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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石头城 ...
我到南京后才想起应该给何磊打个电话说一声,火车站旁就是“话吧”,我挤到最前,拨通了他留给我的座机号。
电话响了七八声才有人接,中年男子的声音,操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我们两个人间的对话艰难的仿佛鸡同鸭讲,好半天才对上暗号,说到了核心人物。
“何磊哦,哦哦,一班那个班长……小伙子人精干的很呢,回回打靶都是第一名。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同学。”
“哦哦,同学来看他?那关系可真好的。可是他这两天不在啊,郊区拉练去了……你着急回去吗,不着急你等他两天,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你来了。”
“那,谢谢您了,我是陆小曼……麻烦您给他说一声。”
我挂了电话,手掌却一直按在数字键上,后面人推了我一把我才想起还有下一个人要打。不知道为什么,一路上急匆匆的心忽然就被这一个电话刹住了所有兴头,我甚至没那么迫不及待的想见到何磊了。
为什么呢?
所有事情,似乎都不肯老老实实按照我期待的方向发展。
总是事与愿违的多,遂人心意的少。
我找了一家离他们军区最近的青年旅社住下,这次没住进四人间,选了一间标房。
我想跟何磊认真说点什么。
店老板说这里离中山陵不远,介绍我去看,我笑着说“好”,转身就丢在脑后。
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的阴云还笼罩着这片哀城,我到的那几天,南京一直在下雨,密匝匝的水汽缠满了老城墙,连砖缝间都是霉湿气,像极了当年哭泣着的十万同胞。惨淡冰冷的泪,至悲至痛。
我从大屠杀纪念馆门口走过,展馆外的照片我看一眼都会觉得毛骨悚然,不敢细辨,甚至是那枯萎一般濒死的眼神,教我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死灰。
在南京这片满是哀痛的土地上,我找不到一丝一毫想游乐的心情,原本就沉重的脚步,一次比一次迈的更缓慢。
夫子庙的小茶馓、鸭血汤、豆腐涝,连带秦淮河的桨声灯影,都不能勾起我兴致,到了晚间,我甚至还会听见窗户外呜呜咽咽的泣声,不知道是雨,还是风。
曾今的石头城有多繁华,如今便有多凄凉,我真的一分一秒都在这这里待不住。
可除了等何磊,我别无他法。
一周以后,店老板脸上带笑,敲我的房门,“嗨,你朋友找你了。”
可能他也乐意终于要送走我这一座“瘟神”。
我从床上爬起,以为是何磊,朝外一探,才发现那是一张陌生面孔。清秀白皙的脸庞,不算高的个头,若不是他一身迷彩服,我都以为这是哪所学校在读的大学生。
“你是……”
他伸出手,先笑了笑,“你是陆小曼吧,我严冬。何磊走不开,让我过来接你。”
“严冬”,怎么会有人起这样的怪名儿,还“暖春”呢。我局促的伸出手跟他握住,装模作样的上下摆了摆。握手这样的事,在我看来总是太庄重,小地方的我不习惯。
“在这里住了几天了?何磊说你过来也不事先给他打个电话,拉练时间要是再长些,你怎么办,还能继续等?”
“哦……我,我没想到这些,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出口的是“你们”,似乎我能麻烦的对象只是何磊一个人才对。
“嗯,没事儿。为美女效劳,不是我荣幸么,何况,也不麻烦我什么事。”
“……那,还是要谢谢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却见他已转身,见我迟迟未跟上,才回头对我说,“走吧,他在中际定了饭,给你接风洗尘。”
“听何磊说,你们是老同学了?”
我匆匆抓起包,关门时听见他这一句,随口就点点头,“嗯,我们是初中、职,高中同学……”
暗中偷换了字眼,不着痕迹摸过去“职高”两个字。
“那你们关系可真好,女同学大老远专程看他,小子艳福不浅!”
我看见他唇角在笑,分明在调侃何磊,可是却莫名打了一个冷颤。
“哦,何磊从前帮过我不少,对我,比我哥对我还好……我是顺路过来看看他,也不算专程吧。”
“也是,他那人,就是太仗义太热心。”
我恍惚生出一种事实颠倒的怪异感,仿佛眼前这个人,才是跟何磊一起度过初中、职高整整五年的人,而我,不过跟何磊相逢不到半年,还要靠他告诉我何磊是什么样的人。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运动鞋,抿唇没说话。
我们等了很久,才等到包间的门被人推开。何磊摘下宽檐帽,露出一张比半年前更深邃的面孔。
整个侧脸线条变得更凌厉。黑了,也瘦了……我看了一眼,就知道我记忆中的半大男孩,已经真正成长成一个男人,一名军人。
“何磊”,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他微笑。
“陆小曼。”
三个字,听得我心口发酸,眼泪慢慢弥漫了整个眼眶。
“傻丫头……”,他嘴唇一动,我知道他下一句要说“哭什么”,可能是顾忌严冬在场,要照顾我面子,最后全咽进喉咙。
“等你老半天了,首长大人,干什么去了,这么慢?”
