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缘》土堆大人

3、第叁章

　　午膳后，倪氏和费氏又留倪启真坐了坐，眨眼就到了半下午的光景。辞别时，倪启真以不便为由，婉拒了阿珍随行，这个举动让费氏对他更添青睐。

　　回到书房后，倪启真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杜崤山的踪影。于是垂着广袖，站在门口喊了声：子容！

　　阔叶繁茂的葡萄架下传来浅浅一声答应。倪启真穿过茂草镶边的小径走过去，见他靠在一张竹编的躺椅上，自在地看着那本书，身上跳动着从枝叶间洒下来的光斑。

　　倪启真笑道：“你可真惬意！快起来吧，我已经和姑祖母说过了，这两日要出门游览朴阳风光。”

　　杜崤山伸了伸背脊，慵懒道：“朴阳多山，另有古寺两间。你打算登山还是拜佛？”

　　倪启真催促道：“别装糊涂，说过了要去含香楼赏美人景。登山这种事，也要有美人在侧才有意趣不是吗？”

　　杜崤山见他张口美人闭口美人，知他是被爹娘管教得狠了。自小不是在书院就是书房，身边从来连个丫头都没有。一夕功成名就如出笼之鸟，在京中时又听旁人吹嘘艳遇淫事，难免兴起偏颇。

　　他虽急着去，杜崤山却不赞成道：“这是才来季府的第一天，安稳些。”

　　倪启真看看巴掌大的院子，还有让人头疼的书房，原地转了半圈道：“那就明日再出去吧，晚上好好洗个澡，可以神清气爽地去见美人！”

　　葡萄架对面的楼上，无所事事的宋玉侧耳听着下面的动静，听到‘美人’二字，笑着暗忖道：“原来是个小色胚！”

　　越明日，晨曦微露时杜崤山即起了床。洗漱过后，他见倪启真还睡得香，自己就出了门，踏着露水往前院去了。

　　厨间的后窗里，季沅如常忙碌着，秀竹在外面帮忙李婶杂务。忙着忙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抬头向外面看去。

　　几步外的槐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人，见她看见了自己，就走了过去。季沅认出他是昨天的那个小厮，心头涌出了奇怪的感觉。

　　杜崤山在窗前停住，俯身用手肘撑在窗台上，看着她道：“昨天，谢谢你的包子。”

　　季沅知道自己不该慌张，她见过秀竹和同乡的阿好聊天，仆婢和小厮有往来也很正常。于是轻声道：“你还要吗？”

　　杜崤山笑得很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砂锅道：“我想尝一尝馄饨。”

　　馄饨是备好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不方便，季沅道：“这是给老夫人准备的，如果有多余的剩下，可以吗？”

　　他欣然道：“好啊！”

　　季沅不再说话，垂着眼睫专心包馄饨。杜崤山就那样看着她包馄饨，盈盈的水汽弥漫在他和她之间，让她的面容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好像云中的仙子。

　　杜崤山忍不住轻声念道：“秀绝香心溢眉宇，竹隐轩窗真可爱。”

　　季沅闻言停下来，隔着飘渺的一片雾白色看着他。

　　情不自禁的夸赞似乎有些浮浪。意识到这一点后，杜崤山不自在起来，脸上一热，微微透出些红色。

　　他想起仆婢大多是不识字的，因此释然了些，认真道：“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对？没有关系，我……只是在念你的名字。”

　　季沅因惊讶微微张口。仆婢是不识字的，她却听得很明白：他将她认成了秀竹。

　　季沅只好当作确实不明白，定定心，用纤柔的指尖点着馄饨数起来，只有二十八只。还是她有意匀出来的。

　　煮好了馄饨盛在碗里，季沅没有再递进他手里，而是放在了窗台上。然后盖上倪氏的那碗，出去交给秀竹。

　　季沅在外间一直等到秀竹回来，见面后问道：“阿竹，前院的小厮里面，有人念过书吗？”

　　秀竹想了想道：“念过书的人总归有的，老爷去年不还提拔了楚伍去做账房？”

　　就算是这样，季沅还是觉得，这个小厮的胆子有点太大了。他敢口出狂言，多半是个歪心眼的狂徒。季沅因此打定主意到了明天，要让秀竹留在里间和自己在一起。

　　杜崤山回到住处时，倪启真已经起来了，正在箱子里翻找衣裳，看见他进来就笑道：“又去找仙姝了？”

　　杜崤山眼里亮晶晶的，取了书本，安然坐在一边看起来。

　　倪启真这趟是为相亲而来，许氏为他打点了七八套体面的衣装。他左挑右选之后，取出一套月白软绸长衫外罩浅藕合色纱衣穿好，对镜端详，挺满意的。

　　倪启真装扮完毕，回身看到杜崤山只顾看书，忧愁道：“子容，如锦姑娘重金难求一面。你这样穿着粗布衣衫，她要是不见咱们怎么办？”

　　杜崤山抬头道：“她要是因此不见，那么不见也罢。”

　　倪启真将装着银票的钱袋贴身收好，嘟囔道：“你不稀罕我稀罕……”杜崤山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抿出一笑。

