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山鬼》峻绒

2、战恶蛟

　　少年是个魔族。

　　何为魔族？嗜血，杀人如麻，吃人肉喝人血的那种生物，就叫做魔族。

　　他不知道他为何是魔，也不曾见过其他魔族。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是那种以血食为生的生物。

　　只不过那一年他还很弱小，不敢食人，只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有次他饿了好几天，看到一个笼子里面的鸡十分肥美，于是毫不犹豫把那只鸡抓出来，咬着脖子生吃了。

　　祭司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满脸是血，津津有味嚼着鸡骨头。

　　那是整个村子里养出来的最美丽的锦鸡，除了神灵，没有人有资格享用。

　　祭司气得发蒙，抄起身边的石块就往他身上砸。他躲过石块，飞快往山上钻。

　　祭祀的这一天，山也是不能够随便上的。自半山腰起，上面都是禁地。传说这一日山神会出来享用祭品，凡人上去恐怕会冲撞了山神。

　　他全然不知，抱着还在滴血的鸡往山上一路狂奔，让气急败坏的祭司在他身后追赶。

　　毕竟是魔族，就算年龄尚幼也不是凡人比得了的。他三下两下甩开祭司，躲在一颗松树的后面啃生鸡腿。全然不知自己这番作态已落入那人眼中。

　　他啃得太起劲，满口满嘴都是血腥味。

　　直到那人走到他面前，他平常灵敏的鼻子才嗅到一丝馨香。

　　他呆了呆，目光顺着那人的双足往上移。却见那人看着他，笑容清澈。

　　他条件反射地抱紧食物，磕磕绊绊道：“你、你是谁呀？别想抢我的东西。”

　　嘴上这么说着，他心底却是不信了。这样的一名白衣公子，纤尘不染，怎么会对他的鸡感兴趣？他心底下浮现出几丝懊恼，偏偏他这副不修边幅的样子被这个人看到了，那他……会怎么看待一个偷鸡摸狗上不得台面的怀孩子啊。

　　那人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怎么饿成了这副样子？”

　　感受到那人手上的温暖，他有些发抖，不敢说他的头发三个月没洗过了。

　　很多年后，他想起这一幕，仍旧觉得是玷污了他的谪仙人。

　　那名祭司追了半天，此时方才跟上来。见到那人正抚摸他的头顶，吓得跪了下去：“山神大人恕罪，是我等看管不力，让这小子偷吃了祭品。”

　　他的身子顿时僵硬了，这是山神？他一个魔族，偷祭品偷到山神头上来了？

　　他看了看怀里那只鸡，觉得他的下场可能比鸡还要凄惨。

　　那人依旧揉着他的发丝，道：“这是我座下的童子。”

　　他一愣，抬头望着山神。

　　山神也注视着他，目光柔和。

　　祭司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山神大人都这么说了，他也没有纠缠下去的必要了。

　　于是行了礼，退了下去。

　　山神这才问他：“你叫做什么名字？”

　　他摇摇头：“我没有名字。”

　　山神垂眸：“赐名子沐。”

　　他呆呆问山神：“子沐？我的名字吗？”

　　山神点头。

　　“所以，以后我是你座下的童子，可以吃你的祭品了？”

　　山神又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丝无奈的弧度：“也不知你饿了多久，只想着吃。”

　　子沐红了脸，羞愧地看着手上零乱的鸡毛，不敢搭话。

　　山神叹气：“吃吧吃吧，我让你吃的。”

　　子沐哦了一声，乖乖埋头啃肉。
　　山神就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狼吞虎咽。

　　他好不容易吃完，学着祭司的动作给山神行了个礼，马上转身就要开溜。

　　山神一把抓住他，嫌弃：“我座下的童子，吃完就跑了？”

　　子沐结结巴巴：“我我我我是魔族，怎么可以做山神的座下童子？”

　　有他这样的人做童子，只怕是玷污了神灵。

　　山神笑了笑：“神界之人唤我为山鬼，有何不可的？”

　　子沐傻眼了，如此风光霁月的人，怎么可能是鬼？他嗫嚅道：“我，我，我……”

　　“做我的座下童子，自然是吃穿不愁的。”山神诱惑，“来不来？”

　　子沐犹豫了半天，还是道：“我把你的东西都吃掉了，那你怎么办？”

　　山神大笑：“我的洞府，再来一百个你也吃不空。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个人，寂寞了，想找个同样不老不死的人作伴。”

　　子沐信了，跪在他的神灵脚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磕完就被神灵亲手抱起来：“做什么呢？走吧，我带你去山上，看看我的洞府。”

　　那一日，子沐遇到了这世间最温柔的神灵，结束了野兽般的流浪生涯，从此身有所安……心有所属。

　　子沐在山泉之中洗去满身污垢，换上山神给他准备的衣服，走到山神的竹庐前，犹豫着敲了敲门。

　　山神从房顶上翻下来，揉揉他的脑袋，满意道：“手感果然好了不少。”

　　又重新将他打量一遍，道：“你倒是挺俊秀的。”

　　子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山神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起头来呀，你这样，我如何给你画像？”

　　画像？堂堂山神，竟然要给他一个魔族画像？子沐幸福得整只魔都在冒烟。他吞吞吐吐，啊了半天，最后不知该说什么，一溜烟逃了。

　　山神哭笑不得，那块早已准备好的上好的墨块，最后画了一个不知是何人的背影。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我还是很嫉妒那个人的。”子沐抱着牛头，陷入回忆。

