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绵绵邈邈故人庄(下) ...
-
见小凤安然歇下,芳笙悄悄息了烛光,才出得门来,只见穿一鹅黄衫子,十分俏丽的小姑娘,正咬着绢帕偷笑不已。
芳笙未言一字,只行至旁的院落,择一雅苑推门而入,小姑娘也乖乖跟了来,先行一步点上屋内明灯,口中却说道:“师父,以后这种有伤阴骘的事,您还是另请高明罢。”语气中可并无抱怨,倒是撒娇意味十足。
招她一起坐下,芳笙忍住心中笑意,只问道:“如何?”
她啧啧叹道:“若师父的九神点息丸都不济事,那人可真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假死便作真啰!”
此事芳笙早就胸有成竹,轻抚她头后,又随口问道:“那些人呢?”
她霎时眉眼凌厉,目露寒光:“师父不必挂怀,若再敢派人放肆,可不止是有来无回了。”
却又悄悄打量芳笙好几眼,心道:必是听了爷爷什么好话,才乐得睡不着了。
芳笙没走多久,小凤就醒了过来,此时已坐到庭院一棵古桐上,想听她师徒二人,有何话说。其实是想听听,芳笙对她之外的女子,又有哪些柔言软语。
只听那小徒先是气愤无比道:“师父,我已经免了村民三年租子,带人在城外,设了百十座粥棚,但还是杯水车薪,那些当官的,果真铁石心肠,没一个好东西!”
她的小滑头却平心静气:“去找房知州,带着那对天蓝柳叶瓶,还有赵千里的《春山图》,请他怜悯些贫苦百姓,派下檄文,放仓开源,也劳烦他亲来督察,必定另有相谢,至于修筑河堤之事,由我一力承担,他若不肯,就如往常一般,也给他些教训。”
又听那小徒喜道:“琼枝早就备好了,其实他最好吃罚酒,师父珍藏,怎可流落到那种小人手中?”
而她的小滑头依旧淡然处之:“小人也是有用处的,此人也算是个惜瓶爱画,治国安邦之辈,不至于辱没我的物事,只要他肯为百姓耽心竭力。”却又憾道:“小琼枝,无论盛世末世,贪官污吏都是杀不尽的。”
听到这话,小凤更能体会芳笙,是怒极才静,更是万分无奈而静,正如阮籍一般,不得不效穷途之哭。
“是,师父也说过,不如留个知根知底的,方好运作,但我怎样都要给这群人一个教训!”
“只要办成此事,一切随你,以后这些,都要你自己敲定了。”芳笙想,从此之后,这些事皆要逐渐交给小琼枝了。
琼枝心中早已有数,但还是问道:“师父,可是另有大事要做?是为了那位心上人?”又暗自计较:师父不愿细说,定是要做的事有些风险,不想让自己也参与其中。
她无意向旁一瞥,见窗上树影婆娑,便站起身来,将最大的那盏灯,灯芯拨高了些,一时屋内,盈满了甜香。
芳笙却只担忧:“水灾尚好说,只怕过后会生疫症。”
想抚平那双烟眉的纤指,被她握在了身后,她当即回道:“师父放心,药已准备齐全。”
芳笙添了两张方子:“一张强身健体,一张能避瘴毒,你再费心多备些。”
琼枝连忙收好,拍手乐道:“有师父出手,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又不住挽留着:“师父,你就不多住几天,再等等,就是爹娘……”话未说完,早已忍不住掩面,拿着帕子在一旁拭泪。
芳笙心中,也是凄苦无比,轻抚小徒弟的头,她强颜欢笑,暗含安慰道:“小琼枝,你已独当一面,姐姐和二哥,定会以你为荣,我另有要事,明日晌午,饭后稍坐就要启程。”
她点头破涕,忍住伤感问道:“师父这次,是要将师祖画像,一并带去?”
听此,小凤不由暗想:原来小滑头视之如命的,是她的师父,也合该如此。
此时芳笙不知为何,竟有些头疼,渐而心火上涌,只淡淡答了一个“是”字。
琼枝却渐挨渐近,叹道:“师父越来越美了。”
她只觉好笑:“我可是个年逾不惑,将知天命的老妖怪了。”
琼枝却万分认真:“到哪里去找,比师父还要美貌的老妖怪,人家可都以为,你是我妹妹,谁又能想到,你是我师父呢?师父这句话,岂不是要让旁人羞愤而死?”
