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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61章、进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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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我对联姻一事的看法,无论选哪一条路,都能得到一定的好处,但同时也将面对相应的问题。故而,这无非是个选择的问题,我相信,无论哪一条路,我们终究都应付得来。’
‘站在同路人的角度,我有必要向你指出每个选择背后的结果,不过,这同时也是你自己的私事,我尊重你的决定。’
‘六月癸丑,闵字于长安。’
对着这几行字迹,索冰云静静出神,片刻后,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件,和眼前这封并排摆在一起,那封信件末尾,并未加密,直接用平平无奇却锋芒暗藏的笔迹写就的“上阵小心”几个字,一直被他藏之寸心、不敢或忘。
索冰云的面色渐渐平静下来,他明白了自己在闵郁容心目中的位置,于是便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如果说之前他觉得维持现状没有什么不好,那么现在,他必须要好好思考这个问题了。
闵郁容信中说的不错,此次联姻之事,并非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若是操作得宜,就是兼收两者之利而免受其害也未必全然不可能。不过,这又未尝不是一个契机,一个提醒他不能逃避问题的契机。
泾阳、天下、名位、志向,又或者是某个人的心意和有她的未来,对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名位、权利……有些人以之为终点,而有些人则视之为实现目标的工具……人生一世,重要的是找到心中真正想做的事。’
——‘我爱他,我也爱他坚守的事业和信念,因为这同样也是我的信念,和事业。’
——‘哪怕直到我死,也不能真正看到这一天到来,但我同样愿意为了向这个目标更进一步而付出一切……’
——‘想将整个天下都扛在一个人身上,就没有人是配的!谁说他配,谁就是在装神弄鬼!’
许久未剪的灯花突地一跳,将索冰云从沉思中惊醒,他从案几上拿起银剪,干净利落地剪掉一段已经焦结扭曲的灯芯。
滴滴哒哒,窗外似乎响起了夜雨的声音,放下剪子,索冰云起身推开窗户,清凉的水汽迎面而来。
——‘我们索家,从来只出想要什么便去抢的男人。阿鸦,你不要这样,你不要像你……阿爷。’
是啊,望着书房外深沉的夜色,索冰云想,无论他如何选择,他都不会、绝不会,像他阿爷。
……
明统二年,八月初九,丙辰,长安城。
今日,泾阳节度使和平陵节度使将联袂奉旨进京的消息,早在十几日前,便已经传遍了这座古老的都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见多识广的长安人再一次倾巢出动,虽然平陵和泾阳对他们来说,都是偏远的乡下地方,本来并不能让他们如此热情,但今年却有些不同。
首先,因为朝堂上的变动,从年初开始,城中的气氛便一直十分紧张,又一位权宦的飞速崛起让所有人都人心惶惶。不过长安城中,即便是身在底层的小民们,对这些阉人们的骤起骤落也早就十分习惯,大家都很有耐心,知道只需要乖乖将自己的尾巴夹好,这一位的巅峰时刻,迟早也会过去。
不过令所有人都在心内犯嘀咕的是,这一位的巅峰,比起他的几位前辈来说,好像也有些太高了。现在的鱼元振,不仅以左神策军护军中尉之职掌握了禁军的兵权,更是毫不避讳的,将交通禁宫与宫外的枢密院枢密使的头衔也戴在了自己头上。这也就意味着,任何人想要见到圣人,或是圣人要想从后宫中传出只言片语,都要看鱼公公的脸色。
至于他逐渐代替只在礼仪场合出现的圣人,在朝会之上,和诸位朱紫大臣,同殿议事——或者也不必遮遮掩掩,对诸位大人们呼来喝去有如家仆一事,在这些前提之下,听上去,也就没那么骇人听闻了。
所以,在经历过今年旱灾的赈济一事之后,因为鱼元振的全程操持和不讲道理的严刑峻法,一个传闻,早就在朝廷内外悄悄流传开来——
圣人久未露面,却并非因为沉迷修道,而是早就被鱼公公软禁在宫内了……
这个传闻也许与平民百姓们无关,但过分紧张的公卿大夫们,纷纷因此而闭门不出,只在自家的深宅大院之中醉生梦死。
于是,长安城的街市上,高门子弟骑着雕鞍宝马在城中呼啸而过的景象、携妓踏青的文人雅士们诗酒唱和的画面、甚至是波斯胡商当街炫耀他们从西域带来的珠宝的场面,仿佛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匆匆来去朴素车架,和面目模糊的平头百姓,正艰难地为各自的生计奔忙。
这哪里还是那个“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的长安城呢?