　　半晌，他一边打量着戴斗笠的人的反应，一边道：“倘若我当时不那么怂，山中人就画的是我的像了。哎，若是早知不能够长长久久在伴随他身边，就是鼓起勇气，暨越一次又何妨？”

　　戴斗笠的人有些惊讶：“原来你也会怕？”

　　子沐默然，他岂止是会怕，他自从遇到那人开始，就成了一个会怂、会犯傻、会幼稚的魔，让他自己都没眼看，却又甘之如饴。

　　之后的日子，便是他与山神在山中朝夕相对的时光。

　　山神的洞府之中的确如他所言，有无数珍奇异宝，奇花异果。然而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依然是到山下去偷东西吃。

　　不光要偷，还要让人看到，让人追到山上来，再由山神给对方赐下宝物，安抚情绪。

　　而他最喜欢的，就是躲在山神身边，享受着山神大人的庇护。

　　他甚至会在心里面自私地想，起码这一刻，山神在给他撑腰。那般白衣飘飘的神灵，是他一个人的。

　　不久后山神大人就不堪其扰，特地赐下一个铃铛，挂在他脖子上。

　　子沐怔忪地看着山神，小心地摸了摸铃铛，嗫嚅道：“这是什么？”

　　山神笑了：“你不是喜欢闹腾吗？有铃铛的响动就够闹腾的了，你也不需要再去惹事，让整座山脉都不得安宁。”

　　子沐扑到山神跟前，抓着他的袖子不放：“大人，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山神洁白的衣袖被他抓皱了。子沐心都提了起来，害怕山神怪罪他，又暗暗有些异样的满足。

　　山神看着眼前这孩子满脸的委屈巴巴，无奈摇头，弹了弹他的额头：“你可知山下农夫怕牛羊走丢，会特地给牛羊脖子上挂铃铛？”

　　下一句本该是：“只要你乖一点，我就把铃铛取下来。”

　　却被子沐抢了先：“所以，大人的意思是，我是大人的了？”

　　山神看着子沐，十分错愕，冷不防子沐跳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山神看着他纯粹的喜悦，不忍心责罚，挥了挥手，让他下去。

　　子沐离开时蹦蹦跳跳，高兴地唱山歌。

　　自此之后，子沐再也没有去山下劫掠过。他乖乖呆在山神的洞府之中，吃着鲜美的野果，喝着山间的石泉。

　　山神也极尽教化之能，教他读书写字，教他武艺法术，硬生生把一个魔族的顽童培养成了在神界都小有名气的好学生。

　　岁月静静流淌，子沐以为，他跟山神会永远这么过下去。

　　无论人间王朝更迭几度，山中的岁月依旧如初。

　　直到一只恶蛟来到周边一条大江之中，兴风作浪，择人而噬。

　　农夫们祭拜河神，希望河神能够驱除恶蛟，让水面恢复安宁。

　　河神自知不敌，上报给了神界，请求众神支援。

　　天君大手一挥：“山鬼不是在吗让他去吧，他最近。”

　　一道旨意降下，山神领了命便要出发。

　　“那是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子沐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杯子，里面的酒液不知为何没有洒出。

　　他一饮而尽，道：“我本来可以拼死拦住他，但我没有。”

　　那一天，他拖着山神的袖子，恳求道：“大人，带我去吧，我怕你出了什么事。”

　　山神摸摸他的脑袋：“我是战神的弟子，会出什么事？你什么也不要想，乖乖呆在家里，等我回来。”

　　子沐不放手。

　　山神皱着眉头看他。

　　子沐心中升起几丝畏怯，念念不舍地松开，又赶紧从衣兜里面抓出来一颗牙塞到山神手中。

　　山神莫名：“嗯？”

　　子沐道：“这是我以前打架掉下来的牙，你收了，我就当我陪在你身边了。不然不许你走。”

　　山神无奈收下，转身离去：“好，好，好，依你。多谢你的护身符了。”

　　子沐又是羞怯又是兴奋，看着那袭白衣在灌木的间隙里若隐若现，最后彻底消失。

　　山神是日出下山的，到了傍晚仍旧没有回来。

　　这一夜，子沐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坐起来，一遍遍擦拭着山神赐予他的戟。

　　竹庐檐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下雨了。

　　子沐放下长戟，推开窗户，却嗅到雨中夹杂的血腥味。

　　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恰巧这时，他感应到，他的牙齿碎了。

　　子沐抓起戟，顾不得穿鞋，发了疯似的往山下冲。等到他赶到江边，看到一条蛟龙半身立在水面上，对着云层喘息。

　　他的山神，不见了。

　　子沐怒吼一声，飞身而起，与蛟龙缠斗在一块儿。

　　蛟龙四爪怒张，朝他扑来。蛟龙身边，江水化箭，雨点般朝子沐打了过来。

　　子沐不要命地往前冲，身形跳脱，几个回合之后，将蛟龙斩于戟下。

　　蛟龙的尸身随着江水浮沉，子沐则徘徊在大江之中，大海捞针一般寻找他的山神大人。

　　针是捞到了，却是在战斗中被打落的、他的脖颈上的铃铛。

　　子沐把铃铛系在发梢，呆呆坐在江水边。

　　江边人来人往，纷纷邀请这位脸生的小英雄回家吃饭。子沐却什么都听不见，他的脑海里，只回荡着那人走时的那句话。

　　“……你什么都不要想，乖乖坐在家里，等我回来。”

　　他没有家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