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鹄白乌》侑星

1、第 1 章

　　净无台上已经四百多年没有办过婚宴了。
　　竹林深处隐约传来琴瑟合鸣之音，烟雾里携带着花木的香气，缭绕在竹林上空，丝丝缕缕地袭了过来。
　　两位守着城门的天兵对视一眼，随即恢复如常。
　　他们面前，是一座卷着烈风与白电的巨渊，崖壁上镶嵌着无数长刃。而他们背后，则是直入云霄的城门，城门上刻着两个大字——归一。
　　今日，便是这归一城城主归明上仙，与祁严公主的大婚之日。
　　倏然间，一道长啸划破了青空。
　　两位天兵仰头，只见一黑一白两道影子划过天幕，如利剑一般刺进了竹林上空的烟雾里，只留下淡淡的两道影迹，有如剑痕——
　　“是玄鹄！”

　　净无台上前来赴宴的名门仙士们比那两位天兵更早地发觉了异状。
　　此刻他们皆已起身，远远望着那缓缓降下的两道光影，腰后的佩剑在剑鞘里不安颤动，仿佛随时能冲出来大开杀戒。
　　“这…真是玄鹄？”
　　“他怎么来了？”
　　“他身旁那道白影是什么？”
　　两道光影落地的瞬间化为了人形。一人玄衣如墨，一人白衣胜雪。玄衣男子漫不经心地抬起眼帘，扫了眼台上一干如临大敌的名门仙士。
　　“伏玦！”
　　归夷拔出剑，起势冲向那身着玄色长袍的男人，面色带着狠戾：“你怎么敢来这里？滚出去！”
　　男人抓起身边白衣青年的手，微微一侧身，躲过了归夷刺来的剑。他脸上浮起轻薄的笑意：“滚出去？你哥亲自上门邀请我参加他的婚宴，就凭你也敢让我滚出去？”
　　“胡说八道！我哥怎么可能邀请你？！”
　　归夷挥剑还要打，却听归明远远喊了句：“归夷，住手！”
　　他身形一顿，收住了剑。
　　归明拍了拍身边女子的手，示意她安心，紧接着走下台阶，严肃道：“是我邀请他来的。归夷，不得无礼。”
　　“哥！你疯了吗？！”
　　“下去。”归明不容置喙。
　　归夷忿恨地看了眼伏玦，不情不愿地回到了席中。
　　“诸位，”归明面向台上的各位宾客，“伏玦算是我多年的故友，邀他赴宴，的确是我自作主张了，望大家不要介怀。”
　　“这…”
　　“唉，罢了罢了，谅他也不敢挑起事端。”
　　“可他毕竟是魔道中人，归明上仙邀请他，让玉帝和祁严公主怎么想？”
　　“祁严公主也没说什么，我们再多舌，倒显得我们多管闲事了。”
　　客人们仍在窃窃私语，席中却有一人悄悄用手顶了顶身边的男人，在他耳边低声道：“如风，伏玦身边那白衣男子是谁？好像从来没见过。”
　　被唤作如风的男人抬眸，淡淡瞥了一眼，又垂下眼帘，凝着手里的琴弦：“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阮修筠挑眉，若有所思地道，“不过你有没有发现，那白衣男子的面容身形倒与你有些相像。”
　　那白衣男子就那样波澜不惊地站在伏玦身边，手仍被伏玦攥在手里。他周身笼罩着出尘的光，一副无悲无喜、不惊不怖的模样，竟让人挪不开视线。
　　穆如风轻笑一声，双手置于琴弦之上，拨了一根弦。
　　琴音响起。
　　那些名门仙士听到琴声，终于坐了回去。归明也领着伏玦和那白衣男子入了座。
　　穆如风继续抚琴，不经意间抬头，正好对上对面席上那白衣男子投过来的视线。
　　他莫名心神一凛，手上的动作倏然乱了。
　　弦断。
　　…
　　仙界的婚宴，还是如此无趣。
　　伏玦捏了颗葡萄放入口中。
　　他眉头轻挑，看着归明被一众宾客轮番敬酒，明显已经有些不胜酒力。他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想去敬一杯酒又不敢去，记忆蓦然回到了很久以前，他们在净无台上举杯邀月的日子。
　　他身旁的白衣男子一直没开过口，对周遭的一切也不甚关心，只低着头在一盘葡萄里挑了几颗大的，捡到伏玦的碟子里。
　　他喜欢看伏玦吃葡萄的样子。
　　看着伏玦用竹节一般的手指，捏着汁液丰沛的青葡萄放进嘴里的时候，他总恍惚觉得自己的手指也像是那果肉，被他柔软的口腔内壁包裹起来，然后被慢条斯理地绞碎了。
　　“看我做什么？”
　　伏玦问他。
　　“你想去敬酒。”他说，“为什么不去？”
　　伏玦轻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
　　他觉得伏玦此时的笑，比这竹林上空的云雾还让他难以捉摸。
　　“好好一场喜事，何必给他们心上添堵呢。”伏玦举起酒杯递到嘴边，“能娶到祁严，他也算是…得偿所愿…”
　　他话音未落，身边的男子却夺过了他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看着他骤然蹙起的眉头，伏玦笑意更浓：“小东西，敢学人家喝酒了？”
　　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渍，说：“不好喝。”
　　“好喝，”伏玦一本正经，“只是你还没尝到味儿…”
