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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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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选的眼神落到他身上停下来。那空洞的神色深处,到处是波涛暗涌的层层考量。
太宰治在他的眼睛里看着他自己的影子,在黑暗的漩涡中心,自己是那么令人厌恶地、茫然地睁大了双眼。
[哦……你也看得到吗?]
注意力被从深潭似的黑洞里唤回来,他扬起头,男人正在对他简单地微笑着。
[那么,就选你好了。]
森说。
01
“前财政部重要干部于4号晚下落不明……”
装潢讲究的用餐室内,青年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杯盏,暖褐色的眼镜盯住报纸上的黑白照片上面男子的照片,稍微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照片上的男人名叫坂口安吾,戴一副黑框矫正镜,相貌属于偏秀气的亚种面孔,本该是属于比较容易赢得陌生人好感的老实人类型。但不论是表情还是目光,好像都有些过于木纳和缺乏生气了,以至于大约除了太宰治,其他人大约看过之后瞬间就会忘记这个人的长相,白白浪费报纸上特意留出的两平方英寸寻人启事格子。
坂口曾经和太宰有过交情,但由于某件两人都不愿再提的往事,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面。对于昔日一起喝过酒的友人的失踪,太宰治并没有显露出比若有所思更进一步的任何感情。
在坂口安吾的位置上,被人暗杀早已是见怪不怪的事情。毕竟,这可不是个轻松的年代。
在这个时代,所有财产都以时间作为基本的流通货币。时间系统早在几代之前注入了全人类的遗传基因,每个人自出生起,手臂上就有一串浅绿色荧光的数字代码。这串代码的数字为一整年的时间。
在人尚且年幼的时候,它保持静止,活像漂亮的图腾装饰。直到某一刻起心脏伴随着剧痛骤停,落空的心跳又重新迈入下一个节点,倒计时会突然运作起来,而时钟所有者身体年龄的生长,也就到此停止再不会衰老。
人们被迫加入到百年前时间规划局所设定出的时间社会,贫穷者购买时间苟活,富足者经营时间牟利。不足十八岁的少年也好,半脚踏入死亡的老人也罢,每个人的生命倒计时开启时间都不相同。
若是在时钟开启后任由倒计时继续,那么一年后生命就会戛然而止。在这压力不均、贫富差距过大的生活环境里,继财团倒闭、新成立不足半世纪的财政部,早已被很多反政府人士视为全新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是他和这个人的过往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和这时代倒没有多深的关联,完全是私人恩怨。
记忆中灯光昏黄的吧台浮现脑海,几个人闲散的聊天从遥远的地方淡淡漂泊而过。他紧紧闭了眼睛,刻意离开这段令人心情死寂的记忆后,目光才重新投到报纸向下扫去。失踪报告下方,接续头版内容的另半张版面,围绕着一张豪宅及花束人海的黑白照片,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体将整个版面挤得满满当当。
组合成立十周年纪念市民自发送花……
“太宰,你在啊。”
一头橙色乱毛的小个子年轻人抱着帽子走进餐厅,打着哈欠口齿不清招呼一声,看起来真是累坏了。
“中也,今天又睡过头?”太宰治放下报纸,慵懒地靠在餐椅背上:“这样也没用啊,已经过了长高的年纪,再睡只会脑萎缩,劝你还是早日放弃吧。”
“一夜没睡,刚从机场赶回来。”
困倦到了极点,身为森家养子兼长子的中原中也面色不善,但是连反驳的心思都没有了,他搔着被静电搞得相当毛躁的橘发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固定位置,湛蓝的眼神在周围飘忽了一圈。“首领呢?”
“和你一样忙得惊人,到现在还没回来。”
“是吗?”中原闻言惊讶地望向空缺座位。
目前新上任的森家首领——森鸥外,在很久前就定下今天下午举办一场盛大的化妆舞会。美其名曰为自己的女儿爱丽丝举办生日宴会,实则与多方面取得更进一步的商业联络。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出差,实在不太像首领的作风……
想到这里中原中也立刻摇了摇头。在衬衫领上塞好就餐用的垫布。“报纸上有什么新鲜的?”他瞥了眼太宰治放回桌面的晨报问道。
太宰治冷眼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并没说什么,太宰喝了一口味道寡淡的黑咖啡,被苦涩的味道刺激得微皱眉头,拾起糖夹给自己杯中添加了好几块雪白的即溶方糖,他挥手掸掸报纸。
“没什么新鲜。社会上对‘组合’的好评反响不断,昨天还有市民自发跑去菲兹杰拉德家门前送花。也不知道这些人如果知道那宅邸已经两个月没人住过了会怎么想。估计也不会怎么样,狂热的粉丝顶多会追踪到各种传中的地址,然后空运玫瑰什么的。”
“……毕竟组合败落了啊。”中原切下一块黄油煎熟的法兰克福香肠塞进嘴里,嘴里面嘟嘟囔囔说着。“现在重担就已经慢慢压到我们这些下层家族了。如果这消息被外界知道,到时候,估计首领就算一分为三都顾不过来。”
他的目光很严肃,但又因为困倦而变得异常迟钝。
“那可是首领哦?”不似兄长忧心忡忡,太宰治语气轻快得有些没心没肺,他叼着焗芝士面包片,随手又翻起报纸,看了一会儿娱乐版,“诶呀,这位女星长相真是正点。”
中原中也有些看不惯地皱着眉,但是他早就深知面前这人的习性,在责任、感恩这些方面不论和对方辩论什么,最终都会被那些诡辩给压得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若是在平常或许还会稍微说几句,今天实在是太累了,他端起碗将奶油蘑菇汤囫囵灌进喉咙里去,银勺不小心掉落磁盘,“咣当”一声。
“我看你啊,最近还是能休息就多休息吧。”太宰治闻声抬头,笑容有些恶劣,“如果再过两天首领真的忙不过来,你就算把肝脏都熬破了也无济于事。”
“那你呢?”中原中也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家里养子不止我一个,我倒是想问问你都干什么去了?”
