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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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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未时二刻。
追命在杏池泡得浑身舒坦,慢悠悠吐出口气,吹开了偶然落到水面上的两片银杏叶,又整个人浸入水里凭空“消失”一刹,才终于上得岸来。
杏池在老楼西侧门外的银杏林中间,树种得稀疏,这时候的阳光亦颇晃人,追命抬手去挡,仍给照得眼前一花,头发上滴个不停的水也弄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追命索性转过身,半眯着眼穿衣服。
他泡了将有一个时辰,从里到外都又凉又静,皮也泡得发皱,气息滞塞之感却没平复分毫,可见这突然出现的毛病并非心病,也绝不是杏池里那些个药包能调理好的。追命又想起早晨忽然发现胸前多出的那个淡绛色掌印,——他确实当胸挨了一掌,但若是内伤,怎么早没发作?
怪事。
追命穿好裤子,锁住心猿,再强行拉回眼见要撒欢的意马,眼鼻口心一路观到底,全神贯注回忆刚结的案子里自己是让哪个的内功伤成这样。
……内功,要是——
“谁!”
追命的急斥盖住了地上落叶被踩碎的声音。
他后退着急冲过去,一脚疾蹴,正待反身追击,猛然发觉脚腕给来人擒住。追命一挣不脱,忙收住旋转势头,另只脚钉死似的立住,谁料那人侧身跨步迈来,一掌推在追命腰眼,追命立时跌坐在地。
他欲弹起反击,只一抬头,便再也动弹不得。
来的是铁手。
正用十分遗憾又似强压怒火的目光俯视他。
“男子汉大丈夫,光明磊落敢作敢当,你不该使阴谋诡计,也不该骗我。”铁手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人做错了事,应有承认的勇气。”
逆着光,那人面目在阴影中,眼神却似有千斤重,直压得追命跪在地上深深埋首。
他磕下头去的地方刚好有一粒石子,硌得他额头一阵阵刺痛。
“二哥,对——”
铁手截道:“三师弟,我不问你原因,你别强行说,我也不愿听……你当我是兄弟,我还当你是兄弟。”
这时追命再想道歉,喉咙已像卡住一般,任他怎么张嘴都发不出声。
脚步声渐行渐远,忽然停住,喟叹冷沉的语调又砸到追命头上。
“老三,是我以往举止不慎,害你多心,从今往后我会格外谨慎留意,少同你接触。”
之后他便再听不清铁手业已远去的脚步声了。
等追命好歹觉得脖子轻松了些,挣扎着抬起头来,便见落了满地的银杏叶,偶尔来一阵风,叶子还打起旋来,但再怎么细看,也瞧不见曾有人来过的痕迹。他舔舐着干裂的嘴唇,似乎想笑一下,却停在将笑未笑时。
这结局已经远远好过他的预料,还有什么可难受的?
他岂非从一开始便没给自己留过后悔的余地?
