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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南卿番外(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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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卿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年寒冬,她因为公事去了托木斯克,这座城市的冬天漫长又寒冷,初来乍到的中国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她的同伴因水土不服陆陆续续病倒了好几个。
风雪交加,临近圣诞节,医院也不开门了,她只好拿着从上海带来的几盒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他们吃下。
因为连日忙碌,她的额头也有着晕沉,却安慰自己是熬夜的后遗症,她穿上大衣裹上围巾,准备厚着脸皮向附近的住户问问,附近能不能找到一个医生。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大卫。
她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回应,以为是没人在家,刚要转身的时候门却开了。
门后面站着一位身型高大的青年,南卿已经算是同伴中身高比较高的,踩着高跟靴子却也只到了他的胸口,立刻变得娇小。
青年肤色冷白,高鼻薄唇,眉眼轮廓很深,碧蓝的眼瞳像极了倒映着贝加尔湖的天空,却没有那么冷,带着暖暖的温度,一望到底。
他疑惑地打量眼前把自己裹得古怪的女人,试探着问了一句俄语。
南卿:“???”
她费解地眨了眨眼,虽然她能听得懂俄语,但是加了口音的俄语,实在难以翻译,她犹豫着用俄语开口询问,附近有没有医生。
青年的神情变得专注,听懂了她的话,接着迅速又说了一句俄语。
南卿还是没有听懂。
这无疑很悲哀,凭什么他能听懂她的话,而她茫然无措,她眼前晃了几下,有几秒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咬了咬牙,强忍难受,对他虚弱地笑笑,道了一声谢谢后转身离开。
南卿回家躺了三天,开始发烧感冒,根本无力下床,清醒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
她不会就这么死在冰冷的房间里吧,她仅有的理智说,不行,她不能死得这么可笑。
但是她还没有支撑着身子从床上爬起来,转眼又睡了过去。
过了很久,她好像听到了呼啸的风声以及开门的声音,却睁不开眼睛了,只隐隐约约看见几个人影向她走来,走在前面的人,拥有一双碧蓝的眼睛。
很迷人。
她彻底睡过去了。
南卿再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是傍晚,屋里的壁炉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来到这里就没感受过的温暖在扩散,她抿了抿干燥的唇,从床上坐起,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盘子,里面装着一碗汤和一板西药。
汤的味道很鲜美,刺激着她空虚的腹,南卿忍不住端起来喝了一口,是鱼汤,好像加了生姜和黄酒去腥提味,最后还在乳白的汤面上撒了一点胡椒粉,她喝完后身子也热了。
有了体力下床后,她才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是龙飞凤舞的俄文,她勉强辨认了许多,才明白是桌上的药效和使用说明。
南卿就着水吞了两颗药,觉得精神又好了一些。
但是,异国他乡,是谁为她治病的?她忆起昏迷前看见的一双碧蓝眼眸,怀疑那究竟是梦还是真实。
晚上她裹紧了衣服,匆匆下楼敲了敲门,这次是真的没人在家,她无功而返,但是这个晚上不再难熬,起码知道,她不会随随便便死在这里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南卿意外地发现是楼上的房东太太,这个金发碧眼的老太太热心肠地询问她的情况,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汤,她闻到了很熟悉的味道。
南卿真挚地感谢她那天突然到访,才救了自己一命,老太太心有余悸地说,那天她准备睡了,突然有人敲门,她看见是二楼的住户,神色焦急地问她的屋子是不是被一个亚裔女人租了,并请她去开门。
她当时心怀疑虑,但是那个青年说,那个亚裔女人可能病倒在屋子里了,需要尽快治疗。
她扶了扶老花镜,认出了他身后的中年女人是附近医院的医生,便相信了他们,帮着开了门。
开门之后,她看见南卿脸色潮红地倒在床上,已经没有了意识,才明白这事命悬一线,医生迅速地为她诊治打针,三个人一直等到凌晨两点多,才回去休息。
南卿对老太太鞠了一躬,真挚地表示感谢:“您做得汤非常可口,我感觉已经好多了。”
老太太愣了愣,连连摆手:“亲爱的你误会了,这不是我做的,是你楼下那位住户,他也是新搬来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他请我一日三次为你送汤和喂药。”
原来那不是梦,南卿想。
老太太又补充:“我问他为什么自己不送,他说出现在陌生女人家怕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这个小伙子不仅善良,还考虑得很周到。”
南卿决定,要郑重地谢谢他。
第二天晚上,她注意着楼道的动静,听到楼下有钥匙转动的声响,过了一阵,锅铲碰撞,飘来食物的香气,今天终于不再是鱼汤了。
又过了一阵,她听到脚步声上楼,悄悄开了门,躲在门后,就等他上到了这层楼,装作不经意地开门,与他对视,后者的碧蓝眼眸温柔又清澈,夹杂着微微的讶异。
时间把握得刚好。
她嫣然而笑。
世上所有的相遇都如此美好,怦然心动,就在一瞬间。