“欸~毕竟你是兄长嘛。我这么闲,正说明你的工作能力特别棒呀。”太宰治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高高抖起报纸,在重新埋首阅读之前事不关己地回了一句,“我想首领迟早会看重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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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领迟早会看重你的,就像你期待的一样,中也。
“……喂!你又把我的蜡笔掰断了!”
小女孩好听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像刺破重重墙壁的矛用力将他的注意力唤回。中原中也回过神来,名为爱丽丝的女孩叉着腰,衣着红白相间的洛丽塔连衣裙,正站在那儿盯着他。
爱丽丝刚进家门的时候只是个襁褓里的婴儿,惹得很多人私下里猜测,她会不会其实是森的私生女。森鸥外一共领养了三个孩子,年龄相仿的中原和太宰,以及眼前这位年纪比他们小很多的女孩。森也不避嫌,对女孩着实护爱有加。
人们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中原最近越看越开始怀疑,森对爱丽丝的态度过于微妙,简直像宠现任情人那样宠到没边儿。大概是错觉。
爱丽丝嘴巴撅得老高:“我不是说过吗?我讨厌别人的心思不花在我的身上。”
“抱歉抱歉。”中原抬起手腕用力揉了揉发暗的眼眶,起身准备去柜子里成堆的蜡笔盒那儿再拆一套新的。他的手被小女孩用力拉住了,爱丽丝忽然高傲地叹口气,她扬起小脸认真看着中原:“说说吧?”
“啊?”
“‘啊’什么呀!说说你在苦恼什么嘛。反正林太郎不在,总欺负你我也会觉得无聊。”
这孩子虽然平日里也没少在森面前闹脾气,但有时候,真让人觉得她挺早熟的。中原看看她,那双清澈认真的水色眼睛让他感到很无奈:“我没有苦恼什么。你想多了。”
“可是我都听他们说了。”爱丽丝冷不丁地切入正题,看起来早就想和他聊这个话题:“说你……发了怒,还说你对林太郎对贫民区的一些决定有所不满。你在生林太郎的气吗?”
不,我在生那个漂浮在空中的鲭鱼的气……中原中也的神色变得很认真,他蹲下来看着孩子的眼睛,口吻异常坚决。“我从不会对首领的决策有丝毫不满,爱丽丝。你怎么会这么猜测呢?请你相信我的忠诚。”
不错,中原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忠诚”。他是决不会站在首领的对立面的。首领对他有恩,是他为本来没有任何前途的自己提供了生存的机会、温暖的家庭和更多可能性,说他的一切都是首领一手栽培出来的也不为过,他怎么可能会有不满?
空荡荡的办公室内是爱丽丝的游玩场所,不过,同时也是他们作为属下,与首领森交流工作绩效的地方。原本就因为这间全欧式的办公室布满森鸥外的风格而能感受到压力,忽然被提及敏感话题,一向城府不怎么深的中原感到有些窘迫。
他忽然纳闷起来。“不知道是谁告诉你这样的谣言?”
“——我听说,你在向那些拖欠债务的穷人征收时间的时候做了手脚,”爱丽丝说,“他们说,你将那些家有老人或孩子的人单独领到了房间里去,交涉了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事,后来出来的时候,他们都很开心。”
“……爱丽丝!到底是谁跟你这么说的?”中原吃惊地扶住小孩双肩,重新仔细地打量她,“我的人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讲这种事。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小女孩有些被对方忽然变得严肃且有些咄咄逼人的语气吓着了,她立刻拍开他的手。“你别凶我!”
“啊、抱歉。”意识到自己有些举止不当,中原赶紧说。
爱丽丝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她不让我问你,那个大姐姐。我就知道她说得对!中也肯定是有事情想要瞒爱丽丝,他肯定认为爱丽丝是个好糊弄的小孩子,就像林太郎那么想一样!”