*
铁手已经在床边守了小半个时辰,既渐觉无聊,又有几分焦躁,手里酒坛子的泥封碎块都快叫他揉成粉了。
他也不愿心神不宁,原以为想点正事能引开注意力,但该他考虑的事情想过一遍,除去想通彻的,只剩越想越纠结的。可要是不想事,眼睛又不由自主去看床上那人昏睡中亦好不安分的眼皮。
铁手猜着追命是在做梦。
可惜不讲梦话,不然也好猜猜老三梦什么来打发时间。
铁手忽地又想起,今天早晨,追命是否也是这般“近乡情更怯”地等他醒来。
——唉,今朝……
那真是梦醒惊魂。
他睁开眼前,那些零星香艳的片段正漩涡样搅和成白茫茫的一团,亮的一时叫他目眩,是以睁开眼时,亮度骤降的晨光反而使人舒服了些。铁手迎着光看,一下子便瞧见追命侧身靠在窗边,抱着手,正看向他这。
他脱口便道:“老三,你瞧我做了个好荒唐的梦,竟梦见咱们在你这床上——”
铁手猛地住嘴。
追命昨晚找他来喝酒,他喝多了,应当是在老楼留宿,这是常有的事。但他从来没在这张床上睡过,老楼不缺床,两个人都能睡得宽敞舒服,铁手全无必要去挤追命。
他怎么会躺在这?就算他真醉瘫了,追命也能把他扛到别处去。
这时铁手已毫无意识地、不由自主地掀起了身上的被子,他朝自己身上看了眼,呼吸一滞,瞬间将整张被子扯开,床铺凌乱赤身露体,还有几处红痕,迫使铁手接受事实。
那不是做梦。
他听见追命谑笑道:“我喝多了,你喝醉了,抓着我不放,可能是把我当成了谁家大姑娘,我实在挣不开;后来又醉,又累,还被你缠得火起,也懒得再躲。只是苦了二哥,和我这么个胡子拉碴的老光棍睡了一觉,你还是当成梦好。”
铁手按了半天脑袋,眉头依然紧锁。
“我什么都记不得了……抱歉,你让我回去想想,明天再给你赔罪。”
落荒而逃之际,他回头望了一眼,追命还是靠窗站着,似乎一动没动。
稍晚些时候,铁手待在旧楼情绪未定,猛然想起那半句话,才觉出其中有个极大的问题。他做了春梦,梦里发春的对象是他师弟,等他悠悠然睁开眼,看见那位师弟,头一句话居然是告诉人家梦里他们两个上了床。
他要么然是疯了,要么然……还能是怎样?
这刺激既突然又凶猛,倒让铁手将几乎无印象的一夜逐渐忆起个七七八八。想起来之后,铁手便有些微生气,趁着天色未晚,急忙冲去了老楼。
他有问题要问。
*
“二哥你怎么回——我…唔这是?”
“你总算醒了。”
追命一愣,即刻反应过来,方才是做了场梦。
梦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他在杏池泡完药汤,上岸穿衣,察觉有人悄声掩近,故突然发难回身飞蹴一脚,临到跟前才惊觉来犯的小贼竟是铁手,忙收劲急停,当时但觉心口炸似的疼,眼前一黑,之后的事便再不知晓。
原来是昏过去了。
追命扭头避开铁手的目光,苦笑一下,又暗叹一声,便要起身。——只和梦中场景不同,但情形似乎没差多少,他该老实认罪,端看铁手肯不肯原谅他。
铁手根本没让追命起来。
他把追命按了回去,和声和气地说:“虚妄魔功所致的内伤,得要你清醒,还得要你躺平,我才好帮你疗治。”见追命毫无抗拒意图,甚至一时间愣得连询问解释的意思都没有,铁手又道:“我居然没瞧出你受伤,早知道,昨天帮你治好,也不会恶化至此。”
其实追命也是刚知道虚妄魔功如斯邪门,他气血稍为激荡,便伤重一些,想自己运气调息,更伤重一些。
“我当那伙妖僧邪功未成,没料到仍有这般威力,大意了,”追命眨了下眼,恳切道,“多谢二哥。”
铁手低低应了声,手底下毫不停顿,在追命几处要穴揉捏推拿,又灌注真气导引,竟在那绛色掌印之上逼出层褐紫血水来。铁手掏出块手帕抹去血水,又在颜色已变浅淡的掌痕上按压几下,觉指下触感再无异样,方舒了口气。
追命正待再谢,忽然发现那人仍未停手,在他脖子上连点两下,轻声极快地问道:“这是我弄的?”
铁手指的那两处,如无意外,只能叫吻痕。
他手还没来得及离开,已感觉到指腹之下突突突突猛跳起来。
“凝神聚气,一旦胡思乱想,气息又要乱,伤势还得加重。”
追命张口欲驳,看见铁手神情严肃已极,先一犹豫,立刻便警醒了,咬了啖空气进嘴,沉吟一阵才问:“二师兄过来老楼,怎么不走正路,却要翻墙?”
