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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彩虹,多久没见着了,仿佛已经消失在这纷攘的大都市的上空,不知不觉黯然远离,模糊得残留在儿时的梦里,我最美的梦幻。那里,它有七彩的色泽,耀眼的光芒,悬挂于雨后的晴空,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美好,又遥不可及。
      仔细回忆,不得不承认自出生在这世上根本没见过彩虹,头顶是紧密逼得人喘不过气的高楼,钢筋混凝土,物质冷漠的世界。它只是祖母口里的童话,卡通中的传奇,层层薄雾萦绕下,带给大地的不仅仅是美,还有更多更珍贵的东西。
      也许这辈子都看不到它。可能我是幸运的,没出现的东西,谈不上拥有,更说不上失去和遗憾。
      雨后的世界,格外清爽干净,推开窗户,空气里散发着清凉湿润的气味。当我一个人,完全一个人的时候,会错觉到有个人坐在身旁或站在背后。我从不扭头或者把眼睛投向感觉到那个人的地方。我相信是真实的,小雨回来了,我生命里的一个女子。只有此刻才能坦然面对予她的思念,因为在这世间,守着一份情感,怕人笑话,也怕人看清。红豆生南国是哪个年代的事了。
      小雨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女子,纯粹的那种。
      和她相遇在郊外,想来也有半年多,那时她刚满29。秋雨过后,山谷分外清幽。几位友人约在河边烧烤,很久没有联络和如此清闲,不是生存的压力,一种借口而已,许多事情不是不能或做不到,而是不想,人一麻木,日子就过得松活的多。
      那天去迟了,地方不好找,索性放慢步子,沉溺于清风鸟鸣。印入眼帘的她,一袭白衫,乌黑的长发垂落于雪白的肌肤上,抬头看着什么,明眉皓齿,一尘不染,惊为天人,就是我那时的感受。
      “看什么呢?”庸俗的搭腔,实在是太好奇,天上到底有什么。也不否认对她的好感,有意识的引她注意。
      “彩虹。”
      有被愚弄的感觉,这些年被磨得没有脾气。看她的认真劲,我居然天真的再看了一次,什么也没有,十足一个白痴。
      自我解嘲道:“看来,我该去看看是不是色盲了。”
      “在心里,你可以用心去感知。”她眼里闪过狡诘。
      听闻,一口气没上得来,耍弄,百分百的耍弄。
      完美的恶作剧,不用说准是我那群损友下的套。
      她是小苏的女朋友,追了五年还没有进展的女朋友。
      嬉笑间,朋友少不得拿我以前的风流韵事开涮,早习惯,做了,还怕别人说什么。他们都说在我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有的是一颗冷酷的心。我承认自己生活在不停的追逐中,只是我肯面对真实,就像一首过时的曲子再激不起任何激情,何苦强求。游戏的法则里,没有公平可言。
      酒喝多了,话也多起来,说着无关紧要的琐事,深处的情感沉重的吐不出一个字。
      碰杯间,娜娜故做深情款款状道:“多少年了,就没有一个你爱的人,难道让你爱上一个人就这么难?”
      啤酒差点喷想她那张精心修饰的脸,三十几岁的人,性格一点没变。
      “错!不让我爱人才难。”
      “哦?”她的好奇心陡升,盯怪物似的看我说:“什么时候的事?”
