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弥漫时》梵瑟

1、Chapter 01

　　《夜色弥漫时》
　　梵瑟
　　晋江文学网独家发表
　　2018.12

　　“……和小朋友的关系？”

　　这是他问的第三遍，无丝毫不耐，只不过之前他一直在翻病历，这会儿他终于抬头，娄迩得以正面打量他。

　　英眉挺鼻，轮廓较两年前深，白衣大褂赋予他静水流深的味道，改变了他的气质，因此刚刚第一眼，她以为只是人有相似。

　　不曾想，世界远比她想象得要小。

　　“这位女士，请问你和患儿康念葭的关系。”
　　第四次开口，他的措辞更为完整，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和对她的称呼一样平淡无奇，不知是没有认出她，还是并没有兴趣认出她。

　　无论哪种，娄迩都乐见。
　　短暂嗡然的大脑回拢，略一沉吟，她开口：“康念葭是我女儿。”

　　两秒寂静，他无澜的眼波终于微动了一下。
　　虽然瞬息消弭无踪，但娄迩没有错过。

　　凌晨的儿科急诊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比白天还要忙碌，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孩子都突发恶疾涌来医院。娄迩离开诊室，一对夫妻立马抱着孩子方寸大乱地蹿进去：“医生！快看看我家囡囡究竟怎么了！”
　　护士紧随而至，手里抓着孩子脚上掉落的一只鞋。
　　娄迩回头望。
　　那抹似陌生又熟悉的背影被护士和紧张无措的患儿父母环绕簇拥，消失在关闭的门内。

　　保姆在她回来的第一时间想起身，碍于抱着孩子不方便，只得作罢：“娄小姐，了解完病情了？”

　　“嗯，和你转述得差不多。”接到电话赶来时迟了一步，娄迩未能亲耳听到医生的诊断，谨慎起见，所以去重新咨询一遍。

　　保姆再次表达歉疚：“对不起娄小姐，是我疏忽大意，没及时发现葭葭的不对劲，差点害了葭葭。”

　　不好严厉苛责，娄迩掂量着，捡句不轻不重的嘱咐：“以后多留心。”

　　小妮子还在输液，睡着的模样俨然与正常孩童无异。娄迩俯身轻摸她额头因针管浮出的青筋，转口问：“康先生呢？”

　　“昨天刚出差。”

　　点点头，娄迩小心翼翼接过小妮子，让保姆先去养精蓄锐，结果她自己反而困顿。

　　孩子多的地方，往往避免不了吵嚷，何况全是生了病的，哭闹更不消停。
　　不消停的吵嚷和哭闹混入她细碎杂乱的梦境，加剧恍惚。
　　好像有人往她身上盖毯子。头顶灯光打出的影子晃动在她的眼皮上，摇曳她的梦境。

　　娄迩醒来。

　　护士在换输液袋，利落调整好输速，不作停留，迅速带着托盘走向下一个孩子。

　　现实和梦境剥离。
　　唯一重合之处是她的身上确实多了条毯子。

　　保姆收尽她的倦态：“娄小姐，还是你去休息，我来照顾葭葭。”

　　娄迩回国不到三个月，工作室尚处于起步阶段，事情非常多，在此之前的三天加起来的睡眠时间不足八小时，换谁都疲乏。

　　孩子大有从她怀里松开的趋势，若非保姆悄悄托扶，恐怕早在她睡着时滑出去。
　　娄迩索性不逞能，连同毯子一并交接。

　　输液大厅和病房的空间已不够用，将过道占据得拥挤。地上残留一滩未及清理的秽物，被杂沓的脚步不小心踩过，沾染出更大的面积。

　　视觉和气味的双重冲击很容易使人产生条件反射的恶心，娄迩压下反胃，加快前往厕所的脚步。

　　余光捕捉到前方逐渐靠近的不明“白色障碍物”，她下意识侧身让开道，随后掀眼皮。

　　来人目不斜视掠过她，拐入旁侧的病房，拂动空气里的消毒水味。

　　很快，病房里传出几个孩子的问好，有喊“医生叔叔”的，更多的是叫唤“季哥哥”，仔细分辨还夹杂出自孩子家长之口的“小季医生”，悉数热情亲切。

　　她原地站立数秒，继续自己的步伐。

　　洗手池的镜子照出她眼下的阴影，娄迩轻轻揉了揉，拿出湿纸巾沾水擦拭脸上的油光，恢复清爽，精神也跟着好不少。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来电的正是保姆口中昨天刚出差的那位，娄迩抓两张纸巾抹干水渍，边接电话边往外走。

