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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天中的三次过命(下) ...

  •   在用背影远甩下少女很久很久以后,索恩从强盗的白马上跌坠。

      马没有任何问题,膘肥,而且配备良鞍。但是耐不住发泄般的长途狂奔。索恩座下的马故意前蹄踏空,背着大剑的男人直接从马背上翻落下来,滚入长草。“索恩——!!”瑟卡尔叫喊。两匹马被抛弃,自顾自奔入野地不见,只剩远浅的咴鸣。

      索恩脸贴着水里灯芯草的根,光滑的苍白膨胀的,好像咬一咬就会变成一层纤维和大量的水;沼泽的水气味说明两人来到一口湖,数米远处果然漂浮睡莲,像黑暗里的珍珠。

      追过来的瑟卡尔的眼睛没有高光,他知道索恩和自己有一样,关节和肌肉被今天一天经历的太多波动塞满充胀和酸楚——那么精神上又怎么样呢。

      他太累了,最好赶紧让他休息。

      两人在芦苇深处扎营。

      沼泽白雾往人手脚腕上缠,露水像新雨后一样濡湿火把,帐篷布和一切,冒烟的远处,稀树的枯枝下地平线蒙昧而模糊。瑟卡尔试了四次才把篝火点燃。

      索恩看着瑟卡尔把包裹倒过来抖动。没有回城补给粮食库存,包裹里连渣子都不剩。他站起、走离,随着划破浊水的“哗啦声”瑟卡尔身形消失,再出现时只有上半身,咬着平常时在靴外那把无毒直匕的刀身,艰难但是熟练地划水保持着平衡。

      他左手抓着水下未腐的潜根,近乎完全浸没,另一只手拿起匕首,只有眼睛一眨不眨地在液面上盯着漆黑水面。突然鳞光一闪,现身的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翻起的饱满腹部就被闪电般刺穿,整条鱼挑在小刀刀尖上,瑟卡尔扯下灯芯草根扭结穿过鱼唇,把那银亮的收获物随便丢在芦根丛上。

      每隔一段时间,全身滴水的瑟卡尔就会嫌恶地拍打着手臂上的蚊虫,把鱼从水边提到索恩所在的篝火来。

      在索恩的故乡,水体的表面是五指厚的冰;或者更糟糕地,再叠上同样厚的雪,流速像蠕动的冰下河流不产鱼。连取水都需要去打破湖面像是痤疮一样随机散布的凸包(冰下水漩涡形成的),连接水压与大气“通气“后,几层薄冰重叠形成成的鼓泡(一脚全部踩破很爽)才会变成黑色眼睛一样的取水洞。

      但是索恩见过鱼。贸易来的低温烘烤的鱼干,多余的油脂已经烘出滴尽,可以咔嚓咔嚓直接咀嚼出声音,空口吃不腻,唯一一条大脊柱都是酥绵的,鱼头通常用来煮汤。

      所以索恩翻动的烤鱼出了问题:他直接把整只鱼穿在树枝上烤。

      “我看看烤得怎么样了。”瑟卡尔身后拖着水迹在火堆旁坐下。才尝了第一口,瑟卡尔的所有五官立刻纠皱到脸中间,把手里的鱼一扔,远远飞进不知哪个灌木从。

      瑟卡尔以愤怒混进恶心的扭曲表情,“不要浪费我的劳动成果”地,把所有串好但是还银亮着的生鱼全部抱到一边。

      “为什么不去内脏?”他生气的质问。

      “鱼是一种头以下分成两条扁腿走路的东西,没有地方装内脏。”索恩捻着空木棍,尽量按下心虚,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瑟卡尔不说话。他直接行动。他从鱼堆上面拈起最小的一条,从腹侧剖开,拇指和小刀刀刃干净利落地一推,带着血污的鱼肠肚就流到了地上。两个半片片过的鱼体,仅在颈部因为鱼头相连,在空气中很悬地一甩一甩。

      “还要晒干,就长这个样子是吧?”

