格格你知道么?奴婢小时家里贫寒,上有兄姊,下有弟妹,虽是在旗,每日里仍要发愁温饱。可那时候过年,再不济,阿玛额娘也总会挤了碎银子出来给姐姐们做上一件新衣裳,红红的绸面褂子,姐姐们长得美,穿上了可真是好看。”
      停了片刻,又道:“奴婢既不是最好看的那个,也不是最聪明的那个,那时只是想着,只要能守在阿玛额娘身边,安安顺顺过这一生也就满足了。”
      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走远一些,似是在蜡扦上又续了一支红烛,那蜡油滚溢而出,沁得新燃起的芯捻儿嘶嘶作响,又道:“奴婢十四岁那年的腊月二十三,额娘忽然做了一件新衣裳给奴婢,和姐姐们的一样,大红的细软的绸子料,那是奴婢第一次穿这样的好衣裳,也是第一次有人夸了奴婢长得好看。”
      明心的声音亦喜亦悲,“奴婢那件新衣裳直穿过了正月十五,后来奴婢就入了宫。那衣裳现在便是要再穿,怕也已经不合身了。”
      我心下黯然,怔了许久,慢慢道:“明心,你原本的名字叫作什么?”
      明心轻轻笑了一下,道:“奴婢原本也没有自己的名字,主子叫奴婢什么,奴婢便叫什么。”

      遥夜沉沉如水,我和明心说话间,已是更深霜重,我的精神虽还好,身上却渐渐疲累起来。这时,却隐隐听见空寂的院落里传来了一阵近过一阵的脚步声,那无数双戎靴齐齐踏过,步伐竟是毫不零乱。
      我和明心闻声都觉愕然,明心便赶忙要去开门细看,还未及走近,那门已然被徐徐推开。
      一个人缓缓地跨了进来,步声稳健低沉,那羽缎的雪氅发出沙沙的摩擦之声,带着一股冬夜冷冽的寒气。
      我侧耳听去,只觉院内好似立满了人,乌沉沉地充斥着逼仄感,可却是安静到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杂声。
      我按捺住急速地心跳,用力睁着眼睛望着那人的方向,垫额叩首道:“奴才给皇上请安。”明心这才惊慌地回过神来,也急忙垂首跪下。
      康熙冷哼一声,道:“听说你的眼睛瞧不见了,现在看来,却是眼盲心亮。”一语说完,却不再作声,四周立时陷入一片寂然,似是在和我对峙,又似是在审视着我,居高临下,全然辨不清他的心意。
      片刻,不知是谁在无声示意,我听见明心起身悄然退了出去,门扇微磕,已被轻轻带上,屋外随即窣窣声动,想是随驾的侍卫们移换了队形。
      康熙慢慢走过我身旁,在椅上坐定,才对我道:“你也起来吧。”
      我摸索着撑住地面,摇晃着立起身来。
      康熙冷眼打量着我,半晌道:“怎么竟病成这样。”顿了顿,又道:“你这病,只怕有三分倒是打心里来的。”
      我神思恍惘,只是竭力忍住,倚住桌角站稳,道:“皇上圣主,洞烛先机,必然不会冤枉了十三阿哥。”
      康熙淡淡“哦”了一声,反诘道:“形之正,不求影之直,而影自直,你怎知他一定就是冤枉的?”静了一会儿,幽幽问道:“你这眼睛瞧不清有多久了?”
      我稍一想,道:“约有六个月了。”康熙又问道:“你可还会觉得头疼头晕,早上略好些,晚上又重些?”我心中惊诧,蹙眉道:“是。”
      一言答毕,却好大一会儿不闻康熙发声,我愈觉怪异,犹疑着道:“皇上?”
      康熙长叹口气,喃喃自语道:“果然是这样,果然还是这样,敏儿……”话语中竟是说不出的凄凉,一时间仿佛只是个失了常态的悲痛难抑的老人。
      我大感惊疑迷惑,只隐隐觉得,这伤痛似与我有关,又似与我全然无关。

      良久,却听康熙已将声音放得平和,对我叹道:“朕守成五十余载,朝乾夕惕,耗尽心血,而今忧劳备增,常惟恐愿不能遂,以致不全始终,这一世勤瘁,都要付之徒然了。”
      我听他语意甚是忧虑,颇有衰耗之态,不由也觉怆然伤怀,柔声劝道:“古来之道,因革损益,以期尽善,皇上惠育群生,已令天下百姓被泽蒙庥。”
      康熙呵呵笑叹,忧忡又道:“持盈保泰何其难矣,朕只怕日后临终之时,朕这些儿子,要做出将朕身置乾清宫,而执刃争夺之事啊!”
      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是好孩子,朕是知道的。”说着,将双掌一拍,只听门声轻响,似有一人蹑步趋了进来,康熙道:“送她去吧。”那人忙应了声“嗻”,我听声辨人,那应承之人却非魏珠,而是顾延忠。
      顾延忠这时过来搀扶住我,和气地道:“奴才伺候格格,格格脚下慢些。”

