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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鸿鹄 ...

  •   永乐三年,这是雁云起在应天府度过的第十一个中秋。
      腰间这柄绣春刀,数来也陪了他十一年。
      天际炸开了一朵接一朵璀璨的烟花,他定定地仰着头看,满眼便是那缤纷的光芒,星子也黯淡了下来,自觉地躲到了云后。身着飞鱼红蟒的同僚笑着拍拍他的肩,道:“咱们这地方看不清的。”
      于是雁云起这才回过头来,舒展开眉眼淡淡道:“有的看就很好。”
      同僚们三三两两地纠集在一起喝酒去了,只有雁云起仍一个人,守在红墙下,望着天边的烟火。
      “雁佥事,你不去么?”
      “不了,你们去吧。”
      那人还想说什么,就被拉了一把:“雁佥事什么脾气你还不晓得?”
      雁云起只作没听见,身上的飞鱼红蟒一同缄默着,如同要融进身前红色的宫墙。
      他本不姓雁,而是姓“燕”,只是如今的皇帝曾经的封号为燕王,为了避讳,“燕雀”硬是成了“鸿鹄”。在锦衣卫任职的十一年里,从小旗一路升至指挥佥事,同僚的称呼也从“小雁”成了“雁佥事”。
      他向来桀骜寡言,同僚见此也不再坚持,转身也同疏疏落落的人群离去了。
      雁云起虽在仰头看着烟火,右手却下意识就习惯性地摸着腰间的绣春刀,刀柄微微的凉意是他最熟悉的温度。
      他沿着宫墙边走,在烟火声中,腰际垂下的丝绦环佩与革带官靴踏在石板路上的响动显得尤为渺小细碎。
      “雁佥事,雁佥事,哎哟,可叫咱家好找。”后头传来一阵尖锐的喊声。雁云起转头,皱眉道:“……王公公?有何吩咐?”
      王公公一搭拂尘,伸了伸食指道:“皇上交代了,看烟花儿还不够尽兴。叫锦衣卫上华盖殿演武助兴呢。”
      雁云起躬身拱手道:“卑职遵命。”
      他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天际,好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华盖殿前仪仗威严,旖旎的乐曲远远地便送到他耳朵里。雁云起低着头也能瞥得见或红或黄明晃晃的阑珊灯火的繁华气派。这般场面他并不少见,只是于他而言,再温暖辉煌的灯火也不过是只为照亮他更好的完成任务。王公公领着他,跟在他身后的是一群同是北镇抚司出身的锦衣卫,黑缎金边的官靴整齐地踏在地上。离他誓死效忠的龙椅上的那人越来越近了,雁云起渐渐屏息,一抖蟒袍,单膝跪下一手撑地,一字一顿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锦衣卫北镇抚司特来演武助兴。”
      他听见头顶落下的带着笑而漫不经心的声音:“今天表现好的,胜出的,朕重重有赏。”
      雁云起把头低得更深了,沉声道:“北镇抚司定不负圣上厚望。”
      缓歌曼舞就此收了场,殿边侍卫擂起了鼓。雁云起领人立于一边,一字排开,擂台另一边站的是同样飞鱼锦衣的队列,衣着制式却有微微不同——那是南镇抚司的式样。
      队里小旗问道:“雁佥事,谁先?”
      雁云起还没答话,另一个小旗便道:“我先。”说着就跨上擂台,那边的南镇抚司也上来一人。二人互相拱手道了句“得罪”,两柄绣春刀齐齐从腰间抽出,北司小旗扬刀劈去,南司小旗闪身躲过,刀光亮过灯火。兵刃交错作响,冷硬的声音分明是毫不相让。
      台上二人不相上下,雁云起微微皱眉。南司小旗直刀相向,北司小旗下腰躲过。南司扑空,却不想北司小旗杀了个回马刀,愣神瞬息,北司小旗一刀挑起南司小旗手中的刀。那刀脱手,直直落下,“铮”地插到台上。
      北镇抚司那小旗拔出刀,交到南镇抚司小旗手中,复尔拱手道:“承让。”
      雁云起身后的小旗们先他鼓掌喝彩,他冷声道:“规矩!”身后立马安静下来,他紧蹙的眉却仍不放开,继续直盯盯地望着场上。
      一场一场的比试下来,北镇抚司有赢有输,却场场精彩。身手矫健者云云,皇帝当即就赏了不少,中秋佳节之夜给锦衣卫上下也带来了浩荡皇恩。只有雁云起一直面无表情,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时刻注意着殿前的事态安危,唯恐上座的皇亲国戚出了半点差错。
      台上却传来一句满不在乎的言语来:“雁佥事,咱们切磋一场如何,在圣上面前献个丑。”
      此言一出,北镇抚司的小旗们立马窃窃私语起来。雁云起看向他,那人一身与他制式平级的飞鱼服,身形颀长,一手放在刀柄上,正随时准备抽刀。
      皇帝笑道:“卢佥事雁佥事,南北镇抚司一较高下,好啊。”