      如果是平时,索恩面对又一次的世界观刷新肯定沉默半响,然后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正中央,然后五指向下巴拉下来。但是今天没有心情,只是把手里不能吃的碳继续没有意义地缓缓转动,淡而轻地说了一声“是吗。”

      正常烹饪的烤鱼肉,没有放盐,因此完全保留了淡水鱼的脂香,甚至有种青草地或夏天湖藻那种清新的甘甜。吞咽着瑟卡尔指点烹饪的烤鱼,索恩突然皱眉,停止了咀嚼,食指和拇指伸进嘴里,取出了嘴里的不适物——一根刺。

      鱼的骨骼像针一样。索恩想,将那根白色的弯曲体翻来覆去看。

      “咬碎就行,不用太在意......”瑟卡尔支盘起双腿坐在石块上,横拿着一条鱼,头深埋在两手中间兼顾优雅与凶狠地撕咬。索恩显然没有听瑟卡尔的建议。随着烤架上的鱼减少,索恩面前的地面乱七八糟像士兵列队一样排满了鱼刺阵列。鱼骨士兵越排越歪扭。最后自暴自弃和大块鱼头烦躁地乱捣成一团。

      如果心情好一点的话一定能摆得更整齐的。

      瑟卡尔看了一眼索恩玩鱼骨也没说什么。“好了,睡吧。”瑟卡尔的背以看上去极不舒服的姿势躺在篝火前。

      云淡得如同残影。旷野延伸直到极远,边缘都没有山峰的黛影,像浸透墨再干燥的纸,一味地黑,只是黑。银色月轮从水面上升起。

      索恩不想躺下,木然地双臂围着一个膝盖,闭目,把头靠在膝面上。完全没有睡意。现在他最无法忍耐的就是安静,一旦注意力涣散,绞肉机般的暗红色的杀戮残影和惨叫就开始在眼前放映。

      反正睡不着。索恩索性学着白天抓鱼的瑟卡尔,除掉血污上衣,“我不想带你”地把剑也随手丢插在灰堆里,轻手轻脚地走向湖边。他径直步进冰凉的冷水,一直让湖水淹没胸口。大概半天以前瑟卡尔说过:让水浸没脑子自己冷静一下。

      冷水浸进发根。“可能是鱼”的碰撞在小腿、臂膀皮肤轻触。并不想捕捉,只想专心让冰水的刺感痹麻触觉。两分钟?还是在水里潜了五分钟?不觉中索恩早就沉到了超过意料的深度,脚下随深度越来越黑的冷水,水的黑与另一种黑分离,浮现一个难以辨明的巨大影子。

      冷水封闭呼吸,让此刻索恩脑中,幻景痉挛着代替了回忆:世界土黄,一尊通天的立式全身雕像,持剑的成年男英雄长着和索恩及其相似的脸。那是我父亲吗?或是几十年后的我?肃穆无言的石像只顾顶天立地;索恩以为那是磐石,其实雕成它的只是沙。一层层坍塌,像从最外面剥蚀去壳的千层套娃。雕像坍塌流失过半,埋在最里面的核心是一具干瘪的小尸体。它有多脆弱呢:脆弱得把自己一层一层滚起球壳、也要支起强大男英雄雕像的假样子,孤寂倔傲地抵抗世界地,哪怕代价是再不能见风和光。

      始终沉痛地闭死眼睛。我在伪装什么?总是突然接管我身体的力量到底是什么?我自己是一个把它包起来的伪装吗?我手上的几十条命难道应该推给它吗?

      粘稠藻苔因为水的波动而活舞,泥泞在某种条状物每一踏压下的地方挤出积压的空气。气泡的大小应该像一穗穗细碎花朵,而不是像现在一只只翻死的拳头大的白眼——索恩强行抵抗着水刺激角膜的推动感睁开了眼睛。

      一条黑色的粘污沉闷一声卷上索恩腰际。湖底沙搅起乌云,索恩被拉落向一块沉底的粗糙滑腻巨石,巨石一裂为二,中分成两个半球的豁口,不,那并不是岩石,那是活的会呼吸的皮肤,表面的藻下面的“石头纹理”会规律蠕动动;魔兽的口,凸起柱形中劈裂开成上下颌,中间深谷是食道,边沿整排镶嵌、扎进索恩小腿带来出血感的尖锐物是牙齿——陷潜巨怪,索恩不可能接触过的敌人。之前缠上腰身的黑色淤泥不散,四个吸盘内倾,抽干了索恩衣服与缠绕物之间的空间,缠绕物保持曲绕形状而坚硬超过钢铁,那是充满肌肉,在神经操控下保持硬物般状态的魔兽的腕足。

