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Episode 10 ...
-
Episode 10 1970
十岁的莱姆斯-卢平对德累斯顿的第一印象并不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流通不畅的气味,提着行李箱的人到处都是,站台上像是插满了蜡烛,每个都行色匆匆,徒劳地试图在一片人海里保持移动,每走几步肢体或者行李就会碰到别人,或轻或重,道歉和咒骂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他一家都是英国人,先乘船到法国的加莱,在港口的旅馆休息了一天之后再乘火车经过柏林,最后到达德累斯顿。
“我们为什么不去柏林?我们以前去看阿姨的时候都在那里下车。”莱姆斯站在母亲身边,问道,想起了去年夏天在阿姨家里尝到的面包和肉肠,姨夫还有一只巧克力色的小狗。他右手边陌生的男人抽着烟斗,散发出呛人的烟味让他频频咳嗽。
“你姨夫出事之后她就搬了家,目前住在德累斯顿。”母亲不赞同地看了一眼那个吞云吐雾的陌生人,带他艰难地换了一个角落,压低的声音里满是忧虑,“如果她还是这样消沉下去,身体会垮掉的。”
男孩垂下眉毛,跟着母亲一起难过起来。
女人拧起眉头,忍不住地唉声叹气。“如果今年她……唉,可怜的安妮,她说已经惩罚了肇事司机了,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男孩眨了眨眼睛,开口问。“爸爸是巫师,他有办法吗?”
“嘘,轻点,别在外面提这些。”女人像是被触犯了某种禁忌,轻声制止了他,随后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发心,叹了一口气,“巫师当然也有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但大人都会想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了,莱姆斯,别想这些,”女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安妮上次写信和我说,她家里的那条小狗今年已经长大了,你可以和它一起玩,如果你乖乖写算术和语法作业的话。”
人潮的骚动是突然开始的。不知道是谁突然用德语大喊了一声“他身上藏了炸/弹!”人群开始不受控制地朝着各种方向倒去,没有人知道那个藏着炸弹的人到底是谁,大家只是自顾自地逃窜、尖叫,孩子的哭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现场混乱得像是一锅煮沸的汤,飞溅出恐怖的汁液。
托德国姻亲的福,男孩虽然德语说得七零八落,但是大部分都听得懂。人潮朝他涌来的时候,母亲拉住他的手被轻易地冲开,毫无反抗能力地,他被迫卷进巨大的漩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挤到一个楼梯的角落里,抱着腿把自己缩成很小一团藏在里面,努力不让自己挨到别人的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骚乱平息下来,他这才发现自己丢了一只鞋。
其实根本没有爆炸的声音,并没有人能够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他站起来,母亲告诉过他走散之后要在原地等,他照做了。三三两两地有人上下楼梯,或是抱着孩子的中年人,或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脸上和身体上都有踩踏过后的伤,血淋淋的,他目不转睛地看每一个,都是陌生的面孔。
午间的日头直直地照下来,他空荡荡的肚子发出叫声,起床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
最终一个矮胖的警察发现了他,把他领到一间破旧的办公室里,鸡同鸭讲地了解了情况,指着一张凳子让他坐下,皱着眉出去了,嘴里用德语嘟囔着什么。
在警察局枯坐到晚上之后,那个矮胖的警察把他交给了一个头发扎得很紧的高个子女人,莱姆斯听见警察叫她莫罗夫人。
莫罗夫人打量了他一下,问警察:“确定他的家人还活着吗?”
莱姆斯一听这话,着急了,连忙用英语回答:“我的妈妈肯定会来接我的!”