      “此时,如果我说爱你,你儿子和老公准能一人一脚把我踹下河,可我还要说你真可爱。”
      她的确可爱,一直都欣赏她的坦率乐观。她是我的初恋,像很多人那样,走到无话可说的地步,再平静的分手。我们俩做朋友比做情人容易的多,这是她说的。后来,我们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不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以前的那些事逐渐淡忘,记也记不起来。她说的对,或许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也吝啬自己的爱。
      大家笑出声,她搭着老公的肩,以“讨厌”结束。
      爱与不爱很难说清。抬头正好和小雨的目光对视,她似乎在说这是个值得玩味的话题,至少我希望是这样,不管怎么说还有一个人明白我。我朝她举起酒杯。
      寂寞有时让我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慢慢熟络,才知道小雨是名外科大夫,那把刀子在业内小有名气。不过她很忙,常见不到身影,她的生活里仿佛只有手术。
      一个女人很忙,我这男人却很闲。我的职业是听人诉说,再告诉他该怎么办,专业名词——心理医生。刚开始我学得是临床医学,但我喜欢现在这份工作。一个人的身体没有毛病不代表他健康,人的心灵远比□□脆弱。长期文明发展,人类以为了解了一切,却连自己都没有了解清楚——内心深处的东西。人类也渐渐能保护自己抵御大自然的灾害,可笑的是在进程中,人类为了权力、欲望、贪婪,在不断毁灭人类自己,战争、政变、背叛、尔虞我诈。同样可悲的是,正是这一切推动人类前进的步伐。人保护自己的法则往往是伤害别人,很难接受却是事实。
      除了本职工作,我也到几所医科大学授课。
      由于工作关系,我暂借市医院,小雨工作的单位,精神科的主任是我的恩师,我带的实习医生恰巧是他的女儿胡茜,世界说大不大。
      胡茜刚修完硕士课程,开朗、漂亮,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论资排辈我还是她学长。她常听我的课,爱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精辟、咄咄逼人。
      “很多病人是对这个世界,对身边的人失望,然后绝望,其实去掉那些丑陋的东西,不就解决了病根,何苦治疗病人?”
      “你能改变人性、社会吗?”
      “不能。但......”
      “但你能改变病人。”
      “让他们理解、接受?还是干脆变成令他们绝望的那种人?”
      “相信你了解恐龙灭绝的原因。胡茜同学,我的授课范围不包括道德和社会学。”
      她经常取笑我,有耐心、不发脾气,不像个男人,听他这话,不知是夸我还是骂我。
      一次会诊,我和小雨打了个照面,她特别吃惊,早说过她的世界只有手术。
      吃饭的时候,她说一直认为我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不错的角色,可惜无福消受。用她的话说,感情是需要时间的,何况我有那么多份情感。
      “不过很适合你,你的女病人一定很多吧。”
      我笑笑,讽刺的意味太浓。
      原味清吧,离我们工作的地方不远,她下班爱到那儿喝一杯,落寂的。着迷于她喝酒的神态,优雅、高傲、郁郁寡欢。她习惯用修长的手指轻晃酒杯,荡出优美的旋涡,再一口喝下,那是不是就是她的人生。
      陪她喝酒是种享受,不是志同道合,我没有这嗜好。凝视她的眼睛,我知道自己迷失了。酒后的她特别迷人,喝酒的是她,醉的却是我。
      “你真不喝?”
      “酒后失德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喝了酒,有些连背着自己说的话都能当人面说。”
      “骗别人,更得骗自己。”她若有所思地侧过头看着我,笑道:“你究竟骗过多少人?”
      “就你一个。”
      她嗤的笑了,我也笑了,真话有时候听起来象傻话或是比假话更假的话。
      她的生活忙碌有规律,每四天值一次夜班,节假日轮休。一般都能在原味清吧找到她,喜欢跟她待在一起,能聊很多。她比较沉静,大多时候她听我说,小心的维持这个局面。
      “喝杯酒,心情好很多。”她少有的主动开口。
      “今天出了事?”职业的敏感。
      她浅浅一笑:“干这行都快六年了,见惯生死。假若每死一人我都要悲伤自责,恐怕早成你的女病人了。”
      时刻不忘讽刺我。
      “我可不这样,我讨厌面对生离死别,快快乐乐皆大欢喜不好吗?我喜欢享乐,喜欢追逐,又没碍着谁。”
      “Soory,起码你不伪装。”
      倒是我不好意思了,她并没有说什么,是我太在乎吗?
