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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多洛塔 ...


  •   她一生都偏爱紫红色。

      送葬的路上,牧师被一位戴着兜帽的男子吩咐太多细节。泥泞的雪水落在悬崖侧面,道路上却是鲜花遍野。男子是一位会做法术的巫术师,自称无名无姓,自称魔女的养子因此嘱托一路,可是村里的人们谁不知道,方圆百里能够手刃魔女的只有巫术师本人,他的袖口还有着洗涤的气味,混在洋甘菊里丝丝发甜让人心发凉。

      他不停说着细腻的要求,要请她穿上最好的绸缎服饰,要备上一顶镂花白伞。她爱紫色。

      雪白适合衬托这贵重的色泽。

      巫术师的脸隐没在光影里看不真切。牧师将笔记本掏出来,在第二十六条后面再次起笔,要离得教堂再远一些,好吧好吧,她的寒气太重,诅咒会蔓延圣堂……可是,也不能太远……巫师停顿了,牧师抬起头,不知道这段停顿出于什么,只见到男巫望着山脚下湖水的湛蓝,告诉他,她还需要一些孩子的欢笑,毕竟在她生前,在那时候……他没有说完。马尖哮一声,忽然歪了蹄子,男巫的视线因此被背影藏起,牧师好奇打量。有所沉寂,阿尔卑斯山脉连绵的队列紧跟着静默许久,直到男巫见了花底的白雪,发觉脚底是冷的雪泥。

      『无人……生还,吗。』

      他嘴唇吐露这样的声息,知道车队是到不了教堂了,走到最终,他还是被她锁进了罪里。

      时间魔女阿加莎·克里斯蒂,生前有着自古难听的骂名。

      哪一家的孩子丢了,人们会说这是她搞的鬼。孩子被剥下皮肉,剩余骨头,人们会说他还在某处活着,因成为魔女的仆人,他还不能再死。魔女的故事是如此远近闻名,以至于成功制止了顽童们的种种冒险,她下山去,不愿意显露自己的外形,施展法术,让人们看不到她。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她捡去的那个雪夜,她显现在孩子的面前。七岁的男孩脸上没有哭闹的痕迹,他穿着洁白的制服,带着洁白的冬帽,像被天空所降临的雪的孩子,一双紫色的眼里只有魔女的身影,亮得让人心疼。她的猩红指甲小心划过孩子面颊,时间在触摸的瞬间流入魔女的记忆,她看见了一些杀戮,也看见了一些罪恶,这些都是孩子的记忆,不过两人语言不通,她听不懂孩子用俄语祝祷的词句,她以为那些也是诅咒,以为他也讨厌这个人间。

      要和我一起走么?

      魔女的声音注入冰雪无声的缝隙,像一种蕴藏了多年的酒。孩子抬起落了雪的睫毛,黑的是发,紫的是眼,薄唇紧闭半晌沉着地思索,而后吐露一句干净的俄语,好的。他伸出手。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衣袖里有一束刀,被魔女摸到,丢出到地上。孩子曾谨慎地将刀一磨再磨,在无数个需要自保的夜里,提一双雪狼的眼神提防凶险,如今他不需要了,魔女让他阖眼,风雪从她抱起他的一刻开始停滞,如同被封锁的一根秒针,从此黏着在前一秒的轴上。

      他来到魔女的家里,换上魔女为他缝制的皮鞋。长发被剪短了,露出细弱的脖颈。魔女欢喜乖巧安静的孩子,于是他就成为了后来的他。魔女教导他识字,于是他认识了卢恩文字,拉丁文,英文、德文、法文与西语,他始终最喜欢他的母语,俄语的字符和音韵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但魔女家里拥有的书籍并不太多。

      他试图偷偷寻找,戴上了能令人保持温暖的咒符挂坠。他出门去,走了三天三夜,原路返回走进魔女的城堡,茫然如同一个普通的孩子。他原本就是普通的孩子,时间魔女第一次笑得那样晴朗,仿佛她从没经历过从前的几个世纪。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笑声里坚持说我要去啊,克里斯蒂女士。我得出趟门去。

      只有十二岁的孩子认真地皱起眉头,用相识之前熟用的敬语对她讲话,仿佛永远隔着一片汪洋。他的脸上有着干净的微笑,冬袍白绒绒的毛领衬在他下颌的两侧洁白无瑕,他像阿加莎·克里斯蒂曾幻想的那样迅速长大,也像她所期待的那样熟练掌握了越来越多的魔咒,却始终无法从外界的吸引中回过神来,眉目间的决然连藏都不屑于躲藏。

