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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8 ...

  •   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发现他在旁边躺着,把自己的被子抢去了一半,她去摸他的鼻子眉毛耳朵,竟依然觉得无一不好。
      她把幔帐拉开,披了衣服趿着拖鞋下去开窗,毫无防备地,槐花香混着雨后的土腥味一股脑儿窜进她的鼻子,她打了个喷嚏。国槐八月还在开,昨天风一吹槐花瓣儿散落了一地,院里有下水系统,只有槐树的树干那一小圈积了点儿水。

      院里一派雨后天晴的气象。
      高一那年的夏天总是下雨,她每天都把折叠伞插在书包的侧兜里,以备不时之需。她是个念旧的人,十年前的伞没坏就一直用,遇着一个大雨天,风刮得十分嚣张,伞骨被吹折了,整个伞支楞起来,短短几十秒,大雨泼了她一身,她在绝望了几秒之后决定破罐子破摔,把书包塞在怀里跑回家,就在这时候,一把黑色长柄直杆伞塞到了她手里,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递给她伞的那人就把衣服披在头上跑了。

      其实那把伞下可以有两个人的,而且她已经淋湿了。她想了很久也没想通他为什么把伞给她,大概因为他是个好人吧。在此之前,她俩的关系仅限于碰到打个招呼,她单方面同他打招呼,他冲她点一点头,带着点儿不耐烦。她意识到他不耐烦,依然同他打招呼。她忘了自己是不是对他笑了,应该吧,她打招呼时总是对人笑的。那时距离钟教授向校办举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那场雨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停,不过再长也终会结束的,像以前和以后的每场雨那样。
      后来她和他又一同经历了几场雨,他当时对什么大提琴完全不感兴趣,喜欢把雨声风声雷声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灌进CD里。他对她说,自然的声音越大越显得寂静,不像人,声音再小,也显得喧腾。她当然也在这人类里,而且她之前同他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话,于是之后便沉默了许多。
      这样两个南辕北辙的人当然长久不了。

      钟汀那时候还很年轻,偏偏看不起年轻人的感情,她以为自己那点儿喜欢那点儿爱,不过是外面雨后的积水,过不了多少时间就消弭不见了,不过一场雨而已,人这一生会遇到多少场雨啊,当时风吹雷鸣惊心动魄,过后了无痕迹。后来她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某场大雨过后,一工地积水成塘,引来了大片白鹭栖息。不是每一场雨都能那么过去的。

      临走之前,路老爷子指挥着他的逆子把成筐的水果塞进后备箱,说是要给亲家尝尝鲜。
      一路上,还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大提琴协奏曲。
      “能放点儿别的么?”
      “我车上只有这一张CD。”
      “你现在想要什么?”
      她的眼泪在他那儿还是值点儿钱的,可以换来夏天的糖炒栗子和冬天的香草味冰淇淋。

      “我想要一枚钻戒,得有几十上百克拉吧,比用来镇纸的玻璃水晶球还要大,戴在手上,能把手指头给坠骨折了。去医院,医生问你怎么弄得,我说是我爷们儿给我买的钻戒压的,老说不要,非得给我买,买了还非让我戴,这不出事了么。我一边感叹,最好身后还有一堆排队的病人围观,真是甜蜜的烦恼。”她说这话的时候本是仰着头的,突然间扭头朝向了窗外,车窗半开着,外面的沙砾进了眼睛,她用手去揉,“我要吃糖葫芦,冰糖山楂的,不过得绕远儿。”

      他开车带她去买糖葫芦,去那爿老店,她坐在车里,他去排队,拿回来一把,用牛皮纸盛着,山楂的,番茄的,山药的,荸荠的……
      她不知道要吃哪一串,因为哪一串都很甜。

      钟汀老觉得他是有点儿喜欢她的,虽然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她,可总是有一点儿的。那一点儿让她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让她认为只要坚持就有可能走向光明。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虽然她也不知道那是哪一天。
      那点儿星火让她不能放手,她打小就这毛病,考试里那些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题目做错了她从不可惜,只有那种可能做对却放弃了的让她耿耿于怀,翻过来倒过去地责备自己。
      在这道题证明无解之前她是不可能放手的。要么得手,要么彻底死心,否则那些无处不在的火苗儿早有一天得把她给煎熬死。

