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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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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迎客风铃响了一声,柏会凌扔下吃了一半的盒饭走过去。
“欢迎光临。”
“耽误你吃饭了吧。”那人似乎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是,我这个时候过来……”
“没关系。请您跟我来。”柏会凌摇摇头,带他走到储物柜那里,找出个手牌递给他,“请您把随身的贵重物品存放好。”
那人“哦”了一声,边摘手表边说:“我想染个头发。”
“您想染什么颜色?”
“绿色。要纯绿,要绿得通透彻底,让人看一眼就知道那是绿。”那人越说越兴奋。
“……呃,好的。”
柏会凌莫名觉得自己被噎了一下,但碍于他的客人身份不能表露出来。看他挑了个位置坐下,才拿来几个比对色板给他看,尽职尽责地解释:“绿色也是分很多种的,今年比较流行的是墨绿和草绿,其他的您可以……”
“不用给我挑了,你看着弄就行。”那人毫不在乎地摆摆手,“你觉得我适合哪种绿,你就给我染哪种绿。”说完还笑着挤了挤眼睛:“我相信你的手艺。”
“……好的。”
柏会凌从镜子里看他,那是很年轻的一张面孔,看上去像是自己的同龄人,白净清秀,大概是因为戴了眼镜而又显出几分斯文,眉眼间的神采带着点稚气。刚才走进来的时候还背着一个火红色的背包,鲜亮而张扬。应该还是个学生。
“你的肤色偏白,我个人的建议是草绿色。”柏会凌对这人的整体造型仔细打量了一番,公式化地得出了结论。本来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却又想起郑阑无数次苦口婆心的劝导——“不想当暴发户的理发师不是好话痨”,不禁勾勾嘴角,极其罕见地开始主动跟客人搭话。
“你是刚高考完的吧?看你的样子像个学生。”
其实郑阑说得很对,理发师不光是靠手艺吃饭的,只要肯吃苦有耐性,好手艺谁都练得出来,这就没什么稀罕了。他们的相当一部分收入来源还是推销各类附加产品的利润提成,而跟客人聊天套近乎无疑是最好的推销手段,哄得客人开心了,说不定就能多做一套什么深度护理,多卖一瓶什么润养精油。当然了,最好的结果还是多办一张消费卡。
柏会凌就曾经见识过,郑阑是怎样巧舌如簧地忽悠得一位新客办了张四位数的年费会员卡。尽管那客人后来再没来过。
郑阑对此引以为傲,柏会凌却不以为意。他天生就是个话少的人,不愿意,也学不会那一套。
但是这一次,他想试一试。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情感其实是很微妙的。
“啊?”那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十分开怀地笑起来,“是啊,高考完就没人管啦,我要重新寻找一下生活的热情和刺激。”
“挺好的。”柏会凌淡笑着点头,他还没有达到像郑阑那种就算没话找话也能找得很有技术含量的高深境界,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放松一下心情挺好的。有没有想过去哪里玩一玩?这个时候应该很适合出去旅游。”
那人没接他的话茬儿,笑嘻嘻地反问:“那你呢?你的年纪也不比我大吧?你怎么不上学?”
柏会凌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说:“现在不是在放暑假吗。”
“那放完假之后呢?你也该上大学了吧。”
“不是,我还没读完高中。”
柏会凌不太爱说话,但也不是说话说一半的性格。再说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他既然问了,他也就都说了:“我是刚转学过来的,过完暑假才会到新的学校去。”
那人又“哦”了一声,问他转到了本地的哪所学校,柏会凌也照实说了,那人的眉眼笑得更加弯了:“那你要好好学习哦,小学弟。”
柏会凌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你也在那个学校上过学吗,就又被那人抢先:“所以你现在是在勤工俭学吗?真是三好少年。”
“也不算是。”柏会凌还没意识到谈话的主动权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被那人握在手里了,那人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这是我朋友的店,我有空的时候就会过来帮忙。”
“那你朋友呢?”
“他……”
柏会凌拿着梳子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套用郑阑的原话:“他去追赶时尚潮流,学习先进经验了。”
其实是郑阑太无聊,正好最近有个造型培训机构在到处宣传招生,他就交钱报名了。昨天晚上飞机刚落地郑阑就发短信跟他报了平安,说一切都好,就是培训时间有点长,他可能要在首都待满半个月才能回去。
那人“噗嗤”笑了出来:“那他就放心留下你一个人看店?你能忙得过来吗?”
柏会凌四下看了看除了他们两个再找不出第三个人的空荡荡的屋子,不知怎么也很想笑:“现在天太热,没什么生意,所以不忙。”
不过就算是郑阑真的留下他一个人忙得团团转,他对郑阑也不会有一句怨言。这么多年他虽然没有经历过什么关乎生死的大风大浪,但总归生活得艰难,要是没有郑阑不离不弃一路帮扶,他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说起来,郑阑也是因为他突然要转学才跟着他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把以前的所有统统抛弃,从头做起。每当柏会凌想起这些,总是对郑阑抑制不住地感激和愧疚。
柏会凌调和好漂粉倒进塑料的小盆子里,问那人:“你要把颜色上到发根吗?”
“当然要啊。满头都是绿的,就发根那一块儿是黑的得有多难看啊。”那人被问得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这个颜色太亮太透,直接染的话效果不会太好,要先漂发褪色。”柏会凌停下手里的动作,耐心解释,“但是漂粉和染发剂都是化学制剂,对皮肤刺激性很大,如果你要染到发根,这些东西就会接触到头皮,那种感觉不会太舒服。”
那人有一瞬的怔愣:“会很疼吗?”