　　“……嗯……肠套叠……灌肠后暂时没事了……需要留观……回不来别勉强，我在也是一样……”

　　两米开外的男女洗手间出入口|交错处，男人不知是准备进去还是刚出来，双手插在白大褂兜里，跟尊雕塑似的杵那儿，目光落向她，不带任何感情。

　　娄迩怔然驻足。

　　他的喉结细微地滚动一下，似乎有话要说。

　　事实上却只有冷寂在空气中蔓延。

　　考虑到双方目前存在暂时的医患关系，娄迩认为或许该由自己打破沉默礼貌地道一句“季医生”。

　　然这位季医生并没有给她机会，一声不吭别过身离开。

　　分神的片刻，娄迩错过听筒那头的话，收回思绪问：“姐夫你刚刚说什么？”

　　康靖安因她加在句首的称呼沉默：“没有。”

　　五点钟左右，输液结束，孩子暂时没出现其他异常，护士通知病房腾出空床位给她们。截止到此的情况无需她二十四小时留守医院，保姆的陪护足够，娄迩得以回趟工作室。

　　傍晚她再过来的时候，正赶上医生查房。

　　和深夜时分在诊室的交谈对象不同，变成一位女医生。

　　隔壁床的孩子家属似乎不太了解医院的工作运转，意见很大，逮着来送药的护士问为什么换医生。

　　护士解释不是换医生只是轮班的缘故之前值班的医生去休息了芸芸。

　　家属急躁：“几分钟前我还看见季医生在隔壁病房，怎么轮到我们这儿就去休息了？换的新医生能和季医生一样清楚我家孩子的状况吗？别不是差别待遇吧？走后门托关系的人才见到好大夫。”

　　护士无奈：“误会了。最近就诊高峰期，我们满负荷增加到三个诊室，外头还是一百来号人在排队。季医生已经连轴转好几天，就差把他自己病倒，好不容易才有点休息的时间，我们理解你们关心孩子，反过来也希望你们能理解医生的辛苦。”

　　诊室被挤爆的盛况大家不是没看见，家属冷静下来自知不占理，一时不吭气。

　　护士又安抚：“刚刚查房的丁医生和季医生一样年轻有为，今天特意来加班。丁医生非常擅长消化系统方面的病症，大家放心。”

　　后来途经宣传墙，看到S市今年的人气青年医生评选里某张熟悉的面孔，娄迩对家属口中的“好大夫”和护士口中的“年轻有为”两个评价有了进一步的概念。

　　照片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拍的，虽然同样身着白大褂，但较之昨天的重逢，定格于画面中的人与她的记忆更契合。

　　除去发型的调整，最大的区别在于有无笑容。
　　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五官，如今只是与她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瞳孔转动，娄迩仔细浏览完照片下的文字介绍，最后才把视线挪向久违的他的名字。

　　季新成。

　　—

　　季新成拉开严丝合缝的厚实窗帘。

　　星辰寥寥，夜色苍茫。

　　电子表盘“嘀”一声刚从22：59变为23：00，也就是说下班回来后他才睡四小时。按以往，他应该一觉到天明，而现在他毫无困意。

　　躺回床，他拿手机准备玩会儿游戏，正好发小群显示在消息栏里，他顺手点开。

　　那拨二世祖组队深夜开黑，@季新成问他要不要加入。因为迟迟得不到季新成的回应，一个两个的又开始陈年老调，打趣季新成是不是还没完成每日残害国之未来的伟大任务。

　　这帮狐朋狗友，仗着和他穿同一条开裆裤长大深知他老底，自他学医开始就嚷嚷以后宁愿病死也不会上他工作的地方看诊，待他正式被派去儿科，各种调侃愈发没完没了，集中攻击他人前职业与人后本性两面之间的反差。

　　“啊？老季还没被从儿科踢出去？”宗央故作惊诧，好似村里刚通网，“他老子是要丢他在儿科自生自灭，还是铁了心要让医院断送在他手里？”

　　逮个正着，季新成抓典型杀鸡儆猴，以教导主任口吻点名：“@宗央，来，到我科室一趟。”

　　宗央：“哟，小儿大夫现身了。喊我去你科室干什么？看你唱儿歌哄孩子吗？”
　　众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季新成：“我对包|皮手术也小有钻研。”
　　宗央曾经有过早|泄的问题，算不得秘密，但还是有几个不知情，季新成这么随手一撂，溅起的水花没有七层也有三分。