他自知应当说的不是这话。
他怎么样都该先道歉。
“有急事找你,自然抄了近道,”铁手没接着答,转而问道,“或者你有些话想先跟我说?”
那句干巴巴的道歉就是卡在追命牙齿缝里讲不出来。
他做的混蛋事,几百句道歉都没用。
见追命犹豫不决,铁手索性直说:“今早你骗了我,还把事全赖在我头上。”
一讲起来,仅有的那点怒气噌地冒出头,铁手皱皱眉,坐回到还有余温的凳子上,转身捧起摆在桌上的酒坛,定定拍了两下。“你从没骗过我,而且要赖也该赖在你这酒上,是也不是?我跑回去,喝了整整三桶水,才想起来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何事。”
这坛酒是铁手在追命昏睡时,问老楼的管事要的,拿到手尚未开封,待他拍开封泥一嗅,又尝了一口,更觉得不对劲。
昨天的和今天的不一样,具体差在哪他还说不准。
以防弄错,铁手又将那小管事喊来,再三询问可是同一种酒,最后问得人家都烦了。
——“二爷,我都说就是这个了,也许我们爷温酒温得好,您要那么想喝,等爷醒来再叫他弄给您喝。”
一语惊醒铁手。
昨晚的酒里加了料。
“对不住,”追命一咬牙,“二师兄,是我犯浑,错已铸成,我晓得道歉也于事无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认。”
他又要坐起来,铁手这回没拦。
铁手的手指在酒坛上弹几下,慢道:“你今早骗我,我能想通,昨晚到后来我也强迫了你,我还记着。这,你要是不介意,算咱们两个扯平,但我有着实想不通透的疑问,还要你来给我解惑。一,为何,下药对付我?二,为何下药对付我?先答哪个都可,能说多清楚便说多清楚。”
“我说,二师兄,你若听不下去,随时叫我住嘴。”追命舐了舐唇,想一会儿才斟酌着道来,“前两天我去金印寺查案,稍遇着些风险,那伙用旁门左道的邪术害人,我让他们那内功磨得浑浑噩噩,差点丢了魂,半只脚跨进鬼门关,却不敢落地。生死关头,我害怕了,我没这样怕过。好在没将事情搞砸,没在最后一刻让他们瞧破我,等案子事了,我在回来路上费尽心思去想当时怕的是什么东西,那一眨眼睛的事,我到进了城才突然想起来。”
追命死死盯住铁手双眼。
“我怕什么都没跟你说就死了。我谁也没告诉过,这些年的心意,就随着我的命烟消云散了,我不甘心。”
“那天我想到这,惊出一身冷汗,我怕一次,就能怕第二次,有这牵挂在,我往后都豁不出命去,总得畏手畏脚,这万万不可。于是我想出了个有生以来最蠢的计策,迷姦你,一来得偿所愿,二来必定能和你一了百了。你既知我如此不堪,想来会对我避而远之,这般结果,绝对强过我跟你表白心迹再遭疏远。”
“我想留点念想。”
铁手默默听完,只语片言都无,单单点一下头,又默了一会儿,忽然放下酒,起身走到床边,姿态虽睥睨,却语气很温和地说:“想问的我问完了,还有一事要…要确认。”
“二师兄请说。”
铁手却不是说的。
他非常突然地坐到追命旁边,两条胳膊一伸一合拢,就把人抱住了,然后在那——大概是尊石头人像的——东西还不会动时,头偏一偏,找准地方亲了下去。
铁手想要确认,他是药迷心窍,还是对这人的身体确无抗拒。
石像一激灵回了魂,挣扎着扭开头怒吼道:“哥哥你才叫我凝神聚气不可乱想——”
“不是帮你治好了么,这会儿已没事了,”铁手稍微咀嚼了一下那人情急脱口的新奇称呼,他是追命正经的师兄,这样亲切而客套的喊法,真从未听过。
他也不知是受什么力量驱使了,又凑过去贴在追命耳边,低声语道:“我已多年未有过昨夜那般的快意,通常这样的情形,差不多该叫作和奸。”
然后总算放开了手。
追命立刻以最迅捷的动作环抱住双手,让这脆弱屏障在两个人中间隔了会儿,够他将满目不解都化开了,才用种看天外飞仙的神情望住铁手。
这人和他认识的二师兄不大一样。
他的命也好到不像他的命似的。
追命又想了一会儿,缓缓放开两只手。
“昨晚当真爽快?”