      肺里浑浊刺痒感令索恩惊觉自己太久没有换气了,向下用力踢着魔兽上唇,试图向湖面上升,然而三脚里有两脚都踢在无法借力的冷水。水的碧色变浅,马上就要破波暴露吸到奢侈的空气——索恩脚腕剧紧,像捕兽夹刻骨地镶进脚腕,巨力像脱袜子一样从索恩骨头上捋脱一圈皮肉,持续往下拖——魔兽的颚咬死了。

      水吸收了索恩发出的声音。再次被拖回深水,第二根、第三根滑腻冰凉的软肌肉在体表流动,肺里本就不多的空气被挤压出体内,索恩口鼻喷出几口白沫。剑不在身上,水中使不上力。没见过不冻的水必然从未经水战。用手拉住喉头的触腕用力外拽,脚的本能划动与挣扎也慢慢微弱,索恩两眼前开始交替两种眩晕:金色碎片和发黑,更多触肢在暗潜的地方搅起漩涡,增大向下的吸力。“咕嘟......”好甜。口腔里的水味带上喉咙深处血的甜腥。

      意识开始模糊。结束了。好吧,你们赢了:我没有机会再去报复今天为止的一次接一次的一次打击。最后杀死我的是我自己厌弃自己的放弃抵抗。

      “还知道憋气,还是不想死的,哈?”清越而熟悉的声音因隔水而微弱,却在耳膜被水冲击的嗡鸣中隐约传来。几乎是同时整个人体入水,水花剧烈迸溅。新的黑影遮蔽了头顶,隐约可见波光扭曲、分割下的流线型身姿滑若游鱼,然后变大贴近。

      瑟卡尔屈身索恩脚下,一大包东西塞进鳄鱼巨口的牙根部。他咬着黑刀刀柄,拿着最小无毒那把匕首,狠狠踢在鳄口的魔兽下颌骨上后,匕首竖直插进魔兽一只眼睛。

      然后立即夹住索恩的腋下把几乎溺水的金发男人往湖岸拖,饕餮空气的感觉让索恩几乎忘了脚腕软垂、要拖断感。牙龈末端被异物撑开的鳄口,咬索恩脚腕这一口终于还是没有咬断下去。追到明亮浅淡的波涛里的魔兽是一只疙瘩的体表滴着沥青质伪装藻絮的巨鳄,脖颈有一圈八条、眼珠和细刺嘴部围绕包裹骨骼形成的触腕,而鳄鱼颈以下的部分绕曲扭成弹簧型的内脏棍,如同寄居蟹。

      索恩和瑟卡尔一起注视着敌人。这是一只巢鳄。巨大的头部酷似鳄鱼前吻,甚至有两条肥短的鳄鱼前腿扒在植被从上,“鳄鱼脖子”周围一圈花环般的触手,但瑟卡尔夜视的虹光画面里,深水里的后半身躯是寄居蟹内脏般的螺旋棒状——像是在湖底有寓所的螺。

      鳄鱼唇吻般的口仅仅是它的进食器官,八根感应灵敏的触手铺开,陷阱般布于整个湖底,收集水的最微小波动,推断路过筏子的位置,整只收入口。正是因为完全铺开的触腕布满整个湖底,口部捕获索恩后,百米外的其他触腕很晚才抽调回身体处。

      “你丢进他嘴里的是什么?”泡湿充血的鼻腔黏膜和太阳穴一起跳动着脉,索恩喊。第一反射想到的竟然是最鸡毛蒜皮的话。

      “别管了!全部不要了!”瑟卡尔视线凝聚前方,表情真正面临大敌。

      随着咬断下去的清脆数声,鳄头开始疯狂旋转。是断桨,阴沉多年已经浸泡发黑,悚然地被直接咬崩、咬断。鳄类魔兽本能的“一旦牙齿之间缝隙被彻底填满、咬中什么食物,充血牙床的麻痒因用力得到缓解,就会发狂翻滚”应验了,无论此时口中撕裂的物体是什么——但在那之前一刻,会短暂松开闭合的口。

      紧接着,那张巨口稍微延缓了向两人倾注注意。它回身水平,吐掉船桨碎片,吃着什么散发着香味的肉糜。该死,那是我和瑟卡尔今天晚上烤的鱼干粮。索恩用手环箍阻血左脚,左脚环形肿起一大块——骨头没断。

      水兽狰狞牙齿上方的小眼珠转过来,瑟卡尔的短刀的确插另一只眼珠上,却无法再进一步。鳄兽眼珠外有一层透明坚壳,此刻将刀夹在这防护膜的上下眼皮之间,嘲讽般地把刀像喷一口唾沫一样向两人吐过来。鳄魔兽和举双刀的瑟卡尔对峙良久,最终还是觉得更应该宝贵自己挖了好久,能装下巨硕身体的湖底的沙洞,头朝倒退方向,放弃了两人。

      逃跑了吗?.......