“你说呢,营长刚走,参谋长就来,耽误了会儿时间。”
“喂,我这任务完成的怎么样……老同学,还女同学,我给你全须全尾的请回来了。够优秀吗?”
“行啊,我谢你,成不成?”,何磊挑了下眉,“喏,就这顿饭,也算谢你的?”
“何磊,你可真抠门,就这么对我?!”
“吃你一顿饭,啃你几两肉吗!“
“告诉你,这不行啊!你得单独谢我”,严冬朝何磊翻了个大白眼,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颗颗分明。
“臭德行”,何磊骂了一句,听语气颇有些无可奈何。
我看着他们之间一来一往,没有插嘴,或者说,一丝足以让我插嘴的余地都没有。我默默低着头把茶杯里的茶水喝光,什么茶,这么苦……何磊跟身边这男孩之间是什么关系,竟然古怪的叫我觉出一丝紧张,我压下满腹疑问,一个字都不敢问出口。
我所熟识的朋友关系,就是好到李小帅跟孙胖胖那样打从开裆裤就玩在一起,能一张床上脱裤、睡觉的关系,我也不觉得有何磊跟他这般,亲昵的叫我震惊……如果给他换个性别,我毫不怀疑,这人又是另外一个“郭琳琳”。
所以呢,对面投过来的眼神,叫“敌意”吗?
我笑了笑,觉得滑稽透了。
只是对郭琳琳,何磊可以爱搭不搭、爱理不理,对这人,何磊却是难得的温柔,简直有些予取予求。
也许,他自己都没察觉。
“陆小曼,吃菜啊!”
何磊给我夹了一筷子竹篓虾,放进我身前的盘子里。
“吃啊,你那会不是最爱吃虾,拉着我天天小龙虾、口味虾。剥半天就能啃两口虾尾肉,有个什么劲儿”,何磊突然提起来,语气里多了些刻骨留恋,像是还沉浸在我们两天天街头巷尾乱窜的那个年纪。
我拿起筷子把竹篓虾送进口里。大酒店做的虾,虾头、虾尾都处理的干净,连虾背上的虾线也剔的一丝不苟,椒盐一把,茶叶一撮,我嚼了,觉得索然无味。
“这虾做的不如小龙虾好吃,没什么味儿……”
我抬头慢慢说。
“这竹篓虾可是这家酒店的一绝”,严冬从旁插了一句,举着盘子对何磊说,“首长,也给我夹一筷子啊。”
何磊一愣,身体先于大脑指令,夹了一只虾到严冬盘里。
严冬捧着盘子,笑的像只偷到鱼的猫,“你老同学不喜欢吃虾,这一盘,我就不客气了。”
“滚蛋”,何磊伸手搡了一把他埋头吃虾的脑袋,忽然想起我还在场似的,慢一拍才收回自己胳膊,弥补似的一句,“不合胃口?”
“不行,我再点些别的,麻的辣的?”
我笑了,摇头道,“不用。”
我压抑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翻江倒海,对面这男孩的敌意太明显,我就想假装自己不懂得、不明白,我也骗不过自己。
吕楠带我去过后海,我曾经被两个男人抱在一起互啃嘴唇吓了一跳,吕楠猛地一抓我胳膊,恨恨骂我“没见识”,嫌弃我丢人的大叫,她说那是“同志”,男人喜欢男人。
“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女的喜欢女的呢……”,吕楠拿眼睛瞅我,唬的我往后退,惹她哈哈大笑。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凝视着何磊,心想,你是不是也这样。
酒足饭饱,何磊送我回旅舍,严冬开了何磊来时开的车,把我们两放在旅舍门口,没跟着进去。
“记着时间点,别太晚,连累我跟你迟到”,严冬降下车窗,手肘搭在车门上,冲何磊喊。
“知道”,何磊冲他挥挥手,却没回头。
我开门,他跟着我一起进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
“要抽烟么?”,我找到烟灰缸,丢在床头柜上。
“不用”,何磊瞪我一眼,“我走了,没人管你,你这烟就没少抽,是吧?”
“没,我快戒了,忍不住才点一根……”
“戒了?”
“真的”,我把干干净净的烟灰缸拎到他面前,证明我没撒谎。
“陆小曼,你……”,何磊挑了挑眉,不知道该夸我,还是应该说什么。
“怎么没跟我打个招呼就来了,笨丫头……部队外出集训能长达几个月,我这要是老不回来,你还搁这儿傻等不成?”
“不等了。”
“……”
“你要是一周以后还不回来,我就走了。”
“哦……”,何磊玩烟灰缸的手一顿,没什么表情按住了旋转的陶瓷。
“不等?陆小曼,你对我,就这么点耐心?”,何磊凉凉一笑。
“大老远来看我,连一面都不见?”
“何磊,我先去的北京……”
“临时起意,才顺路来南京看你。”
“顺路?”,他说的咬牙切齿,习惯性的掏了掏自己耳朵。
“你去北京干什么?北京有你什么人?”