他叫大卫,是托木斯克一所大学的学生,设计专业,但是厨艺难得,南卿喜欢去他家蹭饭,他常在下课回家之后,准备两份牛排或者炸土豆,两个人的晚餐刚刚好,偶尔南卿吃腻了西餐,她也会亲自下场做些中国菜,大卫在一旁拿本子记下步骤,专注地跟着学习。
久而久之,爱情在所难免,房东老太太经常会看见他们手拉手在楼下散步,青年神色宠溺,细致地替少女将围巾戴好,老太太躺在椅子上,回忆起自己的年轻时代,嘴角不经意地上扬。
南卿少女时代的性格还是很冲动自我,她明确知道自己不会一直呆在苏联,但是却义无反顾地投入这场热烈的爱恋。
她以后常常在想,也许她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来和他在一起,而后来变得冷静自持,冷眼旁观所有的悲剧,浑身的力气和热心已经被抽干,无可奈何。
1932年的冬天,好像不那么冷了,连西伯利亚的冷空气都造不成阻碍,在每一个晚上,大卫都会在楼下弹奏巴拉莱卡,这种苏联特有的乐器奏出一种奇妙动听的声音,她开着灯在桌前写着一张又一张的资料,钢笔划出流畅的中文,嘴角抿着笑意。
南卿觉得大卫将来不应该去设计行业,应该去做一个厨师或者音乐家,他与几个拥有相同爱好的朋友组了一个乐队,上次他夜不归宿就是在朋友家里一起通宵写乐谱。
但是她也没有资格要求更改别人的人生前途,毕竟她自顾不暇。
东三省沦陷,伪满洲国成立,第四次围剿,她所尊敬的名人被捕,过去一年突如其来的事令她心神俱疲,好像被扼住咽喉,看不见了前景。
无数革命者的性命与鲜血铺就了这条路,为了拯救更多无辜的人,她没有退路。
这是她前半生的信仰,苦苦支撑着那段最黑暗绝望的日子,使她提前看清了利欲熏心的那群人,不过都是为了争夺利益罢了。
她的不屑表现在明面,也根本不愿伪装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虚伪。
时间往后推得越久,南卿其实连自己都忘了,她的母亲出自满族镶蓝旗,家族曾在前朝初期盛极一时,而后慢慢走向了衰败之路,到了她母亲一代,已经彻底沦为普通人,甚至将姓氏隐藏,她的父亲与母亲是媒妁之言,近亲结婚,生下她之后,不甘坐吃山空,便择了商路,凭借父亲的聪慧头脑,让家里富足了一阵。
南卿想起,父母之间相敬如宾,父亲外出打拼,偶尔回来一趟会带许多新鲜玩应,母亲照顾家里,总是温柔地哄着她睡觉,那大概是她前半生最温暖的一段日子吧。
能在乱世拥有一段平淡的爱情,也是许多人的奢望了,却不是她的。
南卿觉得,她的人生一定要有一场热烈的爱情,而现在,她觉得找到了。
南卿唇角弯起一抹笑,仿佛有一道温柔低缓的声音盘旋在脑子里,那个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
“南卿。”
“年龄?”
“三十一岁。”
“身份?”
“同济医院护士。”
“不,我问的是你的真实身份。”
她的眉头皱了皱,却仍是口齿清晰地答道:“中/共上海区地下联络员。”
这个身份,她没有和大卫说,即使在他们分开的那一天,她也没有说出口。
南卿一直以为,他们的故事会在她回国前夕结束,他们相交的人生又会回归平行,但却不曾料想,在半年后,大卫应招入伍。
没有难舍难分,没有声嘶力竭,毕竟她也是公私分明,何况她的培训已经结束,很快也要回国,她只淡淡和青年嘱咐:“照顾好自己,我会想你。”
青年迷人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涌动,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塞到她的手里,温和却坚定地说:“等我回来,你愿意接受我的求婚吗?”
南卿愣住,看着青年认真的眼神,她说不出分手的话,一腔热血从心脏贯通到身体的每条血脉,却佯装镇定:“那要等你回来再说。”
火车乘务员用俄语大喊尽快上车,他的同伴在远处站定,在等待着他。
青年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突然俯下身,在她的唇瓣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南卿瞪大双眼,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迅速抽身,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他的军服在风中猎猎作响,背脊挺得笔直。
她愣愣站在原地,直到黑烟滚滚,火车发出巨大轰鸣声,从她身边慢慢滑过。
她恍惚地打开小锦盒,里面乖巧地躺了一枚熠熠生辉的戒指,看精致程度应该不是商铺的定制,戒指内圈还刻着他们的名字缩写,南卿脸色动容,抬手摸了摸里面粗糙的刻痕。
盒子内里面还有一张卡片,她拿起来,看见上面是大卫的字迹。
——我有荣幸娶你为妻吗?等我回来,想听到答案。
“……我愿意。”
大卫,也请等我回来。
两个月后,1933年的十月,南卿离开了托木斯克,和她的同伴一道去往上海,以护士身份进入同济医院。
也是那个时候,她的第一次任务,在百乐门和梁丛书接头失败,却意外注意到了罗柠和林谅,令她不由想起了大卫,他们的人生从此南辕北辙,他应该寄出了信,可惜她收不到了。
不过等他回来,房东太太会告诉他,自己已经离开了。
南卿最近喜欢上了百乐门的一款鸡尾酒,色彩绚丽,喝下去却酸酸甜甜,像一款果酒,并不容易上头,她穿着一身旗袍,坐在最靠门的位置,桌前已经堆了十多个空杯子。
容泽找过来的时候,并不意外,她一身孤冷的气质,活脱脱像个失意者,他“啧”了一声,摸摸下巴,向酒保要了一杯同样的鸡尾酒,向她走过去。
南卿远远地就看见了容泽,他永远在人群里脱颖而出,不光是因为面容俊帅,身材修长,主要还是气质,太像四处留情的花花公子,很召那群俏丽的舞女喜欢。
对于这种不靠谱的男人,她完全不想搭理,向里面缩了缩。
容泽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划到“不受欢迎”的一类人里,脸上保持着无懈可击的笑,坐到了她的旁边,端着酒杯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外人看来是在搭讪,他悄声道:“他的身上没有搜出那卷胶卷。”
南卿扶了扶有些晕沉的脑袋,过了半响迟钝地问:“会不会是……卫康靖的假消息,其实他已经拿到了,在套我们的后续动作?”