再来,便是今年的旱灾越发加剧了长安人日子的难过程度。长安城中,粮食一向全凭运河运来,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他们每日必须的粮食,都不能由这座庞大的城市本身提供。尤其是诸位大人们在长安城周边的存粮被抄得一干二净之后,所有人想要吃饭,都只能通过粮铺和官仓,这让久居高位的大人们,可是好一阵子都不能习惯。
不过旱灾之中,整个京兆附近的粮铺也都在鱼公公的规划之下,有钱也未必能买到足够的粮食。于是即便是世代仕宦的金紫高官,也免不了开始生疏地算计起每日的口粮,互相打招呼之时,也不免发现同僚一样面有菜色。长安居,大不易,远离底层多年之后,整个朝廷从上到下,都忍不住生出了两句悯农、怜贫的感叹。
这样的日子,总算随着一纸圣旨的到来而迎来了结束。
几乎在西边大捷的消息传到长安城的同时,广袤的关中平原上,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甘霖,各地刺史、节度纷纷向朝廷传来喜讯,明统二年绵延春夏的这场旱灾,终于在盛夏的尾巴上,彻底画上了句号。
继而宫中便传来圣人的旨意,明旨宣召两位对党项人取得一场大捷的节度使上京觐见,整座长安城才忽然从这个消息中活了过来。
长安人们可没有忘记元日在京城闹出一场乱子的党项人,那些人火烧三省衙门的行为虽然大大伤到了朝廷诸公的脸面,但他们在一般人心目中,可称不上什么凶威素著的敌人。再加上他们下场凄惨,更让人不觉得他们会有任何值得一提的能耐。
所以大捷的消息并不令人意外,意外的是拥兵在外的藩镇,愿意进京面圣的消息。
藩镇听调不听宣的状态已经维持了许多年了,久到长安人都不太记得,上一次有节度使愿意奉诏进京,是哪一年间的事情了。
这是否是个吉兆?是否意味着,朝廷的威严,在外藩中正在逐渐恢复呢?
明明天子,昭昭其德,正朔所颁,无远弗届。
久违的自傲,在长安人的心中悄悄抬起了头。他们虽然日子过得艰难,却也不免幻想,在厚重的城墙之外,在整个天下的四海九州之中,其余千千万万的人们,俱都在内心藏着一份对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的敬畏。在长安人看来,对那些生活在犄角旮旯的人们来说,任何来自长安城中的物品、诗作、人物,想必都拥有着莫大的号召力,和天然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尊贵秉性。
就算他们贵为节度使,也莫不例外。
这个念头在他们心中和万古不磨的世间至理相差仿佛——没有比长安城更好、更值得骄傲的地方了,没有比生活在长安城更能体现自己前世的德行和今生的福报的事情了。
所有人都羡慕他们,这个道理是不言自明的,谁也不能让一个世代居住长安的人在这一点上接受反对意见。
所以藩镇进京的消息,瞬间便让这座城市中的季节从闷热萎靡的酷暑直接跨越到了凉爽怡人的初秋。
翘首以盼的心情维持了一个多月,等到仲秋时节,佳节之前,长安城中的人们,终于在宽逾百步的朱雀大街上,看到了两位实权藩镇进京面圣的队伍。
两位节度使是一同进京的,他们的队伍在城外已经经过朝廷派去的礼部官员的把关,确保没有任何不符合规制的地方。在前开道的,是朝廷赐下的执戟仪官和立仗之马,平陵和泾阳的旗帜齐头并进,都是骑手在前、步卒在后。钦赐的旄节大纛被精悍的骑士们高高树起,旌旗之下,令狐节度骑着一匹身形优雅的白马,面容威严;索节度则跨着一匹身姿矫健的黑马,神情冷峻。他们经过的地方,朝廷的典仪官依序奏响金铮鼓角,为他们隔开民众热情的呼喊……
上京的节帅们满足了长安人所有的想象,他们心满意足地目送着庄严威武的仪仗队缓缓走过,从大开的承天门中步入金碧辉煌的宫城。
……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的大朝,但天子已经穿上了厚重的衮服冠冕,端坐在紫宸殿上。
向远道而来的国之股肱表达天子的宣慰之情,嘉奖他们对英勇杀敌的战果,并勉励他们继续为国效力,这就是天子今日的任务。
鱼元振一身朝服,就站立在神情倦怠的天子身边,他一双锐利的双眼时而扫过殿中的群臣,时而向御座下行礼的两位节度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但最为经常的,还是密切注意着他身边天子的动作,仿佛一不留神,登基已有十余年的圣人,便要忘记朝会的礼仪,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来一般。
大朝会几乎只有礼仪意义,不会进行任何真正的对答,若是天子有意,之后的私下召见,才是他们奏对的机会。不管鱼公公一直在紧张些什么,朝会进行得一切顺利,没有发生任何差错。
天子照本宣科地念完抚慰的套话,两位方镇大员齐声以“臣令狐峥(索冰云)恭领圣训”作答之后,掌管朝会礼仪的殿中侍御史便命他们起身,又将先前宣读过的嘉奖的圣旨交到他们手中,而鱼元振一个眼神,天子便从善如流地发话道:“两位爱卿远来辛苦,先回馆驿休息,之后,鱼中尉会替朕好好为两位爱卿接风洗尘。”
说完,天子矜持的一点头,就等着他口中的两位“爱卿”依言告退了。
两位节度没有辜负天子的期望,他们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不过,年轻的那一位索节度,也许是因为尚且不够成熟稳重,在退出紫宸殿之前,冒着被指为大不敬的风险,抬起头来,定定地向御座之上望了一眼。只是这冒犯天颜的一幕,只落入了天子本人、以及鱼元振两人的眼中。
至于这两位,各自对这一眼做出了何种解读,就只有见仁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