“不会很疼,但是会疼。”柏会凌回答过之后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还要把颜色上到发根吗?”
“要。”那人毫不犹豫地点头,“就是要疼一点才好。”
柏会凌也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帮那人整理了一下系在身上的围布,用细齿的梳子蘸了漂粉,从发尾慢慢往上抹。开始还好,那人还能勉强保持住一脸的深沉和严肃,渐渐地就坐不住了,直到漂粉真的抹到了头皮上,终于忍不住皱着眉轻声呼痛。
柏会凌倒是被吓了一跳,连忙停下来:“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不是你。”漂粉里的化学成分发作,蛰得头皮又烫又疼,那人龇牙咧嘴,连话都说得有些艰难,“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头发染成绿色的吗?”
“为什么?”
“因为我被我女朋友绿了啊。”那人又恢复成一副轻松开心的样子,好像是在讨论别人的八卦,“就在临高考的前两天,她突然不接我的电话了,我那时候很忙,只好把这件事情先耽搁下来。等到高考结束之后我才知道,她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去了另一个城市。”
说完他就沉默下来,表情若有所思,看不出沮丧。柏会凌也沉默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安慰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安慰到他,他花了一点时间把剩下的漂粉抹完,然后起身走到柜台那里,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到了那人手里。
“我以前也有过,活得很辛苦的时候,遇到了很多困难。”柏会凌也剥开一块含进嘴里,尽量将自己的语言组织得有说服力,“这种时候,我朋友就会让我吃一块巧克力,他告诉我,我并不是失去了活下去的全部乐趣,至少我还能尝到,这块巧克力是甜的。”
那人握着手里的巧克力愣愣地看着他,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不太会安慰人,但是我想告诉你,时间是会一直向前走的,所以人也要一直向前看。”
柏会凌没有再说下去,他从来没有跟一个近乎陌生的人说过这么多话,就算是对郑阑这样相熟的人也很少有。他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他,忽然就轻轻地笑了:“谢谢。你的安慰很有用,你很会安慰人,我现在不难过了。——嗯,其实本来也没有很难过。”
柏会凌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还是因为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白地表达出感谢和夸赞而有了些许局促,他的耳尖有点泛红,说:“要等一个小时,才能把漂粉洗掉。如果有不舒服的话你尽量忍一忍。”也可以和我说说话。
最后的那句话,柏会凌没有说出来。
那人也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露出很难受的表情,只是一直在镜子里冲着他笑,笑得柏会凌假装低下头去整理漂发用的工具,有点不敢看他。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到了要洗掉漂粉的时候。他带那人走到盥洗台边,让他躺下,打开喷头试了试水温,才仔仔细细地揉着他的头发冲洗起来。
那人闭上了眼睛,似乎很享受他的头皮按摩。过了几分钟又睁开眼睛,询问起染发的价格。
柏会凌这才想起来自己跟这人聊天的真正目的,说:“这个颜色做起来有一点麻烦,所以要贵一点。如果只是染发的话,七百块。”
尽管跟那些大城市里的造型工作室比起来已经是最便宜的价格,但在这座小县城里依然算是高消费。柏会凌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开始担心这人要是跟他讨价还价的话他该怎么回嘴才能尽量不亏本。
那人还是用一个“哦”字来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他擦着头发问:“那如果我想再打个蜡,做个光泽护理呢?”
柏会凌一愣,想了想,说:“那样的话颜色保持的时间会更长,不过再长也长不过三个月。我们的护理液分高中低档,价格都不一样,你想做哪一种?”
“当然是最贵的啊。”那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一样,“三个月刚刚好,那个时候就该开学了,我正好把头发染回来。”
柏会凌想,他应该是不想在新环境里显得太突出,很像自己一些时候的心境,于是点头说好。
柏会凌把他的头发吹成半干,用同样的手法抹染发剂,抹上头皮的时候那人也同样疼得皱眉。
等待染发的时间更长,大概要三个小时,这一次那人却没有选择用聊天的方式来消磨,而是掏出了手机看视频,柏会凌给他找来一个小支架,方便他把手机立在面前的镜台上。
那人似乎在看一部喜剧片,时不时就笑出声,偶尔说几句“太傻了”“没见过这么蠢的人”之类不知在嘲笑哪个角色的话,柏会凌觉得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也不回应,只是看他一眼,就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等到那人的头发彻底染好,柏会凌又给他做了护理和简单的造型,天已经黑透了。
那人顶着一头绿毛对着镜子傻乐,边乐边问好不好看。
柏会凌除了好看也不能说别的,像对待其他客人那样不走心地夸赞几句他的新发型,就把账单拿到了他面前:“染发七百,护理一百五十七,我给你把零头抹掉,算你八百五。”
“抹零”这招还是郑阑教给他的,以小搏大,这一次让客人花钱花得少一点开心一点,下一次客人就会更开心地花更多的钱。于是柏会凌从那人满意的表情中得知,郑阑真的是一个非常有商业头脑的人。
那人很痛快地付了钱,临走时留下一句:“我三个月以后还会再来,再来把头发染回黑色,还找你,好吗?”
很快地,柏会凌又觉得自己的耳梢在不争气地发烫,找不出原因。
不过,他还是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