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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苏姜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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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澄的新男友叫盛西莱,这名字听起来像一捆在超市里亟待促销的过期蔬菜。
当时我在一档综艺节目的化妆间里,趁着做造型的空档无聊翻着网页,误打误撞刷到了微博上笑眯眯的两个人,脸贴着脸,各自在微博里大方宣布了恋情。
我诧异,后知后觉,才恍然惊厥我和她已经很久没通过电话了。
先前是我,固定在北京,朝九晚五,任由她来她走,得空了便匆匆忙忙瞧上我一眼,平安无忧,笑呵呵一阵儿,便又一溜飞机烟儿,用一个屁的方式拉开了我俩的距离。
可如今,我熬出了一星半点儿的幸运,有了能露脸被熟知的机会,呆在北京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别提约上柳澄,到家里给她做顿饭什么的。即便想着半途而废,公司忙前忙后的那帮人也不会放过我。
可这百里挑一的好事只独独我摊上了,若又不以为然放任自流去,也是辜负身旁人熬过的夜,掉过的汗,抑或伴随我欣喜又伤心的泪。更是对不起台下愿意相信我这身假皮的人儿,她们攒动的亢奋,像蚱蜢,像蚂蚁,说不得有多傻,但看向我的眼神,却足够为我的寒冬添上一份热。
当你背负了期待,你就不能让自己过得太平庸。
那天,我拿着奖杯,身周是火红色的灯光和明灭不定的荧光棒,人们在我五百多度的眼球里翻滚成一条血红的浪,拍击在螺旋升腾的浓烟里,那光滑地板连接的漆黑没有尽头,只有喧嚣和哭喊一样令人绝望又燥热的热枕。
我穿着那身细碎的如同星夜湖水的裙子,在初冬的风里摇曳成六月的竹林,哗啦啦一阵儿,亮晶晶的快乐,被映成了红色。
那时的我已经习惯了摄像机和闪光灯,不会躲闪也不再羞怯,只是澎湃,澎湃到窒息,想跑起来,飞起来,围绕着风,围绕着人潮,失足跌落,被万人合力举起来,仰起头,和黑色的天幕永远对视。
所以有那么几天,我真的以为我有那么优秀了,优秀到足够被几十万人拿来当做偶像,挂在嘴边,当做壁纸,挂在墙上,藏在心里。
但那种飘飘然的猖狂和无畏,也不过逗留了一两天,很快,我便像一颗鹅卵石,沉到了河底,一如往日陷入奇怪的阴郁里,那种明明清楚如何逃生脱离却义无反顾奔向深渊的阴郁,我想,这是新鲜感消匿的失重,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我有了经纪人,姓冯,人称岚姐。她对我知根知底,态度上没有那么迁就友善,蛮横又严厉,这一点让我有了要和班主任同处后半生的恐慌感。
她对我的形象拿捏得很准,知道我在大众心里是什么模样,却又故意似的,总在刻意迎合和倏然反转的套路里翻滚。
冯岚常摆着一张世俗老道的冷脸,在我化妆挑衣的时候推开旁人的手,指出她想要的,只管丢给我,吩咐造型师去做。
不说次次都惊艳,但得体讨喜是有的,她常说先不必急着争风头,当下先保守稳固形象风格最好,当观众有特定词汇形容你之后,你再去寻求突破。
“人只有被束缚时才会有创造力。”
冯岚对我的饮食控制得格外严格,巴不得我天天喝凉白开,吃草吃鱼,活得像个神仙。
但凡瞅见桌面上摆着一丁点儿零食,也得气势汹汹走过来一巴掌扇到垃圾桶里去,要不然使坏似的将双指夹的烟把儿,往里头一碾,抬眼再幸灾乐祸地盯我,说一句想得美,再重新点上一根烟,逼我闭眼背乐理,再跟着老师去练习乐器。
我感觉自己像进了集中营,除了不用穿囚服,其他似乎都灰蒙蒙的乌烟瘴气,我对快乐的热情,被奇怪的碌碌无为消磨得仅剩一丝想要呼吸的欲望。
余果还在我租住的房子里生活,唐歆本想把她接到金川那儿,她死活不去,又哭又闹,抱着我说,死也要死在我家里,我呸呸呸的赌上她的嘴,攒在怀里,哄了小半天儿。
说不如请个保姆阿姨照顾,金川帮衬着,做不了保镖也得做个司机代步什么的,起码有个男孩子在,遇事要踏实一些。
“我不要,我自力更生,做个饭,洗个衣服,我什么都可以,大不了我申请住校得了。”
“这离得那么近,就两条街的距离,我不放心你在学校里住,无度无节,我给你找个阿姨,一日三餐准时准点,晚上回来就睡觉,手机没收。”
“凭什么啊,我的手机干嘛给阿姨!”