“爽快。”
“既然爽快那以后还——”
“想要。”
“这便够了。”
“不够。”
铁手微笑了笑,敛容正色道:“一天里我都在想,如果日常起居、衣食住行都能和你一块,也很好。”
追命欲插话,被他抬手挡了去,“先听我说完。”
追命颔首,铁手长吸一口气,沉声道:“昨夜一事,是我说了让你为难的话,还……欺负了你。你我彼此之间,你道得清缘由,我却茫然难明己心,我若这样同你搭伙过日子,浑似只为□□,也许是欲望蒙了心,也许过段时日我就觉得这样不好亦不妥。只这一个担忧,我愿接受你的情谊,却因尚未看清自己,怕接得不稳,不踏实,反而辜负了你。”
听他说到中间,追命原想嘲一句铁手吭哧半晌吐出来的“欺负”,但看了看那人神情,只等铁手话音稍缓时才插嘴唤道:“二哥。”
“所以我不想你着急决定,”铁手缓缓摇了摇头,满目愧疚地按住追命肩膀,“是我取巧,连这主意都要推给你来拿。”
“莫要再说了。”
此话一出,铁手立刻收回了手,沉默看了会儿追命,脸上慢慢浮现出理解的笑意,笑容里还掩盖了一点很轻的、或许连本人都未察觉的失落。
追命抬眼盯着铁手,笑笑接道:“再说下去,我立马死在你手上也值。”
语声颇为感慨。
铁手一时怔得接不上话,待回过味来,更觉提的要求莽撞不妥,实打实是利用了追命,但到这时反悔的话他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他只能拼命催促自己快点想出来,在过往的岁月里是何时何地悄然动了心。
这么思虑深重,铁手的脸色显见地黯淡下去。
追命没说话,只在一旁淡淡笑着看他。
蓦地,铁手像给持续的沉默惊扰一般,忽然抬起头来,一下子便望见追命瞧着他的关切目光。铁手暗中一哽,沉沉气方道:“那内伤拖了几日,损耗必大,我去问师哥讨些定神固本的药来。”
追命笑应:“好,有劳二哥。”
铁手微微颔首,起身步至门口突地停下,在那无声站了一会儿,才回过身来,向着追命郑重言道:“老三,你等着我。”
等他找到答案,看清错综复杂的大道小路在哪个岔口拐到现在这个方向,才好踏实坦然地和追命一道走下去。
*
铁手刚离开,追命房门口便出现一个犹豫躲闪的身影。
追命此时已起身,捧着那坛开了封的酒正欲饮,眼角余光瞥见门口人影,扬声喝道:“哪个鬼鬼祟祟还不过来。”
那人磨蹭进屋,垂头缩肩叫了声“老爷”。
这正是帮铁手找酒,还被铁手问得心烦,又无意中一语点醒铁手的老楼唯一大管事,吴淼。其实他年纪还小,这年才刚快到二十,但是年纪更幼小时已被追命带回老楼,吴三水那时双亲皆亡不久,亏得追命相帮,才不用四处奔波谋生,对这亦父亦师的老爷十分敬重关怀。
追命等吴淼走近,无声指指酒坛。
吴淼脸一垮,丧气道:“二爷要找酒,我拿给他他又问个不停,我还着急做饭,说话就没数了。爷,我错了,我闯祸了,我把二爷气走了,我看他脸色那样差,是不是再也不来了,爷,您把我赶走,别让二爷走呀,您不能放他走啊。”
“他要找酒你就给他,谁让你听他话的?”
