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沐海洋

1、她

　　她来自偏远的小镇，大学考入了这座繁华的城市。

　　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翻找出自己最好的衣服，爸妈把家里唯一没有洞的袋子浆洗干净，给她打点东西。妈妈一边收拾她为数不多的衣物，一边偷偷擦眼泪，爸爸沉默的坐在一旁抽烟。

　　早上不到四点的时候，她就被叫醒。去火车站之前，要搭乘三个小时的大巴，最早的一趟大巴是七点的。中间还要翻越一座大山。

　　是爸爸送她去的，走之前妈妈还偷偷在她包里塞了两个鸡蛋。在山里，这是多难的的东西，她一直舍不得吃。去上海的火车要走一整天，丫头路上会饿的。

　　两个人气喘吁吁的坐在路边歇气，她穿着新衣服，不敢直接坐下，所以蹲在路边。爸爸额头上沁着汗珠，两个人都没说话。车很快就来了，上车之前，爸爸想拍拍她的肩，可看看自己常年藏着泥垢的手和她崭新的衣服，又把手缩了回去，“记得给家里打电话。”

　　车子开走了，她趴在后面的玻璃上，看见爸爸的身影越来越矮小，忽然觉得心酸，伏在那个布包上哭了。

　　大巴只是进城，但不负责送到火车站。她茫然无措的站在大街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这里真大，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地方。

　　沿路问了好多人，终于在火车开走前赶上了。她坐在硬座上，仍然沉浸在震惊和兴奋中。电梯，把身份证放上去就会响的机器，还有这个缓缓动起来的火车，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她激动的一整晚没睡，邻座的人都困的要命，只有她觉得这路程太短了。

　　火车缓缓进站，她从没见过那么多人，每个人都穿着她只在电视里见过的漂亮衣服，她忽然起了种敬畏之心，这陌生的人潮，从未见过的花草树木，都是值得敬畏的。

　　她什么都不懂，入学手续办的磕磕绊绊，找宿舍也费了好大的功夫，每个人都有一个拉杆箱，拎着布包的她在人群中异常突兀。

　　宿舍不大，是六人间。虽然条件不怎么好，但白瓷一般的地板和那盏明亮的日光灯还是让她惊叹了好久。别的室友陆陆续续的都到了，她们都是本省学生，穿着新潮，她看看自己蹩脚的衣服，第一次觉得难堪。

　　半个月的军训结束后，正式开始上课。室友们都嚷嚷着苦，和家里打起电话来，都是撒着娇说课程苦。她倒是不觉得，这些新奇的东西很让她感兴趣。

　　半个月过去后，室友们和她渐渐相熟，话也多了起来。大家也许是喜欢她的淳朴，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淳朴，她的心思可多着呢。

　　这天熄灯之后，不知道是谁挑起的话题，说起了班上的一个男孩子。她记得他，白白净净的，很清秀，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他，忽然有人说，“上回我看见他女朋友了。”

　　大家又一致沉默，渐渐的，都睡着了。只有她还在辗转反侧，她的动作很小心，因为在上铺，翻身会影响下铺。睡不着倒不是为了那个男孩子，而是在为下个月的生活费发愁。她已经能省则省了，但是每个月还是不够。她决定去找份工作。

　　说做就做，她很快找到了一份收银员的工作，一个月两千，对她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不仅能解决生活费，还能给家里寄回去一大笔。

　　在超市工作的时候，经常能看见室友们讨论的那个男孩子来，不过每次都带着不一样的女孩儿。这天超市里人很少，那个男孩子又来了，不过身边没有带女孩儿。他买了烟盒口香糖。

　　她最喜欢结账，只要用那个奇怪的东西一扫，钱就会自己跑进老板的手机里。男孩儿靠在超市外的玻璃上抽烟，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觉得很好看。

　　回到寝室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又讨论起那个男孩儿，“听说他和女朋友分手了。”
　　“他换女朋友那么勤，有什么稀奇的。”
　　“这次不一样，这个是他初恋女友，好不容易追回来的，不过还是分手了。”室友怪笑一声，“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她去楼下接水，另外几个女孩儿却嘀嘀咕咕的说她是表白失败。

　　她不关心这些，养活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一晃四年的时间过去。

　　毕业前大家聚在一起，喝了很多酒。那个据说是表白失败的女孩子红着眼圈，举着酒杯坐到了男孩儿的跟前，不知道两人说了些什么，室友最后呜呜哭了起来。

　　凭借着自己还算是不错的成绩，她顺利的找到了一份工作。她想在这里安家，但也甚至凭借自己的这点儿工资根本做不到。退而求其次，她决定先在这里工作几年，攒够了钱后就回自己的小镇，在那里买房子还算是现实。

　　工作的第二年，她却意外的被提拔了，还是部门主管。她听说这个名额早就内定好了，怎么就忽然落到她头上了呢？有些窃喜，但更多的是惶惶不安。直到一个月后，她意外见到了老总的儿子。

　　就是班上的那个男孩儿。

　　“你咋那家超市工作了四年，很认真，把部门主管的职位交给你，爸爸和我都放心。”

　　几年过后，她已经成为了这家公司的副总裁。她离开大山已经八年了。想起当初第一次来，她觉得这一切都值得敬畏。现在她也成了这值得敬畏的存在，时不时的，她会到火车站去看看，偶尔也能看见一两个和当初的自己一样的孩子。

　　她拿起粉扑，细细的遮挡自己眼角的皱纹。她已经二十八岁了，不再年轻了。即使学会了化妆，也远比不上当初素面朝天的自己。

　　出门前，她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辞职信。

　　“为什么要辞职？”他皱眉把信扔在一旁，神色疲乏。“分公司马上要成立了，我需要人手。”

　　“我胜任不了。”她低头，他对自己有知遇之恩。
　　“留下来吧，我真的需要你。”

　　她摇头，转身离开了。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不是自己的家。她怀念和父母在一起的生活，不需要猜测别人的心思，不需要打官腔，不需要疲惫的斡旋。

　　她没有买飞机票，而是买了硬座火车票。当初怎么来的，现在就该怎么回去。走的那天，他来送她。烟雨蒙蒙的，她看着，就像晦涩的烟尘。是这座城市肺里的黑色。

　　“你是我遇到的最特别的女孩子。”

　　她低头笑，像刚来的时候。

　　火车缓缓开动，她看着窗外，那些让她觉得新奇的一切，都随着她的青春，留在了这里。

　　她把自己带回去了。完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