“又没说要看,你有了手机,你还睡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躲在被窝里给谁打电话呢?”
唐歆和余果斗嘴之时,少了平日的温柔体贴,甚至多了些大权在握的专横和仗势欺人的嚣张,以命令禁锢她那倔强女儿的欲望,我坐于一侧,像一棵墙头草,不时在天秤的两端找寻着秤砣和稻草。
不过那晚上被窝里相约的情郎,就算余果不说,我也知道是谁。
唐歆午夜电话里,虚声打听余果的男友,我自然笑着打岔,说保密至上,绝不透露军情。搞得她在那头哭笑不得地骂我叛徒,说要等到见面,将我*到第二天下不了床。
我便揪紧了被褥,嘴角却不知扯到哪儿去,讽刺似的嘲弄她,说人真不能小看,这当初优雅高贵淡然如水的大明星,怎的到头来是个爱说低俗话的色情狂。
“不过也只对你说啊,”她笑,那笑里透着火热的情yu,从我耳尖酥麻至手臂,一道闪电般,烫焦了我的血液,在我的身体刻上了一道难消的疤痕。
半晌,我听到她冲水的声音,浴室里声音空旷带着回响,听起来透彻又空灵。
“听我洗澡。”她说。
“神经病。”我边骂边笑,故作矜持地清了清嗓子,在黑暗里翻着白眼,可手却诚实,偷偷摸摸地,将听筒贴紧了耳朵。
……
盛西莱是个歌星,我对他的印象,仅是在一次跨年演唱会上,他浅笑俯身,亲吻了一个观众的手背,那张被修得过分的照片传扬网络,一夜之间热火朝天,又不知哪个谁,放在外网,轩然一阵,又酝酿了一出奇妙的化学反应。
可按成年人的审美,盛西莱不过是无数小白脸中一张大同小异的青春面孔,没有技巧和韵味,只剩纯净和憨甜,以及为了垒固根基而不断讨好卖萌的愚蠢。
如同一塑冰雕,也就那几个月的美,还美得单薄乏味,毫无深意。
我对他的印象,半颗星都没有。
“合作。”
“这什么鬼合作?”我往旁边躲着化妆师的手,她的手频频颤抖,而颤抖导致我的眼线变成了波浪,丑陋得像一层起皱的虾皮,黏浮在我睡肿的眼泡上。
柳澄那头窸窸窣窣,不知在捯饬些什么,只觉得来来回回你一言我一语的满满心不在焉。可我爱耗,也不想多懂事地说一句太忙就挂了吧,只嘟囔着别太委屈了自己,拿着些有的没的造热度。
“盛西莱也没多差吧,他之前有绯闻,和他组合里的一个男孩,两个人好像深夜去吃串还是什么的,在那路边摊上,被狗仔偷拍到接吻,公司澄清说是夜晚喧闹两人想说悄悄话,所以贴得近,拍摄角度又刁钻,纯属巧合。”
柳澄边说边笑,突然拍了一下手掌,那清脆震得我耳廓生疼,我将话筒拿远,看到眼睑和腮红间贴好的亮片,像画报里委身于神,怀胎十月却不幸流产的少女,带着圣母光辉的高洁,却又掺杂着疲惫忧郁的烟火气,一半是清透,一半是肮脏。
我歪头寻觅冯岚,心想借由窥视她的眼神,猜测她对此时此刻的我是否满意,但却望见她面无表情,低头盯着手机,紧接站起来,甩门而出。
我的失望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面化妆间,如同菜市场般轰隆隆的声音夹杂不断,忽而又传出不相适宜的欢笑,我有些莫须有的嫉妒和不受待见的憋闷,满心不解,不禁侧身低语:“那屋里头是谁?”
