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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3-飞鸟(补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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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门前有飞鸟落足。
他有着令人难以察觉的轻捷步伐,和稍不留意就会深陷其中的快乐。牢狱里唱歌的人不多,像尼古莱·果戈里这样毫无顾忌、就连狱警巡查时也忍不住哼两句小曲的人就更少有了。我们都很喜欢他。
当然,在狱里,这样的人最初免不了遭受些折磨。
尼古莱·果戈里入狱的那一天,我刚好经历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他们最终决定给予我死刑,而不再是死缓、逃脱、追捕、死缓,这样虽人道却耗费时间和生命的手段。在巴黎的地下监狱里聆听消息的日子里,漏雨的半地下屋棚成了让声音变得难以辨认的首要缘由,为了确切了解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时间,我花费了近半小时的口舌说服了窗外的看守,请求这双穿黑皮靴的脚发发慈悲,把软雨帘往铁皮上面踢一踢。果戈里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押送入狱的,他的鞋和衣服已经都湿透了,但是仍旧可以看出那是纯白的、只有最冷的冬季才能积攒出的雪的透亮。很少会有人穿这种接近化纤质地的衣服,再配上打过蜡水的锃亮的白皮鞋,所以我断定这是一位艺术工作者,而后在我们的交往中,他也确实承认自己的马戏团长身份——虽然这只是其中之一。
与其他罪行可怖、且耿直相言的人一样,他刚刚把自己近年来的罪行进行坦白,当晚就在睡梦里被毒打了一顿。果戈里所坦白的罪行有不下十起,其中包括将一位不足九岁的孩子吊死在圣母教堂的塔顶,以及将死去的猫塞进法官的座位底下,并巧妙地将地板还原如初,让在场的所有陪审度过了至少四个臭气熏天的审判才找到猫尸。大家对于前者的兴趣远高于后者,以至于在那头几天里,若不是有我吃不下的汤饭作支撑,加上冷雨,这位年轻的乌克兰人很可能熬不过二十四枚鞭刑所带来的高烧。他的身体远比看起来要脆弱,在之后的日子里也常比他人更容易得伤风流感,但或许是性格的原因,人们总想不起这件事,他也不会主动寻求帮助。在他发烧的时候,与他共处一间牢房的老人提出换房,那憎恶的神情令我至今难忘,以至于当我拖着沉重的铁铐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连我也忍不住好奇地想象撒旦在对床安眠的景象了。但是当我坐下来,将肮脏的、勉强用雨水投洗过的旧棉布重新覆盖在他的额头,在我面前呈现的仍旧是那一副普通的同龄人的面庞。在第三天里,同时也是我得知自己将于次日受刑的时候,尼古莱·果戈里的烧基本已经退了,他忽然睁开眼睛打量起我,似乎头一回见到我、却又像已经认识很久了似的:“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双眼闪动着星辰的光泽,“终于能好好和您讲讲话了!”
“您在这几日没少讲话,”我只好告诉他,“除去头一天里对大伙儿讲的一切,您私下也讲了不少胡话,应该是因为做梦——”
“胡话?怎样的胡话?”
“诸如您的胳膊肘已经触及了月亮的眼睛,但是脚趾仍旧卡在地板缝里;或是火已经烧起来了,有连绵的五座山那么长,一直烧到妖精的鼻子尖上。”
“啊,那些都是真的。”
尼古莱·果戈里打量着我,比起我在听闻这句话之后所显露的惊讶,我想或许还是他的惊讶更明确一些,因为当我们不再交谈,互相注视的这短短一段时间里,我感受到的仅仅是一丝迷惑,以及和陌生人过于坦诚相视所感受到的尴尬,但他却利用这段时间酝酿了一份莎士比亚式的感情,漂亮的一双眼睛瞪得很大,而泪水像海水涨潮一般缓缓充盈着他的眼眶,不久后就从那些浅而纤长的睫毛边缘滑落下来,流了一脸。我不知道这一切的缘由,不过,大约是蹲过多次牢狱所累积的经验,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背后,都有至少一份系统、完整且固执的经历,或许就是这些经历让年轻的乌克兰人落了泪,而我的话语不过是这故事的导火索。
