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压青梅》叙酒沽茶

1、第 1 章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稽扬是在某一个初夏的午后将这几句诗念给他的学生们听的，天气逐渐燥热，私塾外大树上的知了开始了一年一度属于自己的狂欢，胸腔中的无名情绪让稽扬莫名其妙而又顺口地把这句诗从嘴里说了出来，他的学生们低头瞅了一眼桌面上摆着的《宋词》，面面相觑之后，摇着头晃着小脑袋，跟着念起这句莫名其妙跑出来的唐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记忆里也是这样稚嫩的童音，不过只有两个人，一个读，另一个跟着念。
　　念完之后，一个问另一个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稍年长的笑了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
　　“就是这个意思。”

　　彼时也正是初夏，院子里的青梅花开了，开得热闹而招人疼，却被挨着种的绿竹欺负，一不小心就压弯了腰。

　　那时刚刚满十岁的稽扬大概是被他那整天不务正业的叔叔给教坏了，念完了诗，瞅见了应诗的景物，笑了笑，露出了小豁牙来，眨了眨眼睛就理直气壮地把别人的诗给改了：“应该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压青梅。”

　　后面的两句消失在院子回廊的尽头，在那个人先起身发难之前，稽扬急忙一溜烟地先跑了。
　　跑远了，稽扬停了下来，回头看那人，穿着一身蓝负手而立，朝他摇了摇头，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过十来岁比他大了两个年头的年纪，却老道得跟个小老头似的。

　　竹马是他，青梅是他的小老头，稽扬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也的确就是这样。虽然有两岁的年龄差，却一起长大，九岁那年他大着胆子把十一岁的温霖从无聊得说话都得压低声音的城主府中拉了出来，牵着手跑过田野去放风筝，手把手教着温霖怎样把风筝给放上天，回家之后便被他那难得正经一回的叔叔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就如叔叔所说，温霖跟他们这些人不太一样，是天生比他们高了一阶的，他是城主唯一的孙子，也是这一座城未来唯一的城主。万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是谁都扛不起来的责任。
　　稽扬听了一知半解，搞不懂其中的所以然，他叔叔跟他解释了半天，才九岁的人也只回了一句：“可是他看起来并不开心。”

　　叔叔便责骂他你怎么就看出来人家不开心了，稽扬摸了摸脑袋，说了实话，上次爬到他们家院子外的大树上，瞧见院子里温霖自己跟自己下了一整天的的棋，然后跟养在亭子里的丑鹦鹉说了一句：“好想去外面看看，现在是春天了吧。”
　　于是好心肠的稽扬便跑了进去，牵起他的手和他说：“走，我们放风筝去。”

　　稽扬被他叔叔揍了一顿，屁股生疼，躺在院子里听鸟叫听风吹苟延残喘的时候温霖出现在他面前，十一岁比他个子略高的少年手里拿着药，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屁股，问他：“疼不疼？”
　　稽扬从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来：“当然疼。”

　　温霖扒了他的裤子，给他上药，温热的手掌搓过稽扬的屁股蛋，除了药膏的凉和手掌心的热之外其实没有多大的感觉，稽扬却脸红了。
　　他问道：“你回去之后有没有被骂？”
　　温霖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我要被骂还被打？”
　　温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能是因为你不乖。”擦完了药，问他：“还疼吗？”
　　稽扬盯着他看，摇了摇头。
　　他在想，这个人笑起来怎么会这么好看。

　　温霖的确不能像稽扬一样整天在外边瞎跑着玩，从小身体就孱弱多病的孩子据说右眼的视力也是一个大问题，可是那个人脸上至始至终都带着笑。
　　富贵人家的孩子似乎总有那么一点毛病，不是像隔壁的那个被养得胖成一个球的地主家的少爷，就是温霖这样一阵风都能吹跑的，就连出个门都得小心翼翼。仿佛命里得了富贵就得在其他地方不如意一样。不过好在城主也就是温霖的祖父是个好人，并没有怎么责怪莽撞的稽扬和跟着瞎莽撞的温霖，捋着花白的胡子还特地安慰了一番屁股开花的稽扬，问他是不是还想继续跟温霖哥哥玩。