吴淼一愣,上下牙打了几架才勉强道:“爷,您说的啊,您说大爷二爷四爷的吩咐,和您说的话是一样的……”
追命这才笑了,“那你没做错,错的是我。”
他说完,转身径自去找衣服穿,忽听身后一声惊叫。
“爷!您啥时候受了这么重的伤?”
吴淼问得追命有点糊涂,
“好些个青惨惨的大巴掌印子,谁这么歹毒,爷您疼不疼?”吴淼找出一面小圆镜来,将两镜对映,对追命急声道,“您自己看看呀。”
镜子小,此时天色渐晚,屋内也略为昏暗,追命打眼一望,虽然没看真切,但那些掌印的位置他一瞧便愣了。这也叫追命突然忆起,他在杏池边耳闻有人步来猝然发难时,铁手实在距离他已绝不算远,恐怕仅有四丈。
他不由猜测着铁手已见过他这天女散花似的背了。
吴淼看追命脸色瞬息万变,更连眉头都皱起来,心里面越发担忧,出声又唤:“爷?”
“伤不妨事,你去地窖最里面架子中间那格拿酒,和这个兑起来,我等会儿要喝,另外多备两道清淡的菜,按二师兄喜好做。”
吴淼喜道:“二爷还回来吃饭呀!”
“来。”
圆头圆脸的年轻人差点就要蹦跳着跑走,刚蹦两下又被追命叫住。
“爷,还有啥事?”
追命神秘兮兮招了招手。
“我那伤是你二爷——嘘,总之你莫乱张扬,更不许傻得去跟他牢骚。”
吴淼确实如追命所料惊喜了一阵,但很快脸色就难看起来,只点点头便抱着酒,留下追命在那愣站着,不明所以地挠下巴。
那小子高兴他明白,生气又是怎么说?
*
太阳完全落山后,铁手攥着个小瓷瓶返回老楼。
楼上卧房的灯已点亮了。
他看着追命服了药,又替那人探过脉,知虚妄魔功余劲已拔除干净,才安心坐下聊些闲话。
“刚才看见吴淼,怎么他看我的模样有些怪?又喜又怒的,像我欠他钱,欠了足有几箱黄金,而他也恰好欠了我那么多。”
这个问题追命能答一半。
另一半他也正犯糊涂。
“三水小孩脾气,心直口快,忍不住事,看我惦记你又不敢说,老是撺掇我。”
“我觉得吴淼这性格颇不错。”
追命听了,摇头低笑两声。
忽地铁手琢磨出不对味,啧声问道:“他已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哎不对,吴淼怎么知道你?”——他自己都是才知道!
追命望望门口。
“吴淼一向睡得浅,恐怕昨晚我声音太大,吵醒了他。他也什么都不晓得,——我不告诉他他去哪知道,只是这小子像长不大,爱乱猜起哄,又爱瞎想。”
“他才不瞎,我瞎,”铁手两眼一闭,晃了晃头又睁开,“他跟着你多久,我认识你多久,他都能瞧出……我这一对眼啊,强如土坑,胜似窟窿。”
追命笑出声来,“那可真是漂亮的土坑窟窿。”
“吴淼怎能看出来,我为何又看不出来?”
铁手这句实是自言自语,声音也不大,但全叫追命听进耳里。追命闷头笑了会儿,笑完一看,那位还在支颌深思,便倾身靠近,两臂一抱,怪有趣地问道:“二哥,你非要闹这个莫名别扭么?”
“该要闹。”
追命一耸肩膀,拎起桌上空碗边摩挲边道:“你每次过来,饭菜酒水都是三水准备。我得了格外心仪的好酒,从来只留起来,等你来时才叫他去取,虽然你不好饮,我也想让你尝……想让你陪我喝。”
追名鼻息忽重,淡淡笑了一笑,才继续下去。
“而且你来了又走了之后我心情总是不太好,吴淼又不傻,这还能看出来。他有时候非缠着我讲案子,有次我讲完了,他说我讲到你的时候话就容易多,但是欲言又止的时候也多。嘿,他倒会找词。”
铁手紧抿着嘴,连呼吸声都压低了。
“至于你么,二哥当然看不出来,我心里有鬼,当着你总是加倍小心,使尽浑身解数,唯恐露出丝毫破绽。”
追命叹的气叹到一半,忽然叫他收回去,冲铁手大笑着摇摇手指,“让你瞧出来,我多少年的本事白练了。”
铁手很有点后悔,他不该问,说的人勉强,听的人难受。
听的心里都给塞满了,堵得难受。
追命看他两眼,语声一转道:“我饿了,叫吴淼把饭菜拿来么?”