      小旗低声道:“雁佥事,那姓卢的恐怕……”
      雁云起并不说话,而是先向位上明黄龙袍的人持刀弯腰拱手,利落上台。飞鱼服的袍角被他脚步带的风轻轻撩起,卢佥事抽刀而出,轻轻一笑道:“雁佥事,请赐教。”话音刚落,刀刃的白光便径直向雁云起而去,雁云起却只招架,用手中之刀将利刃挡下,两柄绣春刀彼此纠缠,一攻一挡。台下皇亲国戚看得过瘾,北镇抚司一众人却暗自捏了把汗,南司卢佥事招招狠戾,雁云起却只守不攻,而那把跟了他十一年的绣春刀附了鬼魂一般,一招一式都挡得恰到好处,出刀速度极快,他却仍面不改色。
      “雁佥事,出刀啊,雁佥事……”下面的小旗们不禁喊起来,卢佥事也皱眉笑道:“雁佥事是怎么了,诚心让我呢?”一刀出奇一扫,割下雁云起一片衣角。他稍稍瞥了一眼,便轻嗤出声,手腕一转,手中之刀便就此以利刃而对。
      电光火石间锋芒一闪,雁云起持刀的身手行云流水宛若惊鸿游龙。刀法犹如睡狮乍醒。卢佥事依旧接得很好,神情则渐渐不再轻松。“咱们雁佥事可是南北两司第一锦衣卫,功夫当然没的说。”底下的议论声愈来愈嘈杂了起来,正说着,雁云起的刀刃擦着卢佥事的领口而过,却点到即止的灵巧一收,他锦衣上的红蟒活了起来一样,吐着骄傲危险的信子。卢佥事红了眼,手中的绣春刀奋力一挥,雁云起迎着向他劈来的刀刃,不躲不闪,使刀一斩,便听得一声脆厉的金属断裂的声响,卢佥事手中那把钢刀竟被生生砍断。
      卢佥事正望着手中断刀愣神之际,观台上的皇帝率先鼓掌叫好:“雁佥事不愧为我大明第一锦衣卫,好功夫,好功夫!”
      雁云起面上波澜不惊,还是他平日里那副面无表情的神色。他收刀入鞘,拱手弯腰,头垂得极低,先是对皇帝道:“雕虫小技不过为博龙颜一悦,圣上谬赞。”继而转向卢佥事,抱拳躬身道:“卢佥事,多有得罪。”
      抬头的瞬间,他却瞥见卢佥事面上闪过一丝不善,果不其然一个扫堂腿便向他下盘一过,雁云起腾空一跃,红蟒锦衣在半空中一个空翻,一呼一吸间就已稳稳落地,众人还未回过神来,雁云起就猝然感到左肩被刀劈的疼痛。
      鲜血汩汩流出,如他肩上的飞鱼红蟒一般蜿蜒而下。他吃痛得轻哼出声,再抬头,眉头拧得很不好看,冷冷道:“这就是卢佥事给南镇抚司带的好头么。”
      卢佥事扬起嘴角晦暗一笑:“雁佥事若是这点防备之心都没有,又如何担得起带领北镇抚司巡查缉捕卫戍大内的重任!”
      底下北司的小旗已经按捺不住地握紧拳头,却听得台上一句:“大胆!”整个华盖殿便无人再敢出声,“中秋佳节见血,朕瞧着你们锦衣卫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
      雁云起二话不说立马跪下,“圣上恕罪……”
      皇帝愠怒地瞥他一眼,道:“这中秋节,朕也不想要你们的脑袋。滚下去吧。”
      “是。”雁云起说罢,起身再拜,未看卢佥事一眼,直直退下。
      他一下了擂台,就难忍地“嘶”的一声,皱起眉。小旗和同僚们立马围上来,紧张道:“雁佥事,快去太医署瞧瞧,没伤到要紧的吧雁佥事?”
      “这南镇抚司真是下三滥!”
      “现在说南司有什么用,快给雁佥事包扎啊!”
      雁云起却道:“圣上面前还敢喧哗,指挥使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们的!”
      一群人立刻噤声,他叹了口气,低低道:“今日之事往后再议,现在要紧的是护圣上周全。你们给我懂点规矩,把嘴闭上。”
      “可是雁佥事你的伤……”小旗还未说完,剩下的半句话就被雁云起用眼刀逼了回去。雁云起抬眼瞧了一眼对面的卢佥事,冷哼一声,最终还是捂住左肩在红墙投下的深深阴影之中颓唐离去。

      血顺着他的肩头和手臂流下。他独自一个人走着,中秋节明澄澄的月光投在红墙根,而那月色下,是一地斑驳的血水。雁云起慢慢地走着,此时的肩伤却似乎毫不影响他赏月的兴致。他抬头望向那一轮玉盘,最终叹了口气,垂下头来,右手不自觉地抚上腰间的绣春刀刀柄。
      陌生的脚步声突然由远及近。那声音很小,却在沉沉的夜中显得突兀又孤寂。他听得出来那应是一双极软的鞋底,雁云起霎时抽刀出鞘,寒芒一闪,伴随着一声少女恐惧的惊叫,雁云起心头一紧,立刻收刀,刀刃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回到他腰间的刀鞘中。等看清了面前的人,雁云起一惊,当即单膝跪地:“公主殿下!殿下受惊了!卑职罪该万死!”
      面前的少女声音颤抖,显然是心有余悸,可出口的话语却无半分责怪的意味:“血……你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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