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宴》海棠花辰

1、一

　　凤主称帝，定国永晏，沣水河畔为都，赐名桃都。遂国盛昌隆，经四代君主更迭，今，永晏十百五十年，暨显明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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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月满星疏，张府里头却依旧灯织如昼，人声鼎沸。今天是家主——张险峰纳妾的日子。

　　寻常人家只有娶妻才要大摆宴席，纳个妾不过是将人用顶轿子自侧门抬进的小事，张家却办得比别家娶正妻的排场还大。倒并非是这次纳的小妾特别得宠，而是张险峰前六次纳妾，每一次都纳得风风光光，整个桃都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诺大的院子里搭起了戏台，永晏最红的班子已然演了一天，所有的红角几乎都上了一轮，这席若再不散就该上第二轮了，真如此可算是破了规矩了，但为着今日这场席，园子里的那点破规矩也顾不得了。台下布着二十张圆桌，桌上的宾客多已喝得东倒西歪，纵使这台上的名角平日里再难看到，此刻也已是无暇叫好了。

　　主桌上，新郎官胸前悬着脸大的红花，一身玄色新袍织绵暗纹，合身服帖，经一天的折腾，此刻仍不见半点褶皱，只因用的是海韵的云锦，请的是城中最好的师傅缝制。

　　织云楼的老师傅早年间为达官显贵们裁衣，攒下这“官供”的金字基业，如今年过七旬，早已金盆洗手了多年，江玉鹄却带着两队戎装束身的人马一脚踹开他家大门，硬把人家架出来为张险峰做了这身新服。也不知是不是受惊过度，衣服临近收尾，师傅便撑不住病死了，那最后的盘扣还是他唯一的孙女给补缝上的。

　　张险峰记得那日小姑娘送衣来的时候，一对杏眼熬得通红，低着头瑟瑟发抖，一言不发。江玉鹄抖开长袍看了几眼，很快便没了兴趣，把袍子丢给张险峰道：“你看看，说是出自名师之手，我瞧着怎么和平日里头穿的那些个没什么差别。”

　　“大人说笑了，太尉府里的吃穿用度均为贵胄专供，这衣服若能与您平日里的一样，那已非凡品了。”张险峰赔着笑，用手指划过锦缎流云暗纹的时候，小姑娘就用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便垂目看了她一眼，四目一对，她受惊般的一颤，连忙低下了头。

　　一旁的江玉鹄乐了：“哟，看上人家了？成，哥哥给你作主一并收了，反正纳两个也是纳，纳三个也是纳，咱们凑个‘九九归一’也不错。”

　　张险峰连连摇头，消受不了的笑着：“大人你别拿我开玩笑了，一连纳三个，我哪里吃得消？家里头本来已经有六个了，加上这次两个已是八房了，再添下去，家里的屋子也不够住了。”

　　江玉鹄不以为然：“八房算什么，过几年哥哥帮你凑个整，宅子不够就更不是事了，你去桃都挑挑，瞧上了哪儿只管告诉我，除了王府，还有哪处的宅子弄不下来……这小妞你当真不要？”

　　张险峰笑着摇头，江玉鹄放人走的时候还直叹可惜。

　　在永晏，谁不知江氏势大。

　　当年凤主起义时，邱家供应粮草甲胄、江家领军攻城略地，待主登基，这两家封王拜相，绵延百年，钟鸣鼎食，席丰履厚，是永晏最大的两个姓氏。

　　邱氏原本从商，丞相邱峥也是温润文雅的人，因此邱家子嗣中文官居多。相比邱家，从武的江家这些年来则跋扈得多。

　　江氏拜太尉，手握二十万白沙军。上一代仁主在位时的黎王之乱，携五万精兵围宫三日，是江氏领兵勤王，解了这显宗年间最大的宫闱之乱。至此，江氏封忠武候，爵位世袭，风头两无。

　　这一代的家主江勐与夫人共生四子，唯一的儿子江玉鹄排行老三，十四岁时便纨绔之名远播，如今长到十八，仗着家中势力，在桃都里横行霸道，没谁制得住他，反而有的是人排着队、钻着缝地上前阿谀奉承。