铁手点头,且沉声问道:“今天想我陪你喝什么?”
追命连忙摆手,:“今天的酒可是二哥自己挑的。”
恰在此时吴大管事端着菜上了楼来。
饭菜都码齐,吴淼最后才拿来烫好的酒,拿给追命嗅了嗅,回报道:“酒按您说的,兑了去年买的千日春。”
“嗯,坐下吃饭。”
吴淼伸出两只手来一顿猛摇,没等追命反应过来便逃之夭夭。
但铁手很确定他跑走之前朝追命挤了挤眼角。
铁手马上端起酒壶,斟了两碗酒,诚恳请教起自己不了解的事来,“既是珍藏,你给我讲讲来历,至少告诉我,昨晚为何选它。”
多听多看,他那眼珠也会有不再是窟窿的一天。
追命饮尽那碗酒,笑叹道:“没什么了不得的来历,就是城里时楼窖中的酒,他们那窖里还有暗窖,好几坛酒堆在里面也不知多少年,正巧发现暗窖时让我撞见,这酒合该碰见我。香气盛,味道厚,脾性够烈,加了东西也尝不太出来。”
铁手晃晃白瓷酒碗,看着碗中酒浆荡漾,涡纹一圈套着一圈,忽而省起,接着问道:“那么这酒没有名字了?”
“有,”追命摇头,“只有一坛在封口上戳了印,掌柜的不肯卖我。”
“叫什么?”
“红尘。”
*
又是夜深时。
他俩边吃边喝,不知不觉聊得便过了时辰。
在寻常晚饭该结束的时候,铁手没说要走,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他还没说要走,拖到这样晚,人就走不了了。但追命却似尚未休息足,吴淼过来收拾完事,他便开始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
追命这么疲倦且睡意浓重的,铁手当然催他先睡觉。
合眼之前追命笑着嘱咐道:“二哥,你睡时再熄灯,要么走时熄灯也可。”
盏茶时分后,房里的灯便熄了。
铁手端端正正躺下,扭了扭身子,忽然醒觉躺下来前看到的情形有少许不妥,他只好吭一声,道:“起身。”
旁边窸窣一阵,立起个黑影。
“躺下吧。”
黑影这回很犹豫,但犹豫一阵还是躺回去了。
那瞬间他似乎听见自己倒抽了口气。
因自觉反应太过夸张和叫人尴尬,追命赶紧大声地咳了两下,铁手什么话都没说,只将胳膊往更适合当枕头的位置移了移。
得怪他们两个说话说上瘾,没有一个记着去别间房拿多个枕头来。
铁手也咳嗽着清清嗓子,努力镇定,但声音里还是有一点颤地道:“昨天的事我虽然想起来很多,但还有一些,细处的事,忘得好不干净。”
胳膊上那脑袋动了一下。
“忘便忘了。”
铁手吐息足有三回,才接着问道:“背上的淤青,是我伤的,怎么伤的?”追命昏睡时他把那人身上的伤都看了遍,前胸后背的掌印显然非一人所致,背上那些伤不入筋骨的青痕,和他自己的手倒分毫不差地吻合。
追命闻言笑道:“问这做什么,不疼不痒不碍事。”
“问明白,免得以后再伤着你。”
黑暗之中,短暂的沉默亦显得十分漫长,仿佛隔了许久,才有轻微的声响。那声音些微沙哑,又被刻意压低,甫一讲出口,已消弭在几缕透窗而入的月色中。
“伤怎么弄的,我说给你听。”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