      我是要去的。他一再说。那外面有一些很好的事物。一本我真正需要的故事,一扇能安放人心的彩琉璃窗柩。一位保佑着您与我的世界的神明,一切的起源,一切的因果……

      一盏茶摔落到地上,他噤了声。

      但并不低下头去。

      永恒的冰雪捶打在城堡的玻璃窗外,他凝神听着,屋内温暖如春,藤蔓植物随魔咒的力量遍布她寂寞的花园。摔碎的红茶里有一些碎末,黑的是预兆,白的是瓷。茶叶贴在碗底所组合成的幸运预兆,被像泪水一般的白瓷砸散。魔女将男孩的未来遮挡在阴影之下,悄然抹去,换作另外的灵魂都要作出挽留,可惜她一个人,孤独了太久,思绪多到满室的藤蔓发泄不完,满柜的书籍誊写不完,却已经不知道如何用言语来倾诉出口了,一说出口,果然差错了地方。我会将书带到你的眼前,但你,她说,她昂起的脸已经没有了笑容。你不再有出门的时机。如此严肃,目光冰凉,红唇白齿高贵而且明艳,你将做我最忠诚的仆人,阿加莎说。

      从生,到死。

      清脆的破裂永远留在过往的时间,那是少年此时不知、今后无挽回的遗憾。换作另一种时间,或许会如一场暖春和花海,夕阳烁烁,她纤指微动。碎碟消失了,刀痕被扎进心里,割裂原本不够结实的一段浅缘,留在霸道所凝固的每一个瞬间,令少年逐年眼露了杀意,嘴上逐年笑得更漂亮。他说,好。

      魔女皱眉。

      这座城堡一旦踏入即无出路,只有我的死亡才令咒语解开。而我永生不死,魔女朗声,因我是时间之女爵,钟塔之侍从。我是这世间所因和所果、所起和所源,我是一切神明和故事所凭依的河流、道理。

      你不要再妄想逃离。

      陀思妥耶夫斯基谦卑鞠躬。他又说,好。

      送葬队重新开始行进的时候,他掏出银币,与队列长换取了那批跛马。他用法术治好它的伤,自己跃身骑上。俯瞰神与魔女的窃窃私语,那份聒噪是宁静的,在风里悄然无声,他却感觉听见了无数的句子,从古老的阿尔卑斯山脉流淌进他的耳里,源源无穷。

      他望着水晶棺里的容颜,二十年前如是,二十年后依旧不老。黑马慢慢随车队前行,蹄铁踏进柔软的泥雪地,踏入的时候被幻术附一层花瓣,踏出又将外界的雪水带离,人群已越走越觉寒冷,但仍旧没人敢去质疑他的法术。男巫骗了人群,他用幻术骗去远近闻名的大师的地位,于是他带着人们往死亡里走,就可以再骗过所有的人。他不曾回头,人群也就不畏惧什么。

      时间驳回魔女的成长,又将陀思妥耶夫斯基身形逐年拉长。他的双眼与心灵开始受到阿芙洛狄忒的佑护,他对古籍与绘画的甄选愈发独到。魔女在清闲而又无眠的夜里,不再对着水晶球里的人间发呆,她听陀思妥耶夫斯基讲述从阅览得出的心得,想那些语句所掩藏的情绪,日日夜夜,翻来覆去,陀思妥耶夫斯基留给她的敬意,与留给死人的敬意再无分别。

      他开始了一种漫长的告别,那鞠躬是时光里钉入的一枚楔子,一杯毒酒,一束同时点燃希望与绝望的细小火种。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将她至于死地,她会读心,装作不知,将书本从檀木柜里细择后选出,拂去表层的灰尘。

      她一如既往地教导男孩学习咒术。

      她教他穿梭空间的魔法阵,教他辨识草药,在他将甘草放进她嘴里的时候微微笑起,眯着细眼,沉声责问他怎么如此不知礼数。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她学习了挫骨取魂的法则,从未真正使用过,在不提到那天的口角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总是静谧的,甚至温柔的,他会将受伤的雪狐狸塞进衣袍,带回城堡,身后留下漫漫一串雪印,阿加莎就在阁楼望着。

      魔女在水晶球里看见了一个人的死亡。那是一段过于漫长、也过于沉默的消亡。在那无声而遥远的时光尽头,一座终日被积雪所覆盖的城堡因一个人的死塌陷,古旧城墙曾经有她掌中的体温,她的亲吻,诗歌,一些咏唱和不成调子的乐谱,陀思妥耶夫斯基会令它们化作焦土。在那金光琳琳的古堡碎片如雨落下的时候,他低着头,留下背影,看不到任何神情,只是杀了她。

      因为他恨她了,他在恨她……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种答案。被锁在时光里的魔女笑得有些苦涩,她还从未老过,却已经有些累了。

      ——您要他们陪葬吗?克里斯蒂女士。

      ——我见过太多死亡,也见过很多杀戮,可我此生并未真的杀过一个人,也未曾动过杀心。

      ——我是深爱着他们的。爱这些世人。

      ——您知道,不是么?