我拿起那块冰凉的破布,帮他擦去这些泪水,因为他仍旧躺着,床铺方向的光线又十分昏暗,这样的举动便变得有些不方便,而且也让我想起耶稣被摘下十字架后、玛利亚为他擦拭血污的景象。
“您是一位好人。”
他先是忽然这样说了一句,抽泣着,并且被我擦拭的动作掩去了声音,我停下来,又请他说了一次。这一次的惊讶更多一些了,以至于我有些疏于将它完全掩饰在不动声色之下。
“为什么?”我问他。
“您在真正倾听一切。”他告诉我。
倒是很少有人如此说我。我不知是否应当表示感谢,所以只是帮助他坐起身。牢狱里的活动已经结束,而因为帮忙照顾病患,再加上我即将被处以极刑,他们允许我拥有多于旁人的一晚上的空闲,我便又提出帮他擦拭后背的伤口,看看化脓处的绷带是否需要更换。他没有再流泪,那之后的很多年,我都没有再见过尼古莱·果戈里因为自己和我的事情流过眼泪,他只是重新笑得像个孩子,并希冀我也对他这么做。
在后来很长的几个小时里,我都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将全部的话语说完。很少有人说我是好人,这话说得不是非常全面。更严谨的说法是,当我不再需要一个人追随我、被我利用、提供有价值的情报,或其他种种目的的时候,我会在他们面前撕开我的伪装,将真实的死亡给予给他们,作为一种共同为上帝唱过一首赞歌的酬劳。我相信,一个和我一样人格完整,又有着全面的世界观和价值观的青年人,是不会真的认为我是一个好人的,如果依照圣经里的诸项描述,像我这样亲手抹杀过多条性命、不经自己的手抹杀性命、以几句话破坏一个人前半生兢兢业业所建设的全部自我……像这样的一个男人是绝不应该被称为好人的。而仅仅是出于不希望在死前染上风寒的个人理由,我搭救了这样一位乌克兰罪犯,却被他以近乎祈祷的神色依赖并迅速信任起来,这一度令我暗自不可忍受。
好在当这几小时度过,我的死刑再次出现了变更。原来粗心大意的人们忽然发现,他们不慎将我的死期安排进了圣诞前夜,在这名正言顺多出来的几天牢狱生活里,我和尼古莱·果戈里有了首次的深入交流的机会,而他所说的、关于我最为感兴趣的,那死猫的事件,让我对他目光中的好人,对他的价值观的看法,都有所更新。
圣诞节在罪犯们的世界里永远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欧洲的圣诞节较少下雨,这一天刚刚来临的时候,连窗外的雨也终于停了,我们在例行的散步之后,便进入了一种虽无硬性安排、但每个人都很主动的,对圣诞节的筹备中去。这里的圣诞节氛围与俄罗斯不太相同,巴黎牢狱里的布局、伙食和整体文化氛围,也都有较多的不同,我和果戈里在这些人的眼里多少有些外邦者的印象,尽管果戈里从早晨开始就像百灵鸟一样展现了他惊人的富有天赋的歌喉,从而引起不少的赞美,人们的态度总是变化得如同云烟。我一面和果戈里聊着这件事,一面与他找到了一处离窗户较近的角落坐下来,开始给发下的苹果堆做些艺术雕刻。我虽然自认为并不是个在手工艺活上非常具有天赋的人,但也稍有些把握,可以将常年阅览各地艺术所积累的视觉经验,稍微润入手中的材料里,让它们配合着刀刃的滑动而变得不那么俗不可耐。但是当我看到果戈里的水果作品,再听他绘声绘色地讲起那桩死猫案,我才意识到我对这桩案子的兴趣远远不止它的创意思路,而我对尼古莱·果戈里,这位无论何时都有些与周遭不符,却又机敏伶俐、善于将各种角色的对话活灵活现还原出来的青年,有着更为深远的兴趣。
“光是从形式入手是无法走进人的内心的。”果戈里一面用几乎和汤勺一样钝的刀片雕出一种长有三对翅膀的妖精,一面煞有介事地通过耳语的方式告诉我,“一定要让您的观众不光眼睛,而是五感、甚至整个灵魂都先迈进这个世界!就拿一栋审判着片面正义的法庭来讲吧!光是冲进去,揪住大法官的制服、丢掉他的假发并且跺上两脚,急赤白眼地和大家伙儿辩白‘你们都受到了现世的物质的蒙蔽!’又有什么用呢?谁不知道自己受到蒙蔽呀!”
他说得太激动,几次将气息吹进我的左耳深处,这让我不可自已地缩起脖子,但被话语里激动人心的热情所吸引,我忍耐着、继续让他凑在我的身边,只为引导他能不断说下去:“可是,究竟是受到了怎样的蒙蔽呢?”
“生的蒙蔽,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这不久后,我就允许他可以直接称呼我为“费佳”,尽管他不知道其实除去我的家人,再没有人可以轻易以这个名字称呼我,尼古莱·果戈里热情且决然地告诉我:“大家都被害怕给绊住脚了!被稳定、温暖、被那些热乎乎的平庸无奇的东西给绊住了脚。哪有不想要升上天堂的信徒呢?这间屋子里……不,就连地面上那些老老实实的人也算上!想要生存的受到了生存的蒙蔽,寻求真相的正受到真相的蒙蔽!”
