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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犹大与耶稣 ...


  •   太宰治走的那天,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在莫斯科修改稿件。他听到的消息是简短的,有人告诉他这个人死了,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死的,他说我知道了,他继续把文稿誊写完。

      预料到太宰治的死是对任何人来说都不难办的事,死亡不准许人类愚弄,太宰治如同一个知险犯险的愚者,故意将自己精明的一面用在别的地方,对最关键的问题一根筋地较几十年的劲。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手稿上绘制着参考用的教堂,十字架在他的心中并非从一而终。他也是一个凡人,和太宰治一样被死亡和生存的意义折磨,感到与这世间格格不入,他在一个受苦的夜晚了解到神的存在,究竟是否存在则归为之后的自我催眠。他听说了太宰治是自杀的,他叹了一声气,这声叹息中有着一半的欣慰,因为太宰治终于还是依他所预料的那般死了,这说明他的看法果然如实。

      另一半的情绪让他为自己加了一件外套,他的内心是平静的,平静而充斥着无法开解的孤独。他和太宰治见过几面,书信往来的时间更长一些,他以为那是一个和他相仿的愚者,那一半被他私自丢给对方、幻想着可以被分担的孤独,如今又回到了他的肩上。

      他晚了足有半年,才终于说服自己动身前往日本。他不是不相信对方的死亡,只是他为自己寻找到的人间信仰,让他相信太宰治若是自杀,那么他没准还会再遇见他。在东正教的某些偏支中,人们相信自杀者是无法离世的,他的灵魂将会永远承受死亡时的痛苦,在原地徘徊不前,而且最糟的,是它们不能说话。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见到过亡灵,他自身并非一个具有祭司血统的人,他从未希求在肉眼所触的世界见到更高的存在,宁可在心中揣摩、猜测和构想。当他来到横滨,他所熟悉的街道已经被建造上更多塑料板和店铺。他不熟悉太宰治的老家,原以为此人也不想回到那个沉重的、孤单的地方,他故意先去了这里,而不是人们为太宰治建立墓碑的三鹰。

      在太宰治生前的时候,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真正有机会静心了解此人的过往。于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他要做的事业要求他争分夺秒。太宰治主动放弃了这一方面的责任,这让他看不顺眼,满心成就一番的三岛则将这份不顺眼描述得极为详尽,他要求自己用屁股对着太宰的墓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圈子里,人们都是拼命地冲破眼前的生活,为了理念中更好的新生与复活而扑进火里,太宰治却像那个圣经中反复提及的犹大,为了不和自己的使命站在一块儿,不仅软弱地退居在影由撒旦蛊惑,惊醒后还不思进取,试图将自己挂到无花果树上。太宰治曾经和他笑说人类软弱、腐朽、后退、委曲求全,这等卑劣的肮脏的生物难道就不好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心里的傲气不允许自己如此妄自菲薄,他向他嗤之以鼻,曾以为两人早已天地相隔。

      他没有带花,没有脱下帽子,没有为他悲伤,他站在太宰治的老家车站。这里没有一个人认得他,曾经见过他一面的列车售票者早已进大都市谋求高职。他听说有人在太宰治的家里祭典,他就去看了看。送花,送信,甚至拍照,流泪,不熟悉太宰治的人们基本只想到这些事做,他什么也没带,不知道太宰治的灵魂看到如此,到底作何感想。

      太宰治曾经和他说他要走了,在三年前他们尚且不熟,没通过信,仅仅聊过几句的过往。太宰治说这人间是一场花的旅途,说他热爱这日月更迭的春花秋月,他为着不记名字的女子的温柔徘徊悱恻,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你忍心为了你那所谓的命运夺去现有的残忍的规则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他的帽子捡起来,每当太宰治在街上撞见他乔装而过,总要像对着某位国王施行反叛似的将他的帽子丢到地上,他捡起来,拍净了上面沾染的花瓣,横滨当时正在落着花雨,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眼里是俄罗斯独有的冰晶炙热。

      您忍心留在原处等待责罚么,他在无人问及的小巷末口堵住太宰治后退的道路。您忍心让自己的才学就此荒废下去,只陶醉于懦弱者给予的悲悯之中,却因为不敢于承担破除规则的罪孽,就让这个世界的人们继续互相折磨?