“安可柔。”化妆师推了推眼镜,两人在镜中匆匆对视后,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我轻笑,重对着听筒:“我今天竟然和安可柔一起录节目。”
“噢?”她条件反射似的回应,紧接又牛头不对马嘴地念叨一句:“我也算是帮他一把,省的大好前程毁在自己手里。”
“也巧,全世界的gay都能被你碰到。”
“怎么,吃醋了?”柳澄嬉皮笑脸,拿我打趣道:“是秋凉不在身边,欲求不满,听到我有美色相伴,心生妒忌,打电话来强调领地了?”
“呸,”我吐她不要脸,眉心雀跃,却又觉得那名字刺耳难堪,令我心生不安和歉意,只等着身周人群一一散去,借由上厕所的空档躲在一个密闭地小储物室里,气喘吁吁地扯开胸前的纽扣,略有些恼羞成怒道:
“别提她了,我这几天都在想着如何说明白。”
“说明白?说明白什么?”她瞧我用词语掩饰,即使是多么硬气自如的语调也盖不住支支吾吾的神经跳动。
她以她对我了如指掌的自信,冷笑一声,先我一步拆穿这层虚张声势的伪装,笃定一句:“苏姜雪,你这事儿最好不是因为唐歆。”
“我就是要因为唐歆和她分手!”我加重了语气,想以此壮胆向她示威,抛开令人窒息的罪恶感和所有虚与委蛇的道德束缚,却又害怕她颓然放弃,用冷漠失望的语气说一句随便。
但我想着秋凉回来的那几日,我努力维持的笑脸和床榻上刻意营造的矫揉造作都令我感到恶心。
我不想骗谁,可我又优柔寡断,不敢承担厌恶和怨恨,我的自卑希望我哗然取宠,贪婪着所有人的爱。
想到这儿,我有些自暴自弃似的,倚靠着墙壁,蹲下来,盯着昏黄灯光下的积灰货架,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任天由命。
柳澄估计本就没打算掰扯我的这些闲事儿,只觉得自作自受,听筒处静悄悄一阵喧哗,我只听得见人语鼎沸的欢闹,衬得我如鼓如雷的心跳,在胸腔的密道里七上八下。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自己真的混乱,如同姨妈过后荷尔蒙失调导致的晕眩和疲惫。我的眼睛总疼,疼得像哭过整晚,但那些可悲的可怜的令人心碎的酸却不知从哪儿来,无缘无由的,就全然盛予表面,放在眼眶里,像藏着无数狼虎,抓挠着我被快乐击溃的原则。
唐歆于我,是一种第一次,这导致我每次身心空荡之时,都想按下那个初始化的按钮,无关爱恨,仅仅只是作为婴儿,对子宫的依恋。
如果我还在十几岁,依照我温室里的纯真正直,我一定义正言辞地拒绝,并怒火中烧地将她劈头盖脸骂一顿。
但我已经过了那个刚正不阿的年纪,摇曳无根的准则底线早随着时间,入土为安,消失殆尽了,只觉得人世间的苦不值得我去坚守,我只想要快乐,即使那快乐易碎又短暂。
这样想来,我所有的背叛和伤害都像是情有可原,可我也没想被原谅。那时的秋凉对于我,不过是一根现实世界的标杆,它拉扯着我的理智,可我的感性全然扑向了火焰,我拿它比zuo爱情,但我却没有得到它的机会。
这样来说,我名义上的伴侣,此时更像是我追爱逐梦道路上的绊脚石。我不再喜欢她,原谅与否,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我所有的亏欠和负罪,不过是出于对自己名誉的担忧和畏惧麻烦的胆怯,我什么都想要,可到头来,我发现,我其实谁都不爱。
“算了。”
“什么算了?”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两个人我都无所谓,愿来就来,愿走就走吧。”我站直了身子,揉了揉蹲麻的腿肚子,吸了口凉气,扣上纽扣,平静说一句:
“一个人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