      她看来很累。急诊室压力大、工作忙,尤其这家医院是省里最好的抢救中心。她没必要待在这里,完全可以到省院去做比较大型的手术,没这里苦,相对清闲,声誉高,能更好的发挥她的才能。
      “别在急诊室了,换个地方吧。”
      她晃着酒杯里的酒,目光追随它的流动,沉浸在往事中。
      “我本来不喜欢当医生,也不想当,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到这里来是我自己决定的,足足申请了两年。你们的想法我明白,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它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不仅仅是份工作,还是我精心经营的事业。对一个外科医生来说时间决定一切,毫不夸张,我们就是在和死神赛跑,急诊室最能体现这一价值。其实都一样,在哪都一样。”
      “可你不快乐。”后悔说出这句话,覆水难收,我不是有意要伤害她,某些时候关心也是种伤害。
      “你快乐吗?没有几个人是真正快乐的。”喝完最后一口,她走了。
      生活中的有些悲哀是我们无法选择的。
      小苏外出公干,把小雨托付给我。
      “你替我常陪陪她。你俩在一个地方上班,我的朋友里,她跟你最聊的来。她是个喜静的人,没什么朋友,一天都能呆在家里。”
      听他细细诉说,听他交代点点滴滴,眼前的他变得陌生,哪里是在嘱托,明明是在倾诉他的爱,爱一个人的幸福,爱一个人的无奈,我开始相信世上真的有纯粹的东西。烟雾弥漫在我们四周,一团团升起,丝丝缕缕的散去,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烟雾已把我缭绕,挣脱不开。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或者最清醒的才是他。
      我可以拒绝,但我没有。
      我时常等她下班,一起泡吧,再送她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不经意的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啊,可能我陪你的时间比他还多吧。”
      她淡淡笑着,不置一词。
      “他有点怕你,也把你宠坏了。你那么高高在上,在你面前小心翼翼又什么多做不好似的......”说话间,他的影子淡去,说的是我自己吧。
      “刚好相反,他只把我当成一个平凡的女人,我俩的关系维持的最久。”
      “你爱他吗?”这是我想问,每到嘴边就咽下的话,我渴望,但不想打破我们之间的平衡,最终脱口而出。
      “孩子气的问题。”我看不透她的笑容,她继续道:”你知道吗?一份持久的爱只产生于对爱的对象的深刻认识,如果你只知道一点,你就只能爱一点,或是一点都不爱。”
      “在心理学事实中,人并不是在他们研究和熟悉了感情的对象之后才对他爱或恨的。相反,爱是冲动的,来自于与认识无关的情感动机。”
      “但不是爱很多个......”小雨说到这里地合拢嘴唇,继续走着,我知道她思绪万千,没有打扰,跟在她身后。
      天忽然下起雨,我牵着她在大街上奔跑,有种地久天长的感觉,找到避雨的屋檐,她的手细腻柔和,我没有放开,紧握它抄在外衣口袋里。
      雨一直下,街灯亮了,整个世界安静下来,看屋檐滴下的雨水,仿佛回到少年时代。
      “怎么不说了?”她问道,目不转睛地凝视我的眼睛,那瞳仁深处,浓浓的、化不开的旋涡,我迷失在了里面,那对如此美丽动人的眸子定定地、久久地注视着我,一股暖流迅速穿透我的全身,心脏好象停止了跳动。
      她的手缓缓抽回,惊醒了我,有些尴尬道:”能对你说的都说完了。”
      她白我一眼,啐道:”偏有那么多背人的鬼话,还是烂在你自己肚子里吧。自己喜欢作假也罢,可别拉上我。”
      “是,你是挺真的人......”话未说完,手机响了,是个预约的病人。
      刚挂机,便看见她嘴角的笑纹,她道:“女病人?”
      叹口气,笑笑,她对我的讽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住。
      雨停了,走在湿漉的大街,我们没再说什么。行人从身边走过,一群陌生的与我生活无关的人。我总能看见她那在秀发间若隐若现的耳垂,白白软软的,呼入的全是她柔和的气息,侧耳聆听她轻柔的呼吸。
      我意识到,只能这样了,我看不清她,更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患得患失。
      走到分手的地方,她朝我转过脸,微微一笑:“我不该那样说的。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你这样陪我,到底是为你,还是为他?”