中原无所适从地看到她洋娃娃似的大眼睛里闪过泪光。小女孩情绪不稳地推开他,紧抱着小白熊摔门躲进办公室里屋去了,门栓传来果断的上锁声。小孩子脾气一上来,再说什么都是徒劳。若大的办公室中央就留下中原中也一个人和散落一地的蜡笔纸张,他愣在那儿发了会儿呆,对事情的失控发展感到有些不可理解,同时也有些沮丧。
确实,他在贫民区私下做了些手脚,不过真的不是反对森先生的主张,只是,想在这体系之下也做出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他扶了扶有些滑落肩头的黑外套,默默捡拾着满地的狼藉,与过去不同,最近很多事都让他感到非常的被动。
森家上下都知道规矩,在如今时局动荡的关键点,森家个个都被竞争分子和反社会人士盯着,嘴不紧、命不保,谁都知道。
那个爱丽丝口中提及的女子到底是谁?
她是森家众下级的一员吗?
只是个不懂事乱讲话的新人,还是别有所图?
……难道森家已经混进探子了?
中原脑子里已然乱成一团,越想,越看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不想承认,但每到这种时候,他就格外羡慕起太宰治的脑子了。“咔哒”一声,他手底下又不小心又把剩余的蜡笔也捏碎了,他颓丧地看着沾满颜色的黑色手套,在那下面,时间正在笃定地每秒递减着。
时间不等人啊……
中原中也晃晃昏沉的脑袋,决定下午出门之前,还是先回卧室休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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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好一个晴朗的天气!
太宰治双手插在米色风衣兜里,漫无目的在花园里闲逛。他眯起眼睛,自虐似的盯太阳看了半秒,然后低下头。紫外线能对晶状体造成损伤,只看短短几秒都可能会对视力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如果变成一个盲人会怎么样呢?诶呀呀。
手指不禁探出口袋摸了摸另一边的手腕,层层绷带之下,隐藏着所有人都有的、他也不例外的,自身的时间数字。如果失明了,他对于森来说就减少一些使用意义,这手腕上被给予的时间或许就会减少一些。
他搔着绷带粗糙的网络,目光冷淡,慢腾腾在布满玫瑰荆棘的花园里溜达着。
如果这双手报废了,他的利用价值又会缩小,时间也会被再削减一些。
脚报废了,同理,用来供他活命的时间又会减少很多……
但是,无论怎样都不会减少到零。
他耸耸肩。即使是这样每天闲散优游,什么都不出力,完全变成一个森家的寄生虫。森鸥外也不会完全将他的时间收回——他要的是他的脑子,这是太宰治早就了然于心的事。
“你这么想实在是太冷酷了。”
几年前,当他语气轻松地聊到被收养这个话题,中原中也的反应特别过度。
“你怎么会这么想!即使是领养与被领养的关系,森先生仍然是你我的父亲,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你身上穿的、嘴里吃的,所有这些都是托他的馈赠才拥有的,更别提受教育和种种机会。”
“可是中也,你就想想嘛。偶尔想一想也好,如果你没有如此出众的体术天赋,没有自然而然与经济场上那些大家伙平起平坐的气度与胆识,你手腕上的时间会是以千亿起算吗?别忘了,你也只是孤儿院里可怜兮兮被人带走的弃儿之一呀。”
说话的时候,中原已经一拳头招呼上来了,他被激怒的点总是如此简单直白,以至于有时候太宰治觉得治愈,更多时候感到空虚。
“我不希望再听你说森先生的一句坏话,太宰治。”中原像猎豹一般狠狠地威胁他一眼,不容置疑地说。
“首领是对我有恩的,对你我都有恩情。这恩一辈子换不完,我就说这么多。”
比起平常的打打闹闹,那次争执并不怎么激烈,甚至可以说双方都少有得非常克制了,却总让他回想起来,一想起就感受到鸿沟一般的隔阂,就像他的视线和太阳之间的隔阂那样。
太宰治走在玫瑰园的鹅卵石小径上。□□是在他们入住森府之前就修筑好的,包括这些带刺的红玫瑰。森鸥外的别墅仿照德式古堡建筑,高耸的石墙,精致的铁栅栏,一切从外来看都引人入胜。
仿佛某种童话故事里的城堡,里面住着美好的公主和王子。他们也确实时常会被外人欣赏,驻足凝视,目光中带有憧憬的、不切实际的浮想联翩。小时候的太宰治曾经厌恶这些,恨不得狠狠地抓过餐刀给这些人一些教训,不过,随着他长大,长到十几岁翩翩少年的年纪,他找到了更有趣的报复手段——
利用自己天生的俊朗外貌和温柔声线,吸引那些在童话面前毫无防备的年轻姑娘们。给予她们眼中的梦境,然后在玩腻的那一刻,将一切化作泥浆。
就在他无意识地攥紧一朵玫瑰、看花叶的汁水连同手指被刺破后流出的血一同染红绷带,他注意到栅栏外面,又一位小鸟一般的女子停驻了她轻快的脚步。
“您、您受伤了……”
那女子抬起薰衣草颜色的真丝手套,指尖轻捂住嘴唇,正在担忧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