容泽翘着脚,衬衫的扣子开了,露出精致的锁骨,看上去潇洒不羁,但眼神却锐利如刀:“这是她那里传来的消息,说卫康靖虽然拿到了一卷胶卷,却更加紧张了,他手中的胶卷应该是假的,你回想一下,当时梁丛书有没有靠近谁,有机会藏起真的胶卷?”
她酒精肆虐的大脑微微发疼,按着太阳穴回忆,确定道:“没有。”
容泽陷入沉默,这个时间南卿又喝掉了一杯酒,喊着酒保继续上酒,她已经醉了。
容泽对酒保摇了摇手,后者常见到这两位顾客成双出入,自然理解为情侣,便体贴地离开了,南卿趴在桌上,深锁着眉,双眼无神而痛苦。
她亲眼看着梁丛书被人射杀却无可奈何,亲眼看着那么多无辜者被卷入这个事件却袖手旁观,因为她的身后隐藏了更多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必须克制住内心的波动,为了长远的未来。
她一直知道这条路很难,违背良心,违背道德,却没想到真正面对的时候,更难。
她的心理防线出现了一丝裂缝,并且隐隐有不受控的发展。
这很危险。
容泽若有所思,看向地板上的几道暗红痕迹,应该是血,还没来得及刷洗掉,他说:“这件事应该是被卫康靖察觉到了,他已经在追查始末,上面说这段日子我们先不要见面了,你也不要自责。”
“我只是觉得,挺身不由己的。”
“这才是一个开始,后面会更难,你要做好准备。”容泽喝了一口酒,自嘲道,“如果当初上了前线,是不是就能不这么憋屈了?”
南卿的眼前浮现出大卫的身影,最后一眼他穿着军装威武挺拔,她闭上眼,自言自语:“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多少女人,永远也等不到她的丈夫归家。
最可悲的无疑是,在家里苦苦期盼着,却不知道对方已经马革裹尸,化作枯骨。
容泽的视线落在她指间的戒指上,神色复杂。
他从没有问过南卿过去的事,别人只当那枚戒指是他送的,羡慕两情相悦,但是他们两都知道,不是的。
他们甚至还不熟悉,只认识了一个月。
如果说南卿是一个潜伏者,容泽就是一个暗杀者,他们相认于一辆去往上海的火车,借机编造了两人的关系,方便日后联系,那个时候,容泽就注意到她指间的戒指闪闪发光,却并没有多问她的私事。
在上海,他们将重新开始,不需要以前的记忆,两人保持着表面的关系,从未交心,仅仅拥有共同目的的同伴而已。
所以南卿自然也不知道,容泽出自黄埔军校,还有在德国三年历练的经历,是个拥有高学历的公子爷,他在百货商场开了一家卖女士内衣的店,前卫潮流,但是他最擅长的,还是狙击。
容泽是个专业的狙击手,近身搏斗也不差,虽然一直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因为他的任务,就是保护一切有利于组织的人。
而他最近的任务,是保护梁丛书。
他也失败了。
容泽很能明白南卿内心的苦闷,但这并不是他第一回失手,所以没有陷入纠结循环,用他的话来讲就是。
——尽人事,听天命。
做到能做的一切,剩下的部分就是在赌天道,堵命运。
赌卫康靖知不知道梁丛书拍下了照片,赌卫康靖会不会为了隐藏阴谋而杀人灭口,赌卫康靖会选择在哪里动手。
他保护了一路,却没想到最后梁丛书命丧最后的地点百乐门。
“如果不能释怀,就扳倒卫康靖,查清他要隐瞒的一切。”
南卿唇畔浮现一丝冷意:“他越想隐瞒,就代表绝不是传闻的绯闻那么简单,我们必须找到真的胶卷,让梁先生瞑目。”
幸运的是,有一个绝对不会令卫康靖怀疑的人,每天在他的旁边监视着,随时传递来可靠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南卿的故事
前文里也有过几次铺垫
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将它写出来
从前的南卿
也是一个温柔明亮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