      两人刚转身,从地至天的泥瀑从湖底冲天而起,好像水深处炸开一发重磅魔法。瑟卡尔反手一刀正好击在空中八腕鳄剥离、当飞弹发射出的牙齿上,然后击飞弹道会伤害两人的第二颗、第三颗,还带着血的、魔兽从牙床自残剥离下的三角牙齿如同真正的刀匕首,“......我刚开始捕鱼就盯上我们了?你知道不是吃一个是能吃两个?真能按捺!”他对魔兽嘲讽喊话,好像鳄鱼听得懂似得。

      然后瑟卡尔遵循战斗情感与本能地突然激烈后撤。从天而降的鳄鱼想用肚腹将两人压死,瑟卡尔踢起岸边木桩,二连踢正进恶臭的巨口,魔兽在空中抽搐滞空,弹了一下,滚歪的魔兽好像整根牙签插进上颌,痛苦不堪地张大口,门齿上还挂着索恩的裤脚碎布和血。

      它皮肤上面灵芝苔一样的藻类脱落,基本就像一根腐烂浮木,魔兽前半身缓缓收了回去,瑟卡尔刚喘着在月下露出很像咬牙狰狞的露齿笑,突然数道紫红与肉粉斑纹夹杂的章鱼触腕,滑腻得表面反光,月光下像瑰彩玻璃制品,四根作拐杖深划进岸土,其他数根鞭子一样横抽盘瑟卡尔的脚腕。

      瑟卡尔被层层盘缠、举了起来。然后那些触腕开始充血,由鲨皮质感的浅灰,变成肉质花瓣堆叠般,柔软多坑陷的肉粉,一颗颗橙色眼球浮上体表睁开,内侧拉开口器,馋涎欲滴,瑟卡尔身体被缠的地方开始渗血。

      瑟卡尔没有回头。

      如果是别的冒险者,待在火堆旁的庇佑圈内,就绝对不会被水兽追杀。脚上有重伤的人无力救一个同伴是问心无愧的。

      但是他是索恩。

      被烧到火烫的大剑出鞘,剑身以足以一击斩断龙颈的力度飞出去,白炽的气味划破湿气,金属板切进一只巨腕,因为切断了神经,整根立即痉挛着通体变得惨白、疯狂甩动,吸附得紧的吸盘一个个“啵啵”脱离,然后被切断后坠入黑水。瑟卡尔身上部分束缚解脱。

      站立的索恩左脚一软,脚印印下的地面立刻飙血一圈。趔趄走到八腕蜥面前,索恩的手拿着的是比大剑更致命的另一样武器——夹在单手五指里的四根简易火把。简单粘上魔兽油血点燃的芦苇束,使魔兽异于人类的发声器官发出刺耳轰鸣。一种风通过狭缝的惨叫撕裂着两人鼓膜。现存的触腕皱缩避开光,在水面恐惧地搅动、拍打,潜鱼和水草拍碎成的绿白肉屑浮上来。

      我没打过你这样的魔兽。我也不打算打。我准备烧死你。

      索恩的逻辑是正确的。仅仅日光就足以使沼泽在白天看起来毫无魔兽生存的静好样子,而索恩擒在双手里,对准渗出饱含脂肪兽血血迹的,在巢鳄触手内侧一排排小眼睛里闪烁着死亡之光的,无疑是四个小太阳。

      火把沿着魔兽触腕上的血迹往上点,然后被持有者以最大力度全部扔向鳄型口中。魔兽剧跳,激烈的多次沉潜,软体的部分在与水面的抨撞中软烂变形又恢复,剧动掘起湖底最深淤泥里的腐骸。每次随着那个生物本体的离水,湖岸的吃水线骤降四分之一,即使不懂魔兽语言,索恩两人也感到神经里被灌透了动摇崩溃的尖叫。

      着火的几根断腕被整根抛弃掉了,最近的一根断口上还插着索恩的剑,直挺挺惨白的触腕像整棵被剥皮丢进黑水的白桦。八腕鳄自己从身上撕掉下的血肉金属切开的不同,断口是树根般的脂肪絮云,虹色油污漂浮在湖面,火焰追过去,近处被污染的加长白羽毛形状的芦苇化作火海。

      瑟卡尔被触腕松手,直接掉进浅水里。用手臂撑着岸,望着魔兽逃跑方向,很久,确定已经无恙以后“吁”地把手里两把刀朝着侧面一扔。

      但是仍然没有平息怒气。

      他的视线重新聚焦,转回来凝聚到索恩身上。怒不可遏的低音。

      “为什么自杀?”