      “有区别吗?”有点玩世不恭的意味,谁又能聪明地面对未来。
      沉默的对视会儿,她道:“请你原谅我。”声音异常干涩。
      “不,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
      和她擦肩而过,只是几秒的距离,却难以跨越,我终不忍回头还是想看着她,远远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象场悲伤的电影。
      街上,出奇地寂静,我裹紧外套,初春的风也能冰冷刺骨,喏大的城市没有一盏灯是为我点亮。仰望天空,依旧是重重魅影,夜晚怎么会有彩虹。
      第二天起的很晚,我讨厌宿醉。到办公室,胡茜不停的抱怨:”怎么回事啊,和张小姐约好的,人家等了好一阵子了。”
      张雯是个独特的病人,她没病,她的问题是缺少一个倾诉的对象。
      “朋友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许久没联系也就淡了。男朋友?我说的他能明白吗?对他来说提供给我优裕的生活就是他全部的责任,我需要他恩赐吗?”
      “你该找他谈谈。”
      “早分了,我也看穿,何必为不值得付出的人浪费时间和情感。我完全可以随意安排时间,我的生活只属于我自己。”她习惯性的掏出“圣罗兰”,我为他点燃,她接着说:“我想要的是绝对的自由,不想有所牵绊,可不愿像有的女人那样‘老公,我能要那对耳环吗?’,‘老公,我穿这身好不好看?’”她的声音、神态模仿的惟妙惟肖,我忍俊不禁。”‘女为悦己者容’?我为什么不能取悦我自己!当然,世上没有绝对化的东西,也不是说我没有责任,可是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单身,是最适合我的一种生活方式。”
      她独立、时尚、美丽,老天把所能给她的全赐予了她,她却寂寞,人是最不知足的动物,但她仍有一份坚持,寂寞也没有让她妥协。
      我很温柔,这是她对我的评价,像夸奖一个女人,和她交谈投机,我们是同类,容易明白彼此真实的想法。
      “看不透她?!天!这话居然从你口中蹦出。知道原因吗?”
      “知道,正因为知道才无可奈何。”我苦涩地笑道。摇摇头,想要摆脱的情绪我自己都道不明。
      “你这类男人最危险,你需要的不是家庭生活,也不只需要一个女人。你可以轻松地走进我们的内心界,并能尊重,还可以温柔地对待,可你的确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懦夫。在这个父系氏族的社会里没有几个男人能做到,至少目前在我身边还没有出现,因为你们放不下那可笑的、本就不堪一击的、所谓的尊严。你知道忠诚吗?别急着辩白,我知道你有,可你对每个女人都是忠诚的。那你知道什么叫唯一吗?她已经不再年轻,可她仍然迷人、聪明,岁月带给她的更多的是思想的沉积。她清楚的明白需要的是怎样的人生。喜欢一个人很容易,但生活不仅是这些。当你说爱她之前,还是好好想想你能给她想要的一切吗?”
      “我想,我可以尽力做到。”
      “想,可以,尽力?算了吧,你最爱的是你自己,如果真的想就一定能做到。”
      “可我连她爱不爱我都不知道。”
      张雯突然笑了,像听到世纪初最好笑的笑话,她摁灭没吸几口的香烟,眼里尽是嘲笑:“你最爱的还是你自己,若你真爱她,还会在乎这些吗?”