      我并不知康熙此时要把我送去哪里,明心并未被准许跟来,我倒也不十分担心于她,无论回宁寿宫亦或延禧宫,此刻都强过在我身边。
      我耳听那马车轱辘“哒哒”碾过碎石子路,沿途颠簸,走得时快时慢,深宵之中,罕闻它声,只有一片的诡秘森凉。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只听到拉车的马儿喷了个响鼻,似是被人带住缓缓停下。
      顾延忠过来掀了车帘,笑眯眯道:“格格,今日路上冰雪积得厚,是以走得慢了些,这会儿已到了。”我略一点头,顾延忠亲手上前搀了我下来,脚一沾地,竟是未踩到雪,想是所立之处打扫的颇为干净。
      听见顾延忠好似对着什么人低声说了两句,即又引了我继续向前,迈了数步,又道:“格格小心,过门槛了。”
      所到之处似是一处四合院落,路径平整,却也不算曲折,拐了几进,我便被领到了一间房内。顾延忠扶我在椅上坐好,方笑道:“格格,奴才眼下要回皇上处复命了,格格万事都要保重。”说完便掩门离去,只剩了我在屋中。
      我细听半晌无声,便站起身,顺着旁边的一张桌子在屋内逐个摸了过去,室内陈设极是简朴,除了一桌两椅,便只摆了张架子床,床头墩了一只硕大的落地瓷瓶,斜插着几杈老梅,袅袅地发散着缕缕清香。
      正这时,房门却忽得被推开,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欢喜道:“格格总算到了。”
      我偏头转向她发声之处,道:“你是谁?这里到底是哪儿?”
      那女孩愣了愣,还未回答,却听见门边一人笑道:“是我,此处是养蜂夹道。”说罢,一步一拖走到我身边,步声吃力艰难,随即只觉一双温热的手已握住了我手。

      我心中电光石火,豁然醒悟,却只觉瞬间悲凉彻骨,原来循环因果,事待理成。我身边的这个时空,早就已是一段尘封的历史,不可挽回,不可更改。我以为可以修补那少许的裂口,却不知也已经被携裹着卷入旋涡,以己身为代价,造成了自己命运的更大崩塌。

      胸中哀恸,不觉已坠下泪来,又连忙抽出手赶紧擦掉。却听胤祥大笑着道:“溶月!去取坛酒来,今日十三爷我高兴!”
      那女孩应了一声,扭身便走,胤祥忽又喊住她,道:“叫……”溶月不待吩咐完,笑道:“奴婢省得!”遂一径跑出屋去。
      胤祥又复牵了我手,将我领回椅上重新坐好,一边道:“当心些。”我转了转空洞的目光,道:“看来十三爷已经知道了。”
      胤祥微一沉吟,在我对面坐下,只道:“往后不论如何,境况再差,咱们总在一处,遮风挡雨,自然有我。”
      我思索一下,皱眉问道:“皇上这是何意?”
      胤祥屏息静气,我直觉得他目光灼灼,似是在我面上紧盯了片刻,才慢慢道:“我不知道。”随即又淡淡道:“皇阿玛的意思谁能看透?好歹总要生受。”
      我低头忖道:“苦从心来,心定则恒,如今在这里,清清静静,未必便不是好事。”
      胤祥用指尖在桌上轻敲几下,低声徐徐道:“‘来时胡涂去时亡,空度人间梦一场。口中吃尽百和味,身上穿成朝服衣。五湖四海为上客,如何落在帝王家。世间最大为生死,白玉黄金也枉然。’皇阿玛这诗中的圆融跳出之意,现下想来果然别有感触。”
      我怅然微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有一人已由门外走到身旁来,步声轻巧,却绝非方才的溶月,我怔了怔神,脑中一片空白,虽是目不能见,仍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那人伸手取了酒杯出来,又“啵”的一声,启了手中抱的瓷瓮封口,满斟了一盏,那酒香盈鼻,扑面而来。屈膝在我身前跪下,两只冰凉的手将酒递在我手心里,默了片刻,方哽咽着哭出声来,口中哀哀地轻唤道:“格格……”
      我一口气梗在喉间,哆嗦着嘴唇,半天才流泪道:“你可还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满腔的委屈突然决堤一般再不能忍,浑身颤抖,一把死死搂住慧心,不管不顾哭了出来。
      慧心抱住我的肩膀,也埋首哭个不停,胤祥默坐一旁,并不劝慰,撑了半晌,也不由心痛神驰,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我此时已知胤祥与慧心俱都安然无恙,这许久以来的伤痛顾虑不觉已减大半,脑中反倒愈加清醒起来。
      拭干眼泪,转过身对胤祥道:“当日我确曾以为你我皆是被诳到凝春堂中,可后来才渐觉,你也并非是全代四爷受过吧?”轻叹口气,“十三爷,你不要骗我。”
      胤祥静默少时,道:“不全是,但亦不远。幸好那日我自作主张代四哥而去,否则如今可什么都休谈了。”
      我垂首木然道:“果然如此。”
      胤祥动容又道:“我们所做之事,旁人未尝不也在做,不过都是差在分毫,只是我却没料到会牵连于你,以致今日。”继而讪笑道:“其实在骨子里,我们和八哥、九哥原本也没有什么区别。”说罢,自己又倒了杯酒,一口喝净。
      我摸索着也倒出一杯酒,心里一阵冷似一阵,慢慢地冻结坚硬,却嫣然笑道:“十三爷,这人世一场,虽如棋如戏,但咱们可都要好好地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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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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