“哦,那是首都。”
我在何磊脱口骂脏字之前,话锋一转,“我想看看外面都是什么样子,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
“我不想再当井底那只青蛙,或者笼子里那只麻雀了。”
“李小帅走了?”
何磊说的我一笑,笑的两肩抖动,不知不觉压低了自己脑袋。
“嗯,走了”,他总是这样敏锐,敏锐到连撒谎的机会都不给我。
何磊沉默了。
“你看完我,是不是就回去了。还是,去广州?”,他目如鹰隼,盯着我不错过一分一毫。
“回家”,我迎向他,不避不闪。
“是吗”,何磊撇了下嘴,“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我等了半天却没见他说出下文,“那个严冬,是你,战友?”
“哦”,何磊愣了下,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提起严冬,自顾自续上,“他是我们师长的儿子,看着跟我不大一样吧?大少爷一个,娇贵着呢!”
何磊咧着嘴“哼哼”两声,嘴上嫌弃,可眉眼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瞧着这样口是心非的何磊,心不知不觉往下沉了沉,像是我一心藏起来的玩具,突然被别人惦记上,十足不是滋味。
“何磊,我明天就走了。”
“……”
“这么着急干什么,南京好玩的地方不少,不想看?嗯?”
“不了,我来这儿,不是旅游的。”
“那,陆小曼,你告诉我,你来这,干嘛的?”,何磊轻轻一句,轻的我摸不出他问这一声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来之前我不知道,我以为见到了你,我才能知道。”
“那现在,知道了?”,他挑着一侧眉,双拳一握,像极力压制着什么。
“不知道……”,微妙的一顿,我接着道,“可是我知道,时机不对了,我该回去了。”
我想起我和李小帅之间无光无影的那一晚上,我在他怀里,我们融合的那么紧,我在那一秒,得到了我这辈子想得到的一切。或者说,我跟他是那两块相接的拼图,凹槽缝隙能契入彼此骨头里。
我对着何磊笑了笑,“何磊,我真的该走了……”
何磊面无表情,不赞同,不反驳,那一瞬间,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大相径庭。
我来南京,最初的最初绝对不是为了要对何磊说这一句,可最终,我只能对他说这一句。
从前我眼里只有李小帅,从来没有正视过何磊这个人。等到我想起他,想认真看一看他的时候,已经变了模样。
找不回的从前,找不回的感觉,最后,也只好如此。
我也是后来才恍然大悟,人世间多少事,最后的最后,都是只好如此。
回程的火车,我走的异常艰难,比我登上去北京的列车还要难。
何磊坚持送我,严冬跟在他身后,一直送到检票口。
“严冬,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你是何磊的朋友,那就是我朋友。”
“不是谢这个,是谢你,这么对何磊。”
肉眼都能看出他对何磊是真的好,即便我不敢想那是一种什么感情,可有个人这么掏心掏肺的对何磊,我就是站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安心。
何磊这么好,值得有个人为他掏心掏肺。
而陆小曼,不配。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眼泪就无声无息滚下来,我哭的不成模样,为失去我生命里一样很宝贵的东西致哀。
甚至这一天,甚于我送李小帅离开的那天。
只有在失去那瞬间,何磊曾为我做过的一切过电影一般在脑海中逐一驶过,我才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
我最后的守望,最后的依赖,终于,支离破碎。
在那辆回程的绿皮车上,我说不清自己哭了多少次,眼泪干了又湿,湿了又淌落一身。
我失去了那个可以让我掉眼泪的人,甚至连哭泣时可以倚靠的那个肩膀也失去了。
可奇怪的很,我反而可以肆无忌惮的哭出来。
毁灭,破碎,重聚,然后再一次重复。
有什么在死去,又有什么在新生。
这是专属人这种高深的微妙的情感动物所特有的超能力。总是在丢盔弃甲、一败涂地之后,还能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满血复原,且摔打的越狠越顽强,一脸鼻青脸肿,还能大笑“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那一天,我以为咬牙挺过一整个黑夜白天,一直坚持到北京的陆小曼有多坚强,原来生活总有意外惊喜,底线就是被拿来突破的,今天的我比那时候还要坚强。
后来我知道了,人生这条荆棘路上簇拥前行的每一人,谁不是咬紧牙根,挺直脊梁负重而行。多少幅光鲜靓丽的笑容后,掩藏的都是吞不尽的苦果,涩的可以酿酒。
可他们仍然在微笑,仍高贵、热烈的活着——
打落牙齿和血吞,把血泪往肚子里咽,然后告诉自己“味道不错”,这本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压根儿就不值得自夸。
这世上,没有彻头彻尾的绝望,正如没有彻底漆黑的夜。黎明之前,最黑,却也有光。
我们要学的、要做的,是把这一丝光,变成太阳。
不是在满天黑暗中找一个太阳,而是,做自己的太阳。
结
ps:结的猝不及防,可再顺其自然不过。从前想了多少,写到这一秒,才恍惚都是白写。
从没构想过的一章,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真正下笔写出来,才觉得一切本就该如此。
“不是在满天黑暗中找一个太阳,而是,做自己的太阳”,终于写到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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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石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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