      男巫编系着麻绳,慢条斯理。他将幻术所描绘的玫瑰紧紧捏束在手里,让麻绳把细枝锁紧。魔女曾教导过他,能伤到施法者自己的幻术,最终只有他自己的悲伤。他不动声色,看了魔女的遗容一眼。

      手指被荆棘刺破。

      血流了出来。

      每一个魔女都被锁在不同的诅咒。她告诉他,只不过诅咒的源头不同罢了。

      魔女摘下他的披肩,解开他的衬领,像照顾儿时的他一样为他更衣、洗脸,褪下他的长靴。她的手是暖的,话是冷的,心是暖的,眼是冷的。她对世间的人类施加诅咒,掠夺村人的年龄,为城堡构建花园。但她却教导陀思妥耶夫斯基应当将那捡来的狐狸喂饱,不要让它再受风寒。她像一个谜题,像一个谎言。

      当陀思妥耶夫斯基觉得她爱护自己,她会将他的胸膛割开。她告诉他,只要他仍在城堡,他就仍旧不死,但也就是如此而已。清水顺遂她洁白的手腕流淌,落进黄铜盆里发出悦耳的雨声,她冷着脸,细腻地擦拭他被风雪皴红、又被阳光染出薄鸢的脸颊,与言语不同,她落在他脸颊的手指轻如蝉翼,男巫闭着眼,和最初时一样,按住魔女的手腕。他想到魔女的话,想起她诅咒的源头,决定就是今日了。他将魔女按倒在柔软的天鹅绒床榻帘里。

      温柔地剥开她的衣袍,他重新睁开眼睛,无辜的视线里满是魔女的恼怒,魔女的金发乱在枕间。她不挣脱,尖锐的指尖却凝聚恶咒,让人头皮层层发冷。但他也不介意。毕竟魔女说过,在这里无论他被如何对待,无论他做出何事,他死不了,始终被咒术保全着,没有人能够在一场诅咒里得到死亡,死亡不是终点,爱才是。

      自从被魔女捡来的那一刻起,他和她就被锁在了世间的同一个地方,成了命运相连的烟魂,他端详她是否和人类一样,一样会被欲望所覆盖,他像不识好歹的孩子似的触及她的底线,再在底线处落上一些亲吻,将唇舌附将上去。魔女先是愤怒,却又败下阵来,帷幔被攥紧,又被缓缓放开。

      她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同情、怜爱、报复和爱情,会以这同一种方式烙印过来,滚烫,无法避免。她开始后悔捡来一个人类孩子,只因为看到他记忆中那些刀刃,就希冀起自己也能得到一场死亡,或许,还有一些祝福。过于愚蠢的妄想使得魔女不知将眼神落何处,也不知掌中的咒语何时可释放,这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机会将手指插进她的手缝,让温度贴合她的内里。他的眼追随着她的逃窜,唇亲吻着她的防备,直到魔女落下泪、也略吟出声,陀思妥耶夫斯基沉声念动床底的咒阵,利刃凭空出现在她的胸口。

      活活将一颗心完整地挑了出来。

      ——你果然是要我死。

      ——您说是,那就是吧。

      魔女身体全部散去的前一刻,他吻了她那双赤色的唇。魔女闭上眼,不再看他。她以为看透人心就能知道真相,可她捡到的是个喜爱考验人心的孩子。这样的人的内心,其实连读心术也捉摸不透,她的唇舌存有挽留、存有遗憾、存有爱和一场怜惜,魔女的身体如蝶溃散。

      她以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终还是恨透了她的自私,已经长大的男孩和那天一样笑得漂亮,笑得温柔。陀思妥耶夫斯基深深鞠躬,俯身在阿加莎的耳畔呢喃,可是这样——

      这样,您也就得到救赎了。

      ——那所教堂的旁边已经满了。

      ——神的身边哪里有那么多好位置。

      ——要不了几年,这里就会骨上叠骨。

      ——多少钱也买不来吗?

      ——倒是全买得来。

      ——要说这世间什么买不来啊,算来算去……

      算来算去,也只有时间而已。

      陀思妥耶夫斯基独自来到路口,那里有一座洁白的大理石喷泉。泉池里堆满亘古不灭的银币和金币,也有一些不知所起的东西。锈迹斑驳的勺子,一串钥匙,一把断弦提琴。陀思妥耶夫斯基手里捏着一束玫瑰,这也是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东西之一,原本只是普通的玫红,自从被鲜血浸染过后皱皱巴巴,开始变得脆了。

      褶皱的淡紫花瓣,红的热情,蓝的静谧,稍纵即逝,凝成一束多洛塔玫瑰。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为只要完好地送过葬、埋下他为她弥补的一副假的枯骨,记忆就可得到解脱,谁知他的哀悼竟如此寒冷,令魔女的残余诅咒挥散出来弥漫在送葬马队之中。送葬的人马被活活冻死。魔女的遗体只是一座空壳,他的玫瑰对那幻象坠落。

      魔女生前最爱听他讲别人的故事,于是他讲无数的故事。魔女叫他阅玻璃球里的人生,他将双眼凑上前去。人间的故事太多,陀思妥耶夫斯基讲述过太多,唯独得不到自己最想听的那一个。魔女热爱讲述古今,不喜讲她自己。魔女假装一座城锁得住一个人的时间,如今这伎俩,他也学会了。他假装一个吻送葬得了一切过往,将亲吻过魔女的嘴唇、亲吻过雪城狐狸的嘴唇郑重落到多洛塔玫瑰上面,魔女其实是不恨这世间的,冷漠的背后藏满魔女温热一腔情感,但凋零的花瓣并不领情,落如阿加莎最后那一声叹息,落如严冬的一场飞雪。

      垂散泠然,风一尽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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