      受不了她,在她面前我是赤裸裸的,外表的一切荡然无存。她太聪慧,太直白,可这样的朋友难能可贵。
      无论情人还是朋友,真正的交往是建立在思想上的。
      傍晚,我坐在原味清吧,陆续有人近来,可能到这里的大多是喜静的人,没有一般酒吧的喧闹。我的位子临窗,一扇大玻璃隔开两个世界。有好几天没看见小雨了,心里没来由的烦躁。一个小时前在办公室里我还冲胡茜发了平生最大的火气,难以抑制。我的语气太重,说出她不配当心理医生的话来。是嫉妒吗?她比当初的我更优秀。还是不想再面对以前的过失?也许都不是,也许都有一些。我不想她走弯路,不想她再犯我犯过的错误,我年轻的时候不也在重蹈覆辙吗。生活中的重要经验只有亲身体验才能铭记于心。
      胡茜端杯啤酒坐我对面,我很意外。微弱的灯光,约施的粉底没有遮盖住哭过的痕迹,虽然不明显,我还是看出来了。
      没有人开口,我有意不加理睬,心里倦了。
      她重重叹气道:”为什么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些。”
      我呆住了,此刻的她妩媚、落寂,不知是不是这家酒吧的原因,我见过的女子都为何这样忧郁。
      她静静注视我,一瞬间我们都笑了。
      我道:“这是你最大的教训了,曾经我也犯过,比你更严重。不要以为你什么都明白,很多时候谁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我们和病人之间建立的是信任而不是依赖,一个好的心理医生是让病人扶着你站起来,而非你扶他站起来。依赖是止痛剂,也是鸦片,最终会把他害的更深。”
      “明白了,学长。”她调皮地冲我眨眨眼,说:“不过你好凶,古人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会咬人的狗不叫。”
      “太没良心了吧。”
      “这次你生气,过后我想想还是满开心的。”她脑袋里在想什么。“你生气说明你在乎我啊,要是不相干的人你干嘛发那么大的火。”
      她大胆、直率,看着她晶莹剔透的双眼,我脸“嘭”的全红了,幸好灯光暗淡。她跟我们是不同的,想什么说什么,不像我们太善于隐藏自己的情感,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多年以前我也是这样吧,真羡慕。
      “你太好强了,或许是件好事。”我说。
      “我不是好强,是想证明。”她眼里闪烁着坚毅。
      “你根本就不需要证明。”
      “不,我需要在你面前证明,我只在乎你的看法。”
      “证明什么?”我糊涂了,她不是我认为的那样简单。
      “我不是弱者,在精神方面我们是平等的。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你赏识我,是因为我自己,而不是我的父亲。”
      她说的激动,可她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音量不大,却字字震撼着我,我错看了她。
      脑海里浮现出小雨、张雯的身影,这世界早已开始变化。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眼前的幸福拥有却享受不来,该要珍惜还是让它慢慢流散。始终要为自己的自私、懦弱、愚蠢付出代价,我在尝试学会失去。
      回到家,是一大堆卷宗和一杯绿茶,我渐渐习惯,大家要是看到我的生活是这样铁定失望,他们说的无非是他们渴望的刺激,我不乐意,很长时间是如此活着,我害怕空荡荡的房间。现在有一个人使我牵挂,我的生活因此充实。
      刻意路过急诊室,瞥见里面一片狼籍,忙进去看看,工人正在收拾,原来刚抢救的一个小男孩死了,他父母不依不饶地闹事。
      小雨办公室的门半掩,刚到门口便听见有人说话,另一个嘤嘤抽泣。
      “......作为医生,我们都想通过努力看到病人灿烂的笑容。我们是医生不是神无法创造奇迹。我们不是白衣天使也不是白衣恶狼,只是干着一份救死扶伤的工作,带给病人的更多是希望。干这行必须面对死亡,那只得选折坚强。今天,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他们的话太伤人,好象是我杀了孩子似的。”
      “病人家属的不理解也很正常,他们不懂专业知识,失去亲人的痛苦不好受,我们无愧于心还怕对不起谁?”
      侧身刚好正对小雨,她没注意到我,正半搂一年轻女子温言宽慰,那女子是她的助手小魏。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得,她发际边的小绒毛金光闪闪,很安详,那如梦似幻的双眼深邃如潭水般看不到尽头。
      我掩上房门,在她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走了。
      记得有次我陪她喝酒,她说:”女人不是拥有爱情、婚姻、家庭就该满足的,也许千百年来是这样,但我不是。”
      “继林肯之后,最伟大的妇女独立宣言?”我厌恶自己那时的语气,我爱她、欣赏她,却用这种方式掩饰自己的苍白。
      为什么会想起这段往事,我不清楚,只是常常回忆,常常想她。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动心是一辈子的事情。
      市里一所大学登山队发生山难,引起轩然大波,市委要求我负责心理专家对去世家属心理干预的工作,两天后我们就要奔赴目的地开展工作。
      开完会回到办公室,胡茜说小雨病了,昨天她因替没钱交药费的病人急救和院长闹翻,今天就递了病假条。
      我买了束郁金香,她喜欢的花,第一次送花给她。
      她脸色不太好,看到花甜甜地笑了,低头深嗅花香,没有热度的阳光自她身后泻下,埋在柔发中。
      房间简洁,客厅的欧式小餐桌堆满书籍。
      她坐在沙发上,我替她披上薄毯,把鲜花插在客厅。
      小苏把她照顾的很好,他刚离去,我看着他走出大门。
      我们沉默着,没有人想打破这沉静。
      我从洗手间出来,她已离开沙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喝酒,她的脸,她的身姿,几乎就象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只差她手中的酒杯。
      我拿下她的酒杯,刚要转身,她说:”你明天就要走了?”