小凤抚了抚纤指,笑想: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师父越来越像一个常人了,再不如以往那样高不可攀,可为何不知我心呢?”不等芳笙回答,她又小声道:“师父百毒不侵,琼枝也不会害你,明灯中有迷药,可以渗入肌肤,既然那些臭男人都可坐享齐人之福,师父哪里比不上他们,师父,就让琼枝侍奉您一辈子罢。”之后,她向芳笙罗带探去。
芳笙轻轻松松挡住了她的手,无奈道:“平常还好,这个玩笑可不该了,在我身边这么久,连师父常说的情有独钟,你都忘了么?”
她却突然朝着门口大笑道:“师父这一头青丝,我以前就想摸……”
刹那间,小凤的七巧梭,已离琼枝不到半寸,却对芳笙道:“大晚上的,你也不避些嫌疑!”
芳笙脸上笑意不断:“她只是在玩笑,饶了她罢。”
小凤当然知道,这姑娘是故意大喊大叫,为的就是引她出来,但这样胆大妄为的人,她怎会不给一个教训?若非小滑头的徒弟,早就成她梭下亡魂了。
形势如此,琼枝仍不忘调侃她师父道:“还要有劳未来师娘亲自教训我,师父您真没骨气。”
闻言芳笙倒连连赞同:“说的对,师父但凡有一丝骨气,都是我的大美人纵容的,何况,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怎抵得上她心舒意畅?”
小凤哼了一声,收起七巧梭,却又为芳笙探查脉息。
见此,琼枝识趣道:“师父,有时间一定要带着师娘来看我,恕徒儿不孝,要事在身,明日不能相送了。”之后,掩门而去。
小凤唇边带笑,点着芳笙皓腕道:“怪不得你那么会说话,竟是身边有一个,聪明俊俏的小徒弟。”
她却煞有其事,自居道:“聪明俊俏,凰儿这四字,用来形容芳笙,恰如其分。”
小凤咬了咬唇:“你叫我什么?”
她却笑道:“未来师娘都认了,也不差这个了。”
小凤当即甩开她的玉腕,扬身而去。
一时之间,芳笙心神有如脱缰野马,又渐趋平和。
她本无异常,可方才见了小凤,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令她躁动不已。芳笙向来毫无欲求之心,这么多年,也只心中重她爱她,自也惜她敬她,所以处处有礼,不至冒犯于她。小凤为她诊脉时,她胸口有如烈焰灼灼,竟将心中爱称,脱口而出,如此倒是最好,等小凤离去后,她片刻间已恢复如常。
琼枝立在庭院中,吹着一片叶子,曲怨音哀,形单影只。
小凤没耐心听她吹下去,直接了当问道:“到底有何话要对我说?”
她却反问了一句:“若非在意师父,岳主方才何以对琼枝出手?”
小凤扬袖坐到石台上:“我一向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甚至要窥探我心思的人,更何况,还在惦记我的人。”
这话倒让琼枝放心了。
“师父好歹是个女孩子,自有矜持,她又最厌恶卖弄,有些话,只有我这个徒弟来说了。”
见小凤没有打断,她继续道:“想必岳主,已收到那件凤羽了,师父用了三年时间,天南地北采集珍贵材料,只为送岳主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
小凤不由感叹:“那间屋子,她也只为我一人留着。”
琼枝接着叹道:“七年前她购下那间客栈,光牌匾就费了不少心思,亲自斫取梧桐木,彩凤锦纹和鸣阳馆三个大字,亦是她一手篆刻,鸾凤图以寸丝值斛珠的雪绫,与赤金磨成的细粉而绘,她又亲从南海挖取整块灵碧,只为雕琢那一只玉箫,即便是座空屋子,也每日都有人拂拭洒扫。至于那张凤尾琴,她用了五年时间,古寺深山,几经探寻,才找到令她满意的桐梓二木,她用尽心血斫刻,只为有朝一日,能为岳主抚琴一曲,一表情意。她待你的心,多少男人都不如,但凡是岳主想要的,她必定都会为岳主办到。”
小凤咬着唇,只喃喃自语:“我知道,我都知道。”又觉自己有些失态,扬头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再艳羡,也与你无关。”
琼枝脸上倒也不甚在意,掩下情绪道:“若说以前的师父,真如冰雪筑成,仙人一般,高高在上又无欲无求,我初见时,她脸上便很少笑意,老病生死,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所有人之常情,似皆与她无缘,即便后来,师父通晓了人之常情,却还是超然物外,不拘世俗,纵然如此,琼枝本也不望,师父也能对我动情,我向来知道,师父对这个小徒弟无欲无求,世间万物更不在她心上,皆可毫无牵萦,但对岳主,她只愿做个俗世之人,只为一人牵情动绪。今见了岳主,琼枝也能明白,既令师父魂牵梦萦多年,果然不同凡响。”琼枝更在心中疼惜叹道:师父只是想做常人而不得啊!