      你为了什么而来到人间,难道不是为了体会这互相折磨、痛苦难忍、肮脏龌龊以及在这小丑一般羞赧的生活中开出的那些繁花么。你的神告诉你什么,太宰治见无法脱身,作是故意想要交谈一番将手指藏进外衣兜里,他靠在墙上凝望天空狭窄的蔚蓝。你的神告诉你人间就是如此,要受苦的人注定受苦,当耶稣走进耶路撒冷,他所接受的石块和唾沫是三心二意者唯无动于衷的一点坦诚。我们都是来此受苦的,正因如此,我们不需要即刻得救。背负着能力所带来的痛苦前行下去,因为不合章法的性情被人间鄙薄,人在彼此摧残之中也将坚硬的外壳层层剥开,羁绊就此缠绕到同一处去。你在你的天堂是想不起这些琐事了,在盛大的复活节祭典难道有人歌颂平凡人的本名吗?你应该给人间一个机会,陀思妥耶夫斯基。

      太宰治的话没有继续说完,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笑了起来将真话藏掖到阴影里去。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他的唇间读出了未说完的句子,他的惊讶与鄙视是难分伯仲的,他对这人决意留在守护者的一方有了私人性质的、难以磨灭的鄙薄。

      您想让我留在这个深渊里陪你,太宰治。您非但自己不去履行天赋的职责,还试图让我也陪您留下来,满足您内心之中无人满足过的空缺感觉。您知道这样的自私是没有用处的,却教唆更多的少年去扩大自身的自私感。您说的羁绊是指什么,不过是一个人在肉身之中留恋的温存体验。您不在乎这个世界未来将会走到哪里,就算在乎,您的行为也不打算贯彻此念。

      说完了吗,太宰治看着他,就像同情地看着一个做着长年美梦的不听劝解的梦想家。他将自己的愤怒隐藏在波澜不惊的平和之中,他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愤怒正和他的一样沉默但是汹涌,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愤怒此刻碰触了一个交点,未来将具象地将世间人物聚拢对峙,并如操控棋盘一般剔除一两个对方的落子。他的意念在向一个做着耶稣梦的笨蛋伸出邀请,当他从百分之百的自我防备之中抽出零点零一的不设防备的诚恳,陀思妥耶夫斯基像掸落他帽子上的灰尘一样拂袖而过。我不需要您的同情,正如耶稣在犹大的眼中望见挚诚的劝告、私自的慕爱而仅能返还他的同情。我的人身或如您一般眷恋着归属,我的圣灵将注定驱使它赶赴耶路撒冷。

      这不是一场令人愉快的旅行。在太宰治出现过,没出现过,或许出现过的南国的街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凝神闭眼,在一趟又一趟永远坐不到头的列车里被回忆包裹。他有为数不多的机会可以捉住太宰治的退路,太宰治也有不多的时候挡在他的面前。那样的机缘是有次限的,当裂口不断扩大最终无法再具沟通可能,他们不再见面,书信的频率也渐不可观,在一封信里他最后窥探到太宰治的行踪,不是在这人间中具体的方位,而是太宰治告诉他,他在花之旅途中越走越远,也愈加安心,他不再回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任何信件,不再听对方和他相似的、企图让他扭转原意的句句劝解。他们的局在旁人看来惊动了历史的车辙,在自身却是从始至终无解无缘,最后他就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或许对方被自己的某步棋子抹杀掉了,终于可以怀揣相悖的罪孽赶赴同一个天国。太宰治用死嘲讽了他的挂念,他致死不在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底能不能再为他的思索挂上句点。他像个没有落成的诗句,在叹息未曾浮现之前就已经死去,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听说过的一处小城,被葬在原本无名的小寺庙里,他不想去那个地方,他不想去思考太宰治这个人有多么像背叛的犹大,当他最终决定回到俄罗斯的风雪城里,坐回小宅之中开启下一部漫长的作品的时候,他想起这一切的思索,一切无穷尽的叩问和旅程,也不过是他自身陷入了罪孽。

      他们的罪是不相同的,他们所谓的同类也不过是一场各自希冀、各自唾弃的无解的错觉。他没有在日本见到太宰治的亡魂,他怀疑在死后也见不到了,因为他的地狱不在天堂的对面,不在他或太宰治曾经设想的某个维度,当他思索太宰治的时候,地狱就在他的心里。太宰治在那温暖却落着红梅的小巷里将手插进兜里,如果那时候但凡有人妥协下来,将心底简单的情绪普通地传递出来,或许他们的结局就不再如此孤寂荒凉,前往日本的旅途也不会仓促而归。他应该往坟头丢一束花的,在祷告之前陀思妥耶夫斯基落寞地想道,他没有留下痕迹,耶稣死前却带着犹大的亲吻。太宰治不知道他可能真的是爱过他,就像他们之间的书信并不是所谓的逢场作戏。太宰治说他的旅途是花之旅途,陀思妥耶夫斯基认为这场旅途通往无何有之乡。他站起身,将所有和太宰治相关的东西都搬去涅瓦河边,他从头到尾给洁净的水流读了一遍,回到家,全烧掉了。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犹大与耶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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