      回答只有远处大剑插着的火堆的噼啪声。

      陆行船队经过的“呜呜”汽笛打断了两人的气氛,陆行船这种交通工具底部宽大异常,像利维坦一样蠕行在泥上,面积不可思议的船体阴影缓缓滑过冒泡的沼泽也覆盖两人。这里本该是“道”附近。非影区绝不该有这种大型魔物。

      瑟卡尔几乎全身都潜在黑暗里,就这样沉默着,只有像荧光紫色的两把刀的眼睛,阴骛地用眼光埋怨、责问、倾诉着索恩。船舱一格一格的阴影覆盖又离开过两人,月光复明,索恩想也许应该先把他拉起来。

      索恩蹲向湖边,伸手。“啪”地一声,那只湿润的、深色皮肤的手却反扣索恩手腕。

      “你的手受伤了。”瑟卡尔眯着沉重眼皮说。夜视的眼睛看到了索恩指尖凝固的新出血的温度。

      “丢剑的时候挂了一下,没什么大事。”索恩说,这是这两天身上最轻的一道伤,没有什么值得注意。但是接下来晴天霹雳般的的火烫闪电包裹伤口的感觉令索恩瞪大眼睛冻住。

      瑟卡尔拿着索恩的左手,平时无血色的薄唇被索恩的稀薄血液点染嫣红,他吮吸了索恩的手指。依然看着索恩的脸,眼神漆黑如同锋锐的深渊。

      月光下的瑟卡尔,比起索恩白皙完美的大理石神像身体,湿透的黑暗肌肤和夜湖几融一体,凌凌地镀着一层月的微光,如同黑曜石器具上珍珠粉末的磨砂。嘴里的苦味让他脸上有点忍耐艰难的神色。

      也许因为月夜,瑟卡尔眼里又闪现出使用刀时才出现的疯狂的光,这是藏在温顺表面下真正的瑟卡尔,杀人不眨眼的瑟卡尔,为了一把弓欺骗他在他面前装作纯良的那个瑟卡尔,“你——”索恩喘不过气来。

      而瑟卡尔一字一顿地说:

      “你没有告诉我。索恩。你果然不是人类。”

      他继续说:

      “那只魔兽是被你吸引来的。是闻到水里溶解的你的血味来的。你的血对它们来说太补了。你母亲选择那样的环境让你长大,与世隔绝。她是在害怕你伤害世界,而不是害怕世界伤害你。”

      他想必是熟悉饱尝人类的血的,现在尝出了索恩血里异于人血的滋味。这就是瑟卡尔追随自己想证实的事?这就是自己体内杀戮能量的原因?

      他身上唯一能称一句美丽的那头长发,束发松脱了一半,每一根都被向后收束成半垂的过肩曲线。干燥的时候本就光泽的刘海,打湿后反而极黑到无光了。顺滑如水却侵略的姿态泼洒蓬乱着。随着瑟卡尔动,发丝水珠跳落。

      想抓住什么。

      “所以可以告诉我,烦扰着你的是什么过去的痛苦,出身,还是别的什么秘密,让你痛苦到想要去死吗?”

      索恩的行动先于回答。捻起耳侧的一撮黑发。瑟卡尔明显为这答非所问吃了一惊。这次没有阻止,但是立即仰头挑开。那攥黑色终于在指尖因为缠绕在手指形状上,露出不像哑光的夜,而是像缎子的水湿的细致高光,活墨流过自己指缝,滑凉触感在大拇指上保留了几十秒钟。

      瑟卡尔继续等着自己回答上一个话题。于是索恩吞吐地开口。

      “我本来是想,让那个女孩能成为我们的队友的。”

      “嗯。”耐心地不打断,这个寡言者的,好不容易开始倾吐积累的情绪的苗头。

      “我以为离开这里会对她好些。我.......”

      索恩慢慢地开始触及走近就要毛骨悚然的痛苦的核心。

      ”觉得我能做得比给她