小凤亦在回味,那般配二字,心中得意,竟破天荒的流于面上,却难得柔声叹道:“若果真冷心而无情,她便不会如此待我,也绝不会为你一家人如此,旁人或许只见她冷若冰霜,为人行事又自成一脉,超凡脱俗,便认为她无欲无求了,却不知她分明是个重情重义的呆子!”也唯有这样的呆子,才会将一颗心给她,也渐渐刻在了她的心底……
而小凤这一句,彻底打消了琼枝仅有的担忧:唯有师父的知己,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点头笑谈道:“琼枝若也成就一番霸业,未必不如岳主,但在师父一事上,可见这辈子,已望尘莫及了。”
小凤不以为忤,反而喜欢这个小丫头的直来直去,况年轻人当胸怀大志,不可失却野心傲骨。
琼枝又笑道:“有生之年,能见师父有了欲求之心,也值当了,反正她素来执拗,心中有了一人,必定再容不下旁人,我又何必自找没趣。”
小凤再不疑芳笙之心,另将一事问道:“她与令尊令堂,极为要好,但她从不打破自己规矩,又是如何……”
琼枝明白了,解释说:“师父曾对我说,报仇与否,由我自己来定,可这些年来,她也没让那群人好过,我也早早手刃了仇人,除却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
芳笙一些脾气,她也有所了解:“她更担心时局动荡。”
琼枝点头:“是,蒙师父教导,爹娘也是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琼枝当然不会糊涂,在此人油尽灯枯之时,就是我报仇之日!”
“你能忍下来,也是不易。”小凤亦是在为自己感叹。
“这就是师父说过的,世间万种不公平中,之大不公平处。既是我自己所择,当然由我自己担着。”
做事懂得进退,却不软弱可欺,小凤倒有些喜欢这个女孩子了,若能效忠冥岳,必定和绛雪一样,成为她左膀右臂。
她又婉言笑道:“琼枝打扰师娘多时,若师父知晓,又要罚我了。”
师娘二字小凤坦然受之,又想:这是在催我歇息了,果然是小滑头的徒弟,冥岳有小滑头一个就够了,还是别再来另一个了。又看芳笙院落早已暗了下来,才觉确实有些疲累,是该回去安寝了。
是夜倏忽而过,小凤才一睁眼,透过山水屏风,只见芳笙背身坐在案旁,一手紧握。
“姐姐和二哥,当初把我当作了孩子,那日正值元宵佳节,灯火如昼,他们以为我偷跑出来,而不慎迷失路途,便送了这个哄我玩,不知为什么,我都多大了,见到这个小玩意时,竟特别喜欢。”
小凤一看,是只有巴掌大小的白玉九连环,她以前也有过一只,那时娘带着她,躲避三帮四派的追杀,她不慎被人逼下了悬崖,罗玄从树上救下了她,看她有些害怕,便给了她一只九连环玩,见她不肯收,便宽慰说,自己让他想起了妹妹……
芳笙又伤感道:“姐姐和二哥,他们两位是这世间少有的至诚君子,是真正的侠义之士。”
若那时未去远处救急,或早早返回……
小凤抚上她双肩,柔柔安慰着,也知道了,她为何“无颜面对故人”,以后绝不会再拿这个来调侃她。又想:她心中定是不愿承认,他们夫妇二人离去之事。
“你叫人家姐姐,叫人家二哥,我想他们没你大罢。”
她勉强抬头笑道:“为了掩盖我是个老妖怪的内情啊。凰儿,你不会嫌我老罢?”
当初为了保护芳笙隐秘,三人才这样相称。
小凤直见她脸色苍白,较往常更甚:“你一夜未睡?”