她不赞同地瞪了他一眼,像是在责怪他礼貌欠佳,随后听警察小声说了些什么,幅度很小地点点头,转而对莱姆斯说。“走吧,年轻的卢平先生。”也不看他的反应就自顾自地向前移动,速度快得像是要在大街上直接甩掉他。
他只好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了一条商业街,再经过一个类似政府办公厅的地方,一个邮局,绕到一个小巷子里,走向一栋灰蒙蒙的建筑,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一排德语,他并不认识。
房子里充斥着发酸的臭味,墙壁上的墙纸尽数剥落,楼梯缺了几块,天花板的角落里滴着水,也许是不久前下雨的积水。
“英国男孩,仔细听着,”莫罗夫人根本没花时间去记他的名字,“警察让你暂时住在这里,直到你妈妈来接你。”
他似懂非懂地说。“好的,女士。”察觉到几个男孩从莫雷女士身后坏掉的门里探头探脑。
另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从楼梯上下来,对莫雷女士小声地说了什么。莫雷女士居高临下地道:“最重要的是,在这里要守这里的规矩,听得懂吗?”
莱姆斯又点头,被安排坐在一个凳子上,莫雷女士和那个穿围裙的女人一起匆匆上楼。那几个男孩朝他走来,观察了他一阵,大概是他身上太干净也太整洁了,他们固然脑袋里已经想了一堆坏点子,但是没敢拿石子丢他——他们以前都这样迎接新来的人。
莱姆斯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破败的墙纸发呆,一会儿觉得墙上的这块霉斑像个眼睛,一会儿觉得那边的破洞像一个巨大的手掌。时间到了,他被带去吃饭,拿一个缺口的碗,一个红头发的胖女人给他盛了一勺漂着几片卷心菜的汤,再递给他一块黑面包。他尝了一口汤,感觉自己不会再碰它了,勉强吃了几口面包,味道像是干掉的木屑,捏了剩下的半块在手里。
那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成群结队地进来,占据了餐厅剩余的空间,拿了食物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朝他坐着的地方挤眉弄眼。
不知怎的,那群男孩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莱姆斯发现莫罗夫人再度出现在他视线里,手里拉着一个女孩的胳膊把她往餐厅里拽,嘴里严厉地训斥着什么,面红耳赤,眉毛倒竖,看起来可怕极了。她顿了顿,仿佛说到可恨之处,干脆扬起手给了女孩一个耳光,扬长而去。
“她又挨打了!”一个带头的男孩起哄道。
“这个礼拜的第三次!”
“比日历还准时!”
女孩刮了他们几眼,似乎是在顾忌什么,把到嘴边的话恶狠狠地吞了下去,拿了白菜汤和黑面包朝莱姆斯的方向走了过来。
“混球,你坐了我的位子。”她对他说道。
餐厅的椅子上并没有贴名字。
莱姆斯抬起头,用德语问。“抱歉,什么是’混球’?”
那群男孩子们听了,拍着桌子哄堂大笑。
女孩也不跟着笑,把碗放在桌上,大概是太饿了也顾不上坐下,站着咬了一口面包干嚼。“‘混球’的意思就是你。”
他一板一眼地告诉她:“我不叫’混球’,我叫莱姆斯-卢平。”
女孩看着他认真的脸庞,神情像是看外星人,或者观察一种新物种,半晌,她问。“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英国人。”
她不再搭理他,飞快地吞咽了面包,然后端起碗开始咕噜咕噜喝汤。
卢平看她吃得这么香,有点饿,但看看手里的食物又瞬间没了食欲。
她几乎是飞快地把自己的食物全部吃完了,然后直勾勾地看着他面前几乎没动过的卷心菜汤。
莱姆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渴望卷心菜汤的人,事实上,十分钟以前他都不知道能有这么难喝的东西,所以他把汤往她面前推了推。她也不说谢谢,端起来就喝干净了。
她把空碗放回桌上,抹了抹嘴,又开始看着他手上的半块面包。莱姆斯主动把吃剩下的面包也递给她,但又感觉不太合适,略带胆怯地看她一眼,怕她生气。
谁知道女孩一点都不在意,一把夺过去,没几口就把面包塞进嘴里吃完了,用英语对他说。“我原谅你占我的座位了。”
“你会说英语。”她的英语听起来可比他的德语要流畅多了,卢平想。
“是的。你好,英国佬。”她端着空碗放进水槽里,和其他人用过的叠起来。
“我叫莱姆斯-卢平。”他坚持道。
她摆摆手,朝餐厅外走去。“行吧。莱姆斯-卢平。”
卢平跟在她后面走出餐厅,这才意识到自己比她高出一大截。“你叫什么?”