　　温霖哥哥？稽扬在脑海里犯着嘀咕，虽然这个人是比他大了两岁，但他却从未觉得温霖于他会是哥哥的角色。他们之间，应该是在平等的位置上的，像学堂里面的那些小孩，并排坐着拍手掌唱童谣的关系才对。
　　稽扬却乖巧地点头说“是”。

　　于是一个“是”便定下了两个人的童年与少年时。

　　城主怕自家的小孙子整天待在屋子里会闷，而稽扬的叔叔也企盼着有人能看着稽扬别让他整天往外跑再这么闹腾，上司与属下一拍即合，稽扬也乐得开心每天能跟温霖待在一起。唯一的一件糟心事就是稽扬得读书。
　　而教他的先生则是仅仅比他大了两岁的温霖。

　　十一岁的少年聪颖到令人发指，九岁便已博览群书，十岁把先生辞退了，从此自学成才，教他一个也足够了。
　　反观他自己的求学经历，七岁入了私塾，先生教会了他一本《三字经》，认够了字之后便再也没去上过学，菜得抠脚。

　　温霖说他是文盲，他也欣然接受。他教他念一句“明月几时有”，稽扬却当这是问句，正经得不能更正经地答一句：“今天就有。”
　　可是那天是个阴天，即便有，廿四的月亮也不会太亮太圆。

　　他喜欢教他念书时的温霖，认真的样子百看不厌，他也喜欢温霖教他念书时偶尔抬杠的自己，因为偶尔的偶尔他能把那个人逗笑。
　　他喜欢看那个人笑。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是他，“当年小萍初见”是他，“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也是他。
　　外物互相关联，好似所有情绪都与这个人息息相关。
　　莫名其妙的。

　　那时候年纪尚小，并未懂得这种情绪姓甚名谁，只是仿佛只要一念起一句好诗就能马上想起对方，无论是关于什么方面的，只要是好的，便都是他的。
　　温霖坐得端端正正，桌面上翻开了书，低头的时候，十几岁的人倒真有那么一点私塾里面的老夫子先生的样子。他跟稽扬以往的小伙伴截然不同，他不闹，安静得甚至有些过分，却绝不闷，从小就泡在药罐子里的人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味，凑近他的时候会闪开，家教太好，一板一眼，稽扬却还是喜欢。

　　喜欢他翻书页时细白的手指，喜欢他低头垂下的头发，喜欢他看着他时的眼睛，喜欢他说话时候的声音。九岁长到十几岁，稽扬在某一个午后才惊觉，到底是他喜欢的样子温霖全都有，还是温霖的样子他全都喜欢？

　　那时候正是春天，起风最适合放风筝的季节，从院子里抬头看，可以看见别人放的高高的风筝，稽扬问温霖：“还记得怎么放风筝吗？我教过你的。”
　　温霖的眼睛还在看着天空里的风筝，点头嗯了一声，说道：“记得的。”

　　稽扬看着温霖的侧脸发了半晌的呆。
　　他在想，这个人怎么会这么好看。
　　偷偷地伸出手指，在温霖的侧脸上戳了一下，在那个人回过头来的时候，手枕上脑袋向后倒去。

　　“温霖，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好像有了。”
　　“而且，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了。”

　　稽扬似乎听见温霖骂了他一声傻瓜，可是他明明知道温霖从来不会说脏话。
　　他喜欢的样子温霖全都有，温霖的样子他也全都喜欢，答案应该如此。

　　起身伸出手指又戳了戳原本戳过的地方，温霖偏过头来无奈地看着他，捉住他的手：“稽扬，别闹。”
　　稽扬笑了笑，手指没法再干坏事，便用嘴唇代替再次凑了上去。

　　院子里竹子的枝叶依旧压着青梅，屋内十七岁的少年抱住十九岁的少年。
　　“温霖，怎么办，我喜欢的人是你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