　　相互揭丑的战役由此打响，宗央不甘示弱：“我早|泄就早|泄，早|泄也影响不了我雄风长存。哪有老季萎？被女人甩过一次就一蹶不振。”
　　“啥？老季被女人甩过？”
　　“什么时候的事情？真的假的？”
　　“不能吧？老季怎么会被女人甩？”
　　“谁啊？那么能耐？能把老季甩了？”
　　“为什么被甩？怎么被甩的？”
　　“……”

　　作为他们这条街上最靓的崽，季新成因为一副极具诱惑性的好皮囊从小桃花朵朵开，要说季新成甩女人不稀奇，竟然太阳打西边出来有女人甩他？

　　一滴水落入油锅里的情况不外乎如此，群里沸反盈天，全看热闹不嫌事大。

　　宗央这会儿人在外面，喝了几杯，酒精上头，嘴巴缝处于栓不紧的状态，见自个儿的爆料深受追捧，不免得意忘形，一一解答大伙的疑问。
　　“就两年前，当然是真的，那小子心情不好酒后吐真言亲口告诉我的。”
　　“不知道是谁，应该是老季在加拿大进修期间认识的。”
　　“他那时候不是瞒着他老子弃医从商信誓旦旦要干出一番事业最后还是灰溜溜进医院工作了？其实不是迫于他老子的淫威，是他被女人甩了自己跑回来疗伤。”
　　“为什么被甩不清楚，我猜啊，是老季被外国佬比下去了。想想嘛，我们亚洲人的尺寸本来就干不过白人。”
　　“……”

　　虽然大家知道宗央不是当事人，他的话肯定掺杂大量水分，但八卦嘛，本来就是调侃得越不着调越带劲，再加点下流和狗血更好不过，这时候谁计较真假?

　　“那女人外国妞还是同胞？没准是老季往人家头上种草呢？老季有心招蜂引蝶起来能耐也不是白瞎的。”
　　“不对不对，既然是老季灰溜溜回国疗伤，应该是老季被绿的可能性更大吧哈哈哈哈哈！”
　　“……”
　　三言两语添油加醋间，季新成身上便衍生出无数趣味厕所读物。

　　兴致盎然秃噜半晌，忽然发现全响的空枪，主角压根没给半点反应，大家再次纷纷发出@，仍不见季新成大刀阔斧反击。

　　有人嗅觉警敏：“老季不对劲啊，平时加班再猛也没忘记脱掉儿科大夫的衣冠楚楚退回禽兽本性来撸两把，这两天不见人，战斗力直线下降变短小快？”
　　有人一语见的：“暴风雨前的平静，宗央这次肯定捅错马蜂窝了。”
　　有人幸灾乐祸：“哈哈哈，等着看宗央倒大霉。”
　　有人善意提醒：“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众人瞬间作鸟兽散。

　　热闹了大半夜的群顿时只剩反应迟钝的宗央唱独角戏：“欸？人呢？我撒个尿回来怎么全没影了？”

　　—

　　翌日，复查结果出来，B超正常，验血正常，小妮子的胃口也不错，就是可能因为身体还有点不舒服以及环境的陌生，所以比以往难伺候，娄迩搭了把手，保姆才顺利喂好饭。

　　经过两天一夜的相处，同病房的人均已瞧出康念葭和正常孩童的不同，看她们的眼光悄然起了变化。

　　大人可以做到讳莫如深，小孩却童言无忌，指着康念葭好奇：“爸爸，她是不是傻子？”

　　“嘘——不能这样没礼貌。”孩子的父亲按下孩子的手，孩子的母亲向娄迩道歉，“对不起，我儿子年纪小不懂事，乱讲话。”

　　“没关系。”娄迩脸上未见任何不悦，倾身望向那小孩，温和而认真地纠正，“没有人是傻子，葭葭只是学东西的速度比你们其他小朋友慢一些。”

　　小孩似懂非懂点头。

　　娄迩莞尔，离开病房去办出院手续。

　　季新成走来护士值班室，两把声音入耳。

　　“今天要出院的三十四床小朋友是不是……”

　　“嗯，先天性智力障碍。”吴护士那晚正好当班，知道得多些，“就是因为孩子情况‘特殊’，四岁和一岁没差，不懂得像普通孩子正确表达，所以一开始保姆把孩子身体不舒服的哭闹当成日常反应，后来孩子呕吐便秘才急急忙忙送医院。”

　　“这两天来的是孩子妈妈吧？”

　　“我没细问，不过应该是，母女俩完全一个模子印出来。”

　　“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孩子。还好，想要的话趁着年轻能再生。”

　　“她挺客气的，刚刚送了我们几张音乐剧演出票。还问我丁医生的办公室，估计也要去答谢。”

　　“什么音乐剧？我瞅瞅——欸，小季医生？还没到你的班吧？”