只要不加以打扰,他的声音就会越来越大不再是耳语的范畴,演说一般的气势把在场很多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我只好轻咳了一声。他的声音立刻戏剧性缩回到耳语范畴:“您听我说,费佳。当一个人胆敢触及自由的时候,仅仅是动一动念头,他就离地狱和天堂都不远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了吗!可是,正因如此,他就不再会受到二者施与人间的蒙蔽……就能彻彻底底看看这片土地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啦。”
这些话乍一听像是一位质疑信仰的信徒在倒行逆施。但是,他话语里深层的脉络,那种和他手里的艺术品一样不拘泥的浪漫主义让我又不由得沉默下来。
在我沉默的时候,远处有个法国人开始用法语致敬他身旁的德国人。后者将晚会要用的面饼当作午餐吃掉了一小块。“你是个异教徒吗?”两人的语言并不相通,所以不久后他们就打了起来。这在俄罗斯的圣诞基本不会发生,所以我们俩都暂且停下话头,挺新奇地盯着那边看了一小会儿。我思索着尼古莱刚才所说的一番话若是继续请他说下去,以他骨子里的热情,似乎会出现更多有趣的、真挚的话来,但是,就像我其实并不喜欢将自己像其他人那样灌醉,我没有一次听完的打算,而是开始计划起如何才能慢慢地、时常地听见这个人讲话,看他再多雕刻一些苹果,或者再画一幅画。没过几秒,我就有了一个较为成熟完整的想法。
我这次也是死不成了。
对面那个法国人开始作出一种不算友好的手势,这种手势牵扯到了其他的国家,还未等我们看清,又有一位似乎有中东血统的男人加入了争斗,直到狱警将他们骂开,地牢内一时有些混乱。尼古莱看起来有点疑惑,他似乎有几句法语没有听懂,但是很想学它们。我听懂了,考虑到在这段时间所作出的打算,我也将这几句话悉数教给了他而不是再掩藏我的部分语言能力。那些不是什么好词,果戈里学完后重复了几次立刻就咯咯笑开了。在这片和圣诞节一样让人感到平和的、孩子气十足的笑声里,我将出逃的打算告诉他,并在交代具体细则之间较为正式地问他要不要和我作为朋友。他看起来很惊讶。
“我们不是早已经是朋友了吗?”
“我是指更深的一层。”为了强调不是牢狱里这种交换一枚银币、可以一天免遭背叛的友谊,我又稍微解释了一下。不过这大约是不需要的,因为果戈里早已握住了我的手。我们俩的手因为苹果汁都有些黏答答的,“什么都行,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果戈里和我说的话有千百个人也同样说过,但是他望向我的神情,却让我此生头一遭感到自己或许受到牵制却没有同时警醒,因为一切都正和他所唱的圣诞赞歌一样好。“因为您是头一回向我打听死猫而不是杀人罪的人,您真正懂这世间的妙处、尽管,”说到这儿,他忍不住狡黠地眨了眨眼,“尽管——它们其实也都是我胡编乱造的!”
“原来是您编造的假话?”我故作惊讶。我知道他所说的其实确是真的,事后也有不少证据验证了它们——毕竟一个罪人和一个清白的人,灵魂在寻求释放的时候声音是完全不同的,但我拿起下一枚苹果,装作气馁,继续干起了外行人的雕刻工作并继续慨叹道:“那您真的是骗到我了……”
那时候尼古莱·果戈里得逞似的坏笑,至今常出现在我的日子里,尤其在圣诞节的挂球又充斥街头的时候。它让我感受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或许和我在不经意之间将自己的昵称准许给他也有关联,这样的人或许世界上还有很多,但是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只会有他一个。
不久后我们越了狱,再过了一段时间,我向他坦白了我的真实身份,而他也坦白了他的——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在俄罗斯以西的欧洲开始掀起范围不小的骚动。在分开处理事情的时候,总有人出于各种目的,向我汇报果戈里死了,或者果戈里又活了,再或更糟,果戈里半死不活了——他彻底成为一个游荡街头的、无从救赎的死魂灵。对于前两者,为了感谢他们的工作,我会抽出一些时间将他们安排到最容易为他们带来死亡的道路上去,而至于最后一种,在以死亡救赎他之前,我倒是更愿意替神剥离他那花里胡哨的面罩,再牵起他那发着抖、因沾染过很多鲜血而不得不刚用香皂搓洗十几次的手。我会耐心告诉他,我还在这里,仍旧在这里,就在这片上帝所垂帘的土地之上等待着他的归来。只有这样,他才会放下心来去除所有的伪装,重新像个孩子似的跳过脚亲吻我的脸颊,从衣兜里掏出一朵花或一枚苹果,再告诉我那些缘由永远那么相似,却又不知为何总让我感到听不完的,新奇而又古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