女孩头也不回地走到后院,一片很小的空地和几棵年份很老的树,一个头发花白的保姆抱着周岁大小的孩子在晒太阳,地上没有多少新鲜的绿草,有几颗枯黄的野草贴着墙根倒是长得很高。斑驳的树影映在女孩的背上,照出一片雕花似的纤细剪影。
她回过头。“伯恩哈特。”
“名字呢?”
“克列西亚。克列西亚-伯恩哈特。”
一只狸花猫从墙根窜了出来,被她抓住了狠狠地摸了一把,猫龇牙咧嘴,看上去很凶,但意外地并没有反抗,趴在地上任由她一遍遍蹂躏自己软乎乎的肚子。克列西亚过足了瘾,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松开手放它离开。
莱姆斯-卢平指了指它。“你的猫?”
“是我的。”克列西亚点头,那只狸花猫下一秒就翻墙到了隔壁人家,而她对此视而不见,或者习以为常。
“她是在今年秋天出生的,我过十岁生日的前几天,”克列西亚自顾自地说道,用手比划着,“那时候它只有这么大,晚上哭起来声音很小,躲在落叶堆里,差点冻死。”
“抱歉?”莱姆斯惊了,没顾得上听她后面絮絮叨叨说了什么,“你有十岁?”
他看了看十岁的自己比她高出大半个脑袋,并且他还不算体格特别健壮的孩子,父母时常忧虑他的身体健康,并且不允许他挑食。想到这里,他的饥饿再度被唤醒,有点后悔刚才吃的太少了,但是一想起那个味道,他又开始抗拒,只能在心底里催促母亲快点来把他接回去。他会每顿都乖乖地吃完母亲给他放在盘子里的任何食物,甚至还想吃双份。
女孩双手叉腰,挑起眉毛。“我说有就有。”
常识让卢平想要反驳,但他看了看她不容冒犯的样子,只好暂时把质疑的话吞了回去,陌生的环境里听见熟悉的语言让他产生了依赖,他不想失去这个暂时的同伴。
他开始没话找话。“你的英语说得很好。”
“嗯哼,”她在地上捡了一片树叶拿在手里玩,不停地把它想象成扇子、粉扑或者一块洒满巧克力豆的曲奇饼,“我爸爸会说英语,他教过我,他可厉害了,还答应要带我去英国。”
“那你们去了吗?”
“没有,”她从树叶上抬起目光,看了他一眼,“妈妈说他死了。”
莱姆斯这才注意到,她眼睛里的蓝色很淡,明晃晃得可以照出人影。
“我很抱歉,克列西亚。”
“我快记不清他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低下头继续玩树叶,把它比成一枚飞镖,“但是我妈妈很快就会来接我的。”
卢平萌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激动,问道:“你也是和妈妈走丢了吗?”
“嗯。她说让我站在这里的门口等一会儿,她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就会来找我。但她一直没有来。”
“她一定会来的。”卢平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女孩眼睛一亮,像是遇到同道中人。“对。我也这么想。妈妈一定会来接我回家的。”
“克列西亚,你在这里等多久了?”卢平问道。
“一年多了……我不记得了,被送进来之后我就记不太清楚时间了。”女孩谈到这个,有些焦急。
卢平坐在她身边,真心实意地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也要等那么久。
“事实上,我们大概是这里唯一还在等着家人接回来的人了,莱姆斯,”她停止摆弄那一枚树叶,把它重新丢弃到地上,一双蓝汪汪的眼睛像镜子一样照着卢平略显忧虑的面容,“这里是孤儿院,大部分的孩子都没有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