　　“有点事，就提前来了。”季新成言简意赅，拿起几个患儿的护理记录。

　　余护士掩嘴：“给小季医生颁十个敬业奖都不够~”

　　季新成未接茬。

　　余护士默默转头和吴护士交换眼神：反常，太反常。

　　“19床的体温又上去了，多留意。”季新成点点手指，“21床的血检报告是不是还没出来？你们记得催催，别拖到明天。”

　　“好的小季医生。”吴护士接回记录表。

　　季新成本已往外走，几步后蓦地回头：“不要私下议论患儿和患儿家属。”

　　季新成的样貌带点天生的笑相，性格出名的友好易亲近，饶是此时他并非警告口吻，顶多算提醒，可架不住他的绷脸，平日越好脾气，一旦厉色，往往加倍慑人。

　　两人头回见他如此，险些吓出心脏病：“我们知道了，谢谢小季医生。”

　　送走人，余护士摁住噗通的胸口：“到底出什么事了？小季医生心情不好？”

　　吴护士同样费解。其实早两天他的低气压便初现端倪。

　　“看小季医生的样子，昨晚回去多半没休息好。”

　　“生病了？”余护士揣测。

　　“可能。”吴护士唏嘘，“长时间作战在第一线，再年轻，渐渐身体也会扛不住。”

　　“急诊”如字面上的意思，处理的都是紧急病情，且基本与夜班分不开，整个医院最忙最杂最乱的科室，工作强度大，因此不少年轻医生会被扔来这里历练。儿科面对的病患全是孩子，上班更加跟打仗似的。

　　“唉……我们比医生轻松不到哪儿去。”余护士心疼地抱抱自己，按熄墙壁上闪烁的呼叫灯，前去病房找对应的病人，彻底结束和吴护士的“私下议论”。

　　医院的人一如既往多，即便使用自助机，还是费了点功夫。全部妥当后，娄迩带着小礼物折去找丁医生。虽说肠套叠是常见的小儿急症，但如果没有及时得到诊治，问题也很大。

　　丁医生婉拒：“心意我领了，东西你收回去。你真要谢，该谢的也不是我，而是当晚值班的季医生。”

　　说着，丁医生侧身往里看。

　　随着门的敞开，不期然办公室里的另外一个人影进入娄迩的视野。

　　他没穿白大褂，转过来的那张脸直直对上她，寡淡的神情和他身上的飞行员夹克一样自带冷酷。

　　“季医生。”娄迩颔首问候，反应快而周全，“以为季医生你还休息。既然在，我就不必托护士向季医生你道别，那晚急诊我们葭葭多亏季医生你了。”

　　季新成没应答，起身来到门口，取过礼物塞给丁医生，动作上没给娄迩客气，言语上更没给：“东西收了，你可以走了。”

　　丁医生愣了一下。

　　娄迩倒不尴不尬，遂他的愿：“好，不打扰丁医生、季医生工作，再见。”

　　“还是不再见来得好。”从冷酷到微笑，季新成只用了无需起承转合的一秒钟，笑里甚至带丝戏谑。

　　落在娄迩耳朵里，不仅一语双关，而且疑似奉还两年前她的话。
　　以及从他微微上扬的眉角大可窥见隐隐讥讽。

　　很明显，他的态度和前两天的形同陌路有差，眼下表露出的大概才是他对与她意外重逢这件事的真正情绪。

　　只是不清楚他的不友善早在他们重新见着面的那刻就被触发而他积压至今天才找到合适的机会发作，还是她刚得罪他而不自知。

　　不管怎样，娄迩没想将两年前分手时的不愉快延续，礼貌依旧：“是，季医生提醒得对，在医院里再见一般不是好事，我们不应该再见。”

　　季新成眸光收紧，然后变沉。

　　二人的微妙昭然，丁姮既不傻也不瞎，不过以她和季新成的关系，并未到可以随口好奇的程度。娄迩离开后，她让季新成稍等，她去找他要的病历，刚刚被娄迩的到来打断。

　　季新成却挥挥手要走：“不着急，你忙你的，回头拿给吴护士转交我。”

　　丁姮不持异议，又道：“这礼你带着。”

　　季新成瞥一眼：“患儿家属给你的，不是给我的。”

　　“可——”丁姮话没完，他人已没影。

　　—

　　“等一下。”

　　没有明确的主语，廊道上同时也来往着其他人。
　　但毋庸置疑，他叫的是她。

　　公众场合之下，没必要装聋作哑，娄迩应声止步，回头：“季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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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挥挥你们的小手手留个爪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