      “是啊。”
      “走的挺急的,多久回来?”
      “可能不回来了,课题做的差不多,该回原来的单位了。”
      又是一阵沉寂。
      “怎么就生病了,最近温差变化比较大,好好注意身体,和医院的事有关吧。”
      “不,不全是。在阳台待了一夜,着了凉。事情你听说呢?”
      我点点头。
      她缓缓道:“为什么是这样?医院不是商业机构,院长的难处我理解,医疗机构改革,政府不再拨款,医院只得商业化,什么都谈钱。我不懂政治,更谈不上管理。我是医生,就是给人治病,不能见死不救。今天我能救一个,明天他能救一个,那所有的呢?!医院也无能为力。改革这几年,建国以来建立的三大传染病防御体系土崩瓦解,上面说现在科技发达不可能再有重大疫情,全鼓励商业化了,如果说,真有那么一天,你说是谁之过?人定胜天,这才是最大的唯心主义。”
      我拉她走到阳台,指着天空说:“你看那些星星多小,他们那边看地球也是这样小吧,何况是人呢?”
      她仰望星空,痴了似的,风吹动长发,淡蓝的落地窗帘,让她沉浸在一片蓝色的海洋。
      我们背靠玻璃坐在地上。
      “明明知道选择这份职业,就要面对痛苦、死亡,从内心来说还是有点难以接受,有时候我的力量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她微微打了个冷颤,我脱下外衣给她披上,看着她。
      她低语述说她的生活,她说出她父亲的名字,那是一个时代,一个和国际红十字会并存的名字,一个彻底把自己奉献给了医学事业的灵魂,最后将生命留在了非洲,一种超越国界、肤色、种族的精神。
      “但他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妈妈终日以泪洗面,难得相见的那几日也只有不停地纷争,他自私、冷酷,象他那种人就不该有家庭。如果妈妈不是那么在意他,在意别人怎么说,勇敢地选择离开,她不会死于肝癌,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长期抑郁所致的结果。难道这就是爱?爱让他把一个自己无法给她幸福的女人留在身边,爱使她无法放弃一段痛苦的婚姻?还是仅仅是自私和懦弱?”
      月光中的她美得虚幻,美得苍凉,眸中的雾潮还没凝结,她便倔强的把它们咽下,令人心疼,她不是相信泪水的女人。
      我的手搭在她肩上将她轻拥入怀,脸深埋于她的秀发里,这又是一个怎样的灵魂。
      “从前对你说过,我本不想学医,我恨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里流的是他的血,偏偏干上这行,还这么执迷。我不想象他那样再延续上一代的悲剧。”
      她抬头,眼神迷茫,她希望我明白连她自己都不太明了的东西,她的气息暖暖地贴近脸颊。
      “你会幸福的,我爱你,永远爱你。”我在她耳边低语。
      她笑了,站起身道:“有些东西是很珍贵的,别说惯了谎似的。跟你说了这些话,你不嫌烦吧,别放在心上。下个月,我就要和他结婚了。”
      她站的地方很暗,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那对注视我的眼睛,象电影中的象征性镜头,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随着岁月流逝,其他的都淡了,忘了,惟有它更加清晰,好似她又站在我面前。
      道别的时候,恍惚间,我看见最后的希望无声无息地落入水中,连漂浮都来不及,笔直沉下,寻也寻不回来。
      这尘世,纷扰迷离,容易使人受伤,而我只想逃离。
      我忘情地投入工作,我相信时间,它会让我活得容易些,也会让她远离我的生活。
      山难心理干预工作进展顺利,大部分家属通过正常的情感释放较为成功地度过痛苦时期,也有几位家属出现心理问题,最棘手的是一位母亲,她说她女儿没死就陪在她身边,关键在于除了这种感觉她和正常人一般无二。
      我和胡茜在这边一待就是大半个月,她工作出色,她的乐观、她的笑容感染着我。
      一天,深夜里,朦胧中手机铃铃作响,响了很久,我才拿起,是小雨。
      她的声音很小,在寂静的夜晚,越发的虚无缥缈。
      “你那里看得见月亮吗?”她说。
      窗外的月亮,分外的圆,散发着一层冷清,逐渐模糊,我似乎看见那一泓秋水,属于她的。   “我这里只看得见一小半,其余的被窗棱挡住了。”她极力捂住话筒,我还是隐约听见她的咳嗽声。
      停了好一会,她道:“要是我们早些相遇,哪怕就是两三年,结局会不同的,这一切和苏澎无关。”