她撑着头道:“你走后,小琼枝带来一个病人。若说平常,但凡剩一口气,我也能逆转生死,有人说我专医死人,不医活人,也是有些道理,可巧他只剩了半口气,我当然不能自毁美誉啊。”
小凤不知如何说她,终是笑叹道:“白衣亦佛如是也。”
她咧嘴一笑:“大美人以达摩祖师箴言,谬赞芳笙了,我不过是小乘混光,并非大乘普世。”
小凤轻揪她鼻子道:“若能渡己,已是难得。”
芳笙倒有意说了一句:“普通百姓只图安身立命,江湖恩怨,避之唯恐不及。”
见她困意大增,小凤忙催她到床上去睡,又许了好处给她,总算让这个小滑头乖乖躺下。
等小凤走后,她忙起身,再次点了自己几处大穴:每回运功太过,都会阴气上涌,不知为何,这次来势更为凶猛。
她一手撑在床上,终是缓缓倒了下去。
小凤梳洗完毕,心情大好,打算犒劳小滑头一番。她虽久未下厨,但丝毫不见生疏。
芳笙环顾一周,装作为难道:“都这么好,先吃哪一道才好呢?”
小凤笑了笑,将一碗鱼汤,推到她面前。
她喝了两口,眉开眼笑。
小凤故意问道:“好喝么?”
她不住点头。
小凤又问道:“真的好喝?”
她点头,又连喝了好几口。
小凤心中恼怒,却面上如常:“你不是在哄我罢?”
于是她一饮而尽,一滴不剩。
小凤登时拉下了脸:“你没有味觉,或许连嗅觉也一并没有!”
起初小凤也以为,小滑头又在故意哄她开心。这汤本是用来捉弄她的,她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神情亦不似作假,还全喝了下去,她说闻不惯檀香时,那老伯确实露出了诧异神情,昨夜那小徒点的香,自己在屋外都闻到了些甜味,她竟似无知无觉,种种迹象联在一起,唯有这个解释才顺理成章。
芳笙为了让她高兴,却弄巧成拙,又想她聪明绝顶,本也瞒不了多久,只好心中苦笑,却道:“若逢人便说,岂不和诉苦一般?我只是不在乎这些罢了,无舌鼻意,反而清净。”
小凤不住气恼道:“你现在说你是个瞎子聋子,恐怕我也信了。”
芳笙为她剥了一个新橙,哄道:“没那么严重,我这双眼睛,能向你传达情意,记住你的一颦一笑,这双耳朵,能聆听你的妙音,听从你的差遣,更有这张嘴,还能说话讨你欢心,对你表达关怀之情,这就足够了,上苍已是厚待芳笙。再说这菜,只要是你做的,我虽尝不出味道,但就是我心中仙馔佳肴,无与伦比。”
小凤一把夺过橙子,娇恨道:“你可又多了一条罪名。”再想丹药之流,终不如五谷养锐,只怕会加重她身上寒阴之气,于是命道:“以后在冥岳,每顿饭都要陪我吃,更要按时吃!”
她点头应下,又笑认道:“是,在岳主面前,芳笙可谓罪无可恕,最好一辈子都难恕其罪,这样赖在你身边,就理所应当啦。”
小凤心中,其实更为感慨:她没有嗅觉,却会制香,更是知道自己厌恶檀香,她没有味觉,却知烹饪妙法,做出来的东西,正是自己喜好,芳笙这些,无非都是“用心”二字,可这番情意,又岂是用心二字,都能表达出来的?而她能做到如此,必较常人更为努力。
这样想着,她昨晚决心脱口而出:“我们再等上两日,待尘埃落定,再走不迟。”又抢先道:“来时我已吩咐红萼她们,密切注意江湖上的动静,方才收到了好消息,七寨十二教,纷纷投靠了我冥岳,如此耽误一二日,也没什么。”
闻言,她心下欢喜,又凑近些道:“芳笙代村中百姓,先行谢过岳主了。”
小凤却扭头道:“只百姓谢我,你就不谢我了?何况,口说无凭。”
说着,将手伸到了她面前。
芳笙当即解下紫笛,放在她掌中,又起身取来了凤尾琴。
“我这有篇《忆仙姿》,是为大美人所作,我们合奏一曲如何?”又撒娇道:“好凰儿,你就遂了我这个小贼的夙愿罢。”
览过谱子,小凤将芳笙紫笛横在明珠绛唇之下,顾盼生姿,神采奕奕,芳笙纤指如兰,粉蝶扑花,即起了一个泛音。
一时琴笛相和,意绵情长,风韵邈邈,缓缓飘出了故人之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