      这之后,她再没跟他提过孩子的事情。
      钟汀把希腊文的“去爱比被爱更重要”写在团花笺上,然后把笺纸压在玻璃下面,每天提点自己。
      她导师曾批评她,你这个人,只要定了论点,眼里便只能看见支持这论点的论据,缺乏做学问的客观性。
      她努力去改,不过看资料时印象最深刻的永远是她心里想要的那部分。她曾为了比较中希同期的婚恋观,去翻普鲁塔克的道德论集关于爱情和婚姻的部分。
      “去爱比被爱更重要”是里面最微末的边角料,她却记得十分之清楚,本来看的是英文版,结果忍不住拿去和原版对照,还把那句摘了下来。

      爱一个人就应该有爱一个人的样子,爱一个人又对他坏,哪有这样的爱?对人好也要有对人好的样子,要小心翼翼投其所好,总不能人家要桃子给人家梨子。
      他既然不喜欢她笑,她就不在他面前假笑了,其实装起来也挺累的。
      他喜欢鲥鱼,虽然养殖鲥鱼也要几百块一斤,她买的时候倒没怎么心疼,只是想到了钟教授说的女生外向,她爸妈也不讨厌吃鲥鱼,便买了两条,做了两份。
      她逐渐养成了记账的习惯,她以前虽然没什么钱,却也没感觉怎么缺钱,但个人和家庭是两回事,还是要有理财意识的。

      钟汀和路肖维在一起未必多快乐,可她一想到他和别人白头偕老生儿育女,那种痛楚就来了。
      忘了哪个哲人说过,永恒快乐是不存在的,幸福的要义是减少痛苦,她深以为然。
      所以她还是得同他在一起。

      钟汀在N大的日子倒和预想的差不多。
      她和她爸都在中国史教研室,抬头不见低头见。得益于钟教授的宣传,史院的老中青三代都对她十分熟悉。
      钟教授把教研室的人得罪了大半,偏偏还不自知。
      相比他的专业,他更像是个专业的批评家。
      他批评起来有一种天真的恶毒,说到某位校领导不称职,他不谈论人家的能力,而专说人家的长相,按照唐代的“身言书判”来选官,以这位领导的尊容第一轮就要被淘汰。
      做孩子的要么和父亲极其相似,要么完全相反。钟教授活得太过肆意,与其相比,钟汀倒显得十分谨慎,她说话字斟句酌,生怕开罪了人家,她不喜欢让人不高兴。

      钟教授有一种做公众人物的潜质,可惜历史学不是一门显学。
      他给本科生讲《中国史学史》,好似在讲自己的家族史,动不动我父亲如何认为,我父亲的同学如何认为,我父亲的老师如何认为。

      女同学们沉迷于钟教授的美貌,知道美色和智慧难以得兼的道理,也不强求,况且钟教授的八卦对她们也有一定的吸引力。而在大多数男生眼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拼爹的老白脸。
      就连钟汀也不能否认,以钟教授的资质和得罪人而不自知的天真能到今天,与她爷爷关系颇大。
      钟汀的爷爷在史学界颇有地位,而钟教授影响力却比父亲差得多。

      钟教授当年困于英文太差,准备放弃考研,特给父亲修书一封,回信让他转攻日语,结果来年便考上了N大。后来他去东京大学读博,也不能说和父亲的推荐信全无关系,他的导师是钟汀爷爷的老朋友。钟教授的资质并不比师大其他同学强,而他的同学们如今大都在中小学任教。
      虽然钟教授都把如今这不算成就的成就归功于自己的不懈努力,但也不妨碍他对父亲的尊重。那本他自费出版的家族史传记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敬之词。

      他唯一忤逆自己父亲的,便是娶了丁女士。两家素来不睦,钟汀的姥爷曾在那段特殊时期贴过她爷爷的大字报,大字报写得十分慷慨激昂,不像勉强为之。
      如果说钟教授讲自己的父亲还算符合课堂内容,毕竟其父也能算是史学史的一部分,但他讲丁女士完全是兴之所致自由发挥了。
      几乎所有上过钟教授课的人都知道,丁女士为他放弃了美国offer,在日语水平基本为零的情况下跟随他一起去了日本,他是如何的感动;钟汀是打排卵针生出来的,她出生的时候是当地医院最重的婴儿,丁女士将她顺产下来是如何的不容易。
      钟汀曾委婉地劝诫她父亲,不要把家事随便讲给别人听。
      但到底没有作用。

      钟汀讲课的时候,课间有学生同她搭话,第一句便问,钟老师,你出生时真有八斤五两重么?
      她只开了一门《宋朝妇女史》的选修课,时间定在每周五下午的最后两节课,到第四周的时候便开始讲嫁妆问题。
      历史虽然不算显学,不过妇女/性别史因为与时下联系紧密,倒不算冷落。
      选课的多是女生,男生混在女生群里,显得十分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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