      “我明白,如今的我们不再象以前那样简单,也不再坦诚……”话卡在嘴里,无法说出,我们都远离了想爱就爱的岁月。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地步,难道人只有不可能再拥有,无法回头的时候,才会明白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对不起,我太计较你对我的爱了,在爱情里总有一个比另一个爱的多些,哪里有对等的爱。我只是不相信自己,太过于计算身边的幸福,不过是个自私的女人。”
      “不,请不要这样说,一切是我的错。你不是不相信自己,是我无法使你相信。相信吗?是你让我找到了另一个自己,真实的自己。”
      “说实话,现在我有点害怕……”欲言又止。
      沉默良久,她说:“我想起了爸爸,他离我近了些,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选择的,人,多渺小啊。可我还是不能原谅他,如同不能原谅我自己。”
      “你能记住我吗?”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能。”
      “不会的,现在也许会,时间能使一切淡去,淡到只有影子,怎么也想不起来,逝水流年。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在你身边,记住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她的声音小到我要紧贴听筒才能听清。
      “我会的,用一辈子的时间。”
      隔了会,她清清嗓子,还是有点沙哑:“我爱你。”
      “我也爱你。”泪冲破眼眶。
      她哽咽着,离得很远,透过话筒,我能听见她在哭泣。
      她不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电话终于挂上。
      太不真实,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切象场梦——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梦。
      床头的月光冰凉、迷离。
      早上起床,我没敢打小雨的电话,真的假的已无所谓,回去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我不能失去她。
      世事难测,“非典型肺炎”一种通过空气传播的流感基因变异病毒爆发。我们的工作必须终止。政府号召举国上下众志成诚抗击“非典”,大批医务工作者派往一线。
      准备起程的头天晚上,胡茜找到我,她说她要走了,到国外一所大学继续深造,早就准备好的,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
      “看你爱一个人,那样细心体贴,哪怕被误会也不说明,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我知道,如果真换成我,你也不会象爱她那样爱我。可是我想告诉你,我比她更爱你,爱的是你的全部。我要走了,不是放弃,而是给彼此一些时间,一点距离。我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她道。
      “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了解我吗?出去就别回来了,那里有更大的舞台,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活。”
      “可她已经要结婚了。”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能和她在一起。”
      临别的时候,胡茜哭了,抱着她,有种不真实的情绪,人是渺小的,躲也躲不掉命运的心血来潮。
      我正在整理最后的收尾资料准备离去,胡茜忽然回来了,气喘吁吁,手拿报纸,递给我,头版头条写道:“她用年轻的生命捍卫了人类生命的尊严。赵雨同志……”
      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来的太快,太突然。她走的日子是那晚的第四天,打第一天起,也许她就没有想过会活着出来,最后的日子里,她还在和小魏讨论救治方案,在她身上试药,总结救治经验。
      手中的报纸一看再看,不相信它的真实,只希望是弄错了,可惜写的太清楚。胡茜离开后,我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觉沉浸在寂静中。我猛地想起彩虹的事情,雨后的彩虹,好半天我都这样一动不动地浮想联翩,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情景,不知怎地,此时,过去几乎未曾想起的事情纷踏而至。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就连有人推门近来也没觉察。睁开眼的时候,有个女的站在那儿,抬起头,直直的看着她的双眼,看了好一会。她坐在沙发扶手上也看着我,是小雨。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编织的记忆景象,的的确确是她活生生的在那儿。