　　无数的参本递到御桌之上，慧主无奈，便只好丢他到守城军里历练，不过半年却又许他一间青梅肆，司协理桃都官员办案之职，虽只官拜六品，但谁都看得出来皇帝对这劣童的态度，无疑就是个“纵”字。此一来，桃都里更不敢有谁敢来触这瘟神的霉头。

　　江玉鹄为人虽然顽劣不羁，但对张险峰这个副官侍郎却是真的照顾，宅子是他送的、老婆是他挑的，连着那几房的小妾也是他一年年给添的。

　　这年他又相中了鹊红楼的花魁小芸给张险峰作七房，又嫌“七”是个独数，寻思着最好七房八房一道收了，取个吉利意，却苦于一直觅不到合适的。

　　这日二人自茶楼出来，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忽然走上前来伸出手向他们讨钱。江玉鹄在此地恶名远扬，行在路上百姓避之唯恐不及，这丫头居然敢不要命的上前向他讨钱，可见多数是从外乡来的。

　　不止那茶楼中旁的客人，便是江玉鹄自己也是愣了一愣，问她：“你刚才说什么？”

　　小姑娘神色从容，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容貌，一双眼睛却是黑如点漆，朗似秋水，她身子很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那样子一瞧便知不是寻常的乞丐。一开口，嗓子清清亮亮的，像黄莺出谷：“给点吃的。”

　　她说得这样理所当然，就像自家的弟妹来问兄长要吃的。江玉鹄觉得有趣：“这丫头真不是有一点意思，而是有‘十点’意思……”他看着张险峰，“你看看，你见过这样的吗？”也不等回答，又把脸转向了小姑娘，“我问你，这店里这么多人，你干嘛偏找上我们？”

　　小姑娘说：“你们穿得好，肯定有钱。”

　　一句话哄得江玉鹄浑身上下哪儿都舒服，他一日里要听的奉承不下千句，却都抵不上小乞丐这简简单单的一句，挂着一脸得意，冲张险峰兴奋得直嚷：“有趣！真是有趣！”

　　张险峰堪堪勾起半片唇角，江玉鹄接下来的那句话却让他差点摔跌到地上：“这样的丫头满永晏也找不出重样的，险峰你算是寻到宝了，就充进门凑个‘八’吧！”

　　张险峰苦笑告罪：“大人您莫开玩笑了，这丫头来历不明，怎么能轻率入府。”

　　“来历再不明，天子脚下，你还怕她作祟？再说了，有我在，出了什么事保你不得？你若不喜欢这样的性子也无妨，左右她不过是凑数的，那小芸才是正主。这丫头再厉害入了张府你还治不了一个妾么？”江玉鹄示意他伏过耳来，低声又道，“万一真有古怪，一个小妾的性命难道你我还需放在眼中么？”

　　小姑娘显然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一双清亮亮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他身上，张险峰不知怎么地心中一紧，再有什么推辞的话，竟一齐在喉间哽了片刻。便只这片刻，只听小姑娘清爽利落地说：“我本家在南蔷，姓岳，是布商。不是来历不明。”

　　张险峰一时语塞，江玉鹄倒兴致满满：“噢，南蔷县离桃都不过七八天的脚程，盛产南瓷，也算富硕，你怎会是这样一副惨相？”

　　“爹新娶了姨娘，生了小弟。算命的说我与小弟八字不合，是以被赶出来了。”小姑娘神情淡漠，像是在说别人的家事。

　　江玉鹄又是一番长吁短叹，越发催促着张险峰好好安顿人家。张险峰几乎无从抵抗，只得吩咐亲随先将小姑娘别院安置。

　　二人勾肩搭背地扬长而去，行了几步，张险峰忽有所感，转过头去，只见小姑娘也正瞧着他，她安安静静地站着，眸子里像盛着一碗冰水，有淩淩冰晶的光泽闪烁。

　　“你叫什么？”张险峰问。

　　“岳萱”

　　平平常常，无甚特别。张险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