　　用过早饭，两人从书房外的角门出来，沿着院墙走出一段路再右转。出了内院后，有伶俐的小厮过来问倪启真：要不要备车？倪启真摇摇头，只道出去随便地逛逛。

　　出了季府，日头暄暖。

　　朴阳在北，较之南方的平洲显得粗犷大气。比如街边的树，平洲多是婀娜的柳树香樟，朴阳则是刺槐泡桐，虽然满身白花紫花，黑峻峻的枝桠总显得桀骜不驯。

　　倪启真极少远行，因着四周民风新鲜，一路和杜崤山议论不断。走过了两条巷子后，才停下来雇了两顶轿子。因方言不通，就用官话对轿夫道：“去含香楼。”

　　朴阳城并不算大，走了约两刻钟后轿子停下了。无需听闻，四周的氛围已截然不同，那是轻扬的猗靡使人蠢蠢欲动，不自觉勾引出人心中潜藏的轻佻。

　　杜崤山躬身钻出灰扑扑的木轿，好似骏马出了鸡窝棚。倪启真付了轿子钱，两人注目站在含香楼前。

　　绘彩精雕的小楼前后两栋相连，门前铺着冰花白的石砖，门口种着青竹，墙上攀着木香，显得很雅致。这样的所在，在京中也许只是平常，在小城朴阳已属难得。

　　进了门，就有龟奴上来请安伺候。倪启真道要见如锦姑娘，龟奴见是生客，便有言在先：见与不见都看如锦的意思，茶钱是不退的。

　　倪启真点了头，龟奴就引着他们往后面去了。原来这如锦，在含香楼里是单辟着一处瑶台院住着的。

　　那是一处百花齐放，精雅别致的院子，龟奴伺候着他们在小小的三间厅里坐下。上了茶水后，有使女来问倪启真的名号，好去里面通报。

　　倪启真报了籍贯名号，使女就去。杜崤山自在坐着，欣赏四面钟鼎琴书的布置，目光停留在墙上挂的一张古琴上。

　　倪启真不似他那么若无其事，一而再地向使女离开处探望。果真见她出来，躬身歉意道：“倪公子见谅，姑娘今日身子倦怠，不想见客。”

　　听说如锦不愿见他，倪启真又气又失望。常人都易如此，越是求之不得越觉稀罕，他是兴冲冲来的，不愿就此离去，坚持道：“请你再去替我说说，我只见她一见，并不叨扰，或是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

　　那使女为难道：“我家姑娘说了不见，公子可以坐一坐，喝了茶再走。”

　　隔着墙望梅止渴？不，连望也望不到的。倪启真一脸失落，犹豫间举止不定。杜崤山起身道：“阿真，走吧。”

　　倪启真慢慢地跟上了他，龟奴在外面等着收茶钱，哈着腰道：“今日如锦姑娘已拒了好几位，不是单这么对待公子，您改日再来试试。”

　　倪启真将银锭交过去，恋恋地朝身后看了看。朴阳如锦在京里也有些名气，如果见过她，是很值得艳羡的事。好歹他要去荆湖道就职了，怎么能连一点值得炫耀的花边谈资都没有？回头到了同僚酒宴上，依旧只能看别人唾沫横飞。

　　见他败兴，杜崤山有些不忍，轻叹道：“你真的那么想见她？”倪启真道：“子容你有办法？”

　　杜崤山没有回答，回到厅里，指着墙上挂的古琴对使女说：“可以借用一下吗？”

　　使女怔了怔道：“请便。”

　　杜崤山取下琴，在桌旁摆好坐下，娴熟地用五音法将诸弦调好。定了定神后，散挑轻勾，又点些泛音，琮琮弹了十二声，似是马蹄踏春飞花驰行，是一段《东湖少年游》。

　　余韵未停时，又有一名使女从后面出来，走到杜崤山身侧道：“我家姑娘请公子去里面坐。”

　　杜崤山定住琴弦，侧身看向倪启真。

　　倪启真去见如锦时，杜崤山坐在厅里看随身带的书。约半个时辰后，倪启真满面春风地从内室里走出来，身后跟着莲步姗姗的如锦。

　　如锦抬起秋水眼眸，细细看向杜崤山，走过去礼道：“小女如锦见过杜公子。”

　　杜崤山起身回礼，目光触及处，是一个如冰雪转成，琼雕玉琢的美貌佳人，一身素白不沾片尘。

　　倪启真道：“多谢姑娘的款待，今日时辰不早了，改日再来拜访。”

　　如锦道：“请杜公子一定再来。”

　　杜崤山没有应答，依旧是龟奴送出去。

　　离开含香院后，倪启真和杜崤山找了家体面的酒楼，要了朴阳的特色菜，配着当地烧酒小酌。

　　如愿见到了美人，倪启真本应滔滔不绝才对，此刻的他却显得无精打采。

　　杜崤山问是何故？倪启真道：“进了闺房以后，如锦谈的都是琴理古谱之类，我对这个不太了解。后来又谈起诗文，我竟不如她博学，总之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杜崤山道：“这么看来，她确实有些才华，难怪这样心骄气傲。”

　　倪启真道：“诚实说起来，姑娘家能这样已经很不易了，也算是名副其实的才女。”举杯又问：“像如锦这样脱俗的容貌，比起你的仙姝如何？”

　　杜崤山道：“仙姝很和善，会做小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