      “好受些吗?”轻柔的声音。
      我紧紧抱住她,是她,我泪流满面,我不能没有她,我的生命里因为有了她才有色彩,她是我的彩虹。
      她温柔的推开我,泪眼朦胧中,我才看清,是胡茜。
      我们分道扬镳,我一个人回到医院。急救大楼已经隔离成了救治”非典”的场所。我想了很多,想到小雨最后说的话。我提出针对”非典”病人和医务人员进行心理会诊,得到院方批准进入大楼。
      我见到了小魏,她协助我调查病人走访医护人员。她断断续续讲起小雨。
      “那时候的日子不堪回首,每天都很累,身边的同事接连不断的倒下,现在的情况好多了。当初闲下来时,大家都诚惶诚恐,一次抢救后,在浴室要洗好几遍,我们连怎么传染的都不知道。”
      “赵医生不断地对我们说,坚强些,对现在的一切淡然处之,其实一切还只是个开始,平静地面对也许在实际中并没有想的那么可怕,面对这一切,只能选择坚强,这就是我们的职业。真的,看到她的笑容,我心里好受的多,不那么害怕了。”
      “我随她抢救过从别的地方转来的一名护士,没想到,我们后来抢救的是她。”
      我看见了小雨睡过的床,还有那遮住月亮的窗棱,从没有靠她这么近,时至今日,我才感受到,随着她的离去,随着对她的回忆,我才能更深刻的了解她。我说不清,是彻底失去她还是真正拥有了她。
      “知道吗?她是活活累死的,那时人手特别缺乏,她让我们换班,自己却很少休息,谁拿她都没有办法。”
      “一个倔强的人。”我干涩地笑道。
      “但她有种力量。”
      “她在病床上还能说话的时候,我们谈论了很多。某种意义上是她救了我们,她最后的要求是要上级组织更多的医护人员进行调配,定期把我们换下一线,这个建议真的很有效,感染率顿时降低,当然也不是全靠这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问道。
      “你想知道,不是吗?”她意味深长地盯着我。
      两天后我在工作报告里写到:心理专家必须介入对“非典”的诊治工作。病人因为不了解病情,对死亡充满恐惧,他们孤独地承受死亡的压力,致使生存意识淡漠,应进行心理疏导,让他们明白家庭、社会对他们的关心、牵挂。派望一线的医务工作者对传染病的治疗与管理从不熟悉到掌握需要较长的过程,他们将面临高度的责任感和业务生疏形成的极大心理冲突,所承受的压力远远超过常人,他们的工作长期疲劳,感染率存在,不免同样产生恐惧、紧张、焦虑。建议组织一批心理专家介入。
      大楼里的日子沉闷、压抑,我能和外界联系的一台手提电脑和手机。我的内心倒是少有的平静与安详,我能感到小雨的存在,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开始相信永恒,它不是海市蜃楼,人活着,是为了记住某些人和某些事。
      在办公桌前休息时,胡茜风尘仆仆的闯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市委很重视你的报告,我是第一批志愿者。”她的自信、坚韧,使我无言以对,她本该走了的。
      一个人看着天亮起来,我常这样,睡不着。
      下雨了。
      胡茜拿来一张支票:“办公室转来的。”
      支票上足足有八位数,那签名再熟悉不过,每年我都能收到一张。
      我拨通张雯的电话。
      她说:“是给小雨的,我想给她修个铜像,只是一点心意,你帮我处理,好吗?”
      “小雨不喜欢这些喧哗的东西,何况这么多钱,我不能收。”
      “我是个商人,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我忘不了小雨,总想做些什么。我把不动产卖了凑了这些钱,肯定是不会收回的。捐给医院也好,成立基金也好,你看着办吧。”
      雨停了,靠在窗前,感觉小雨的气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世界,什么都不想。
      从桌里拿出葡萄酒,倒满一杯。
      我明白,当我为她举杯,第一次相见时,那杯浓浓的酒已注定。临摹她的眉宇,轻啜一口,我清楚,世上没有完美,爱也没有终点。
      我将杯中的残酒洒向窗外,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彩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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