　　他抿唇，仔细品尝着伏玦轻轻落下的尾音。
　　他尝到伏玦的话里有一个小小的漩涡。
　　就像他曾经陷进去过的那个漩涡一样，把他卷得晕头转向，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但当他好不容易从漩涡中挣脱出来，回到平静的水里，他又会忍不住想念那种不由自主的感觉。
　　他看着伏玦勾起的眼角，余光扫向对面那个抚琴的男人，说：“对面那个白衣仙士一直在看我们。”
　　伏玦没说话，举起酒壶把杯子重新灌满。
　　“伏玦…”
　　“叫我主人。”
　　“主人。”
　　他一瞬间就变回了平日里低眉顺眼的模样。
　　伏玦的面色有些冷硬，还有些不耐烦。
　　他知道伏玦生气了。
　　他知道自己怕伏玦生气。
　　他也知道，伏玦会生气，是因为自己提到了那个男人。
　　…
　　宴席还在继续，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却已然消失。
　　阮修筠最后在竹林里找到了他们。
　　“伏宗主！”
　　随着他一声高呼，竹林里陡然落叶纷飞。
　　伏玦没有回头，却停下了脚步，摘下肩上的一片竹叶。
　　“伏宗主…”阮修筠疾奔过来，在伏玦面前停下。
　　伏玦扫了阮修筠一眼：“怎么？”
　　他鬓角有一缕青丝落下，唇角有血渍，明明五官硬朗如刀刻，却无端添了份妖冶萎靡。
　　那唇角隐约的血渍看到阮修筠心头莫名一跳，忙回过头对身后喊道：“如风，你倒是过来啊！”
　　穆如风。
　　伏玦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穆如风倒是人如其名，穆如清风，走到哪儿都带着涤荡污秽的能力。万年如一日的白色长袍，腰系一条青色宽边锦带，挂着毫不起眼、朴素无华的佩剑，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
　　他升仙升得早，五官里还带着尚未褪去的孩子气，作派却像极了那些活了几百万年的长老，古板、克制，无情无义。
　　穆如风走过来，低声唤了句：“伏玦。”
　　“如风上仙，”伏玦毫不掩饰语调里的冷，“你我如今身份悬殊，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嫌隙，您还是像修筠上仙一样，称我一声伏宗主吧。”
　　穆如风沉默了片刻，改了口：“伏宗主。”
　　伏玦笑了笑，也换了口气：“两位上仙找我有何要事？”
　　“没什么要紧事…”阮修筠抢先道，明目张胆地看向伏玦身边的白衣男子，“只是见这位公子气宇不凡…”
　　他话没说完，却见那男子突然向前跨了一步，冲自己行了个标准的单膝跪礼。他双手抱拳，神情坚毅。眼睛却如无波古井，看不出是什么神色。
　　阮修筠和穆如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惊住了，却听伏玦轻笑一声：“什么公子，无非是别人送的一只小妖罢了。我见他长得还不错，便养在身边…当侍从了。”
　　“朔望，”伏玦冲他唤道，“你怎么说跪就跪啊？仙界的礼与我们伏门可不同，让他们见笑了，我回去可是要罚你的。”
　　他的尾音缭绕绵长，阮修筠听了，竟觉得喉咙莫名紧得厉害。
　　被唤作朔望的男子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困惑。他抬头看了看伏玦，像一个傀儡在等待主人的指令。
　　“朔望公子，你先起来吧。”穆如风突然出声道。
　　朔望闻言，又低下了头。
　　“行了行了，”伏玦抬腿踹了他一脚，在他的白衣上留上一个脏印，“如风上仙都叫你起来了，还磨蹭什么？”
　　朔望起身，退回到伏玦身后。
　　伏玦又问：“两位上仙还有什么事吗？”
　　阮修筠摇了摇头，穆如风却直视伏玦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言下之意，便是要阮修筠和朔望回避了。
　　阮修筠知情识趣地道：“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他说完，瞥了眼朔望，发现他还一动不动地傻站着。阮修筠焦急不已，心道这人看似卓尔不群，怎么待人处事如此愚钝？
　　阮修筠喊了朔望一声：“你跟我走吧。”
　　朔望看了看伏玦。
　　“跟他走。”伏玦说。
　　朔望很听伏玦的话。
　　即便他的话有时会让他莫名其妙的难受。
　　比如现在。
　　但朔望还是跟着阮修筠走了。走远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对立而视的两道身影，一黑一白，衣袂翻飞。他心想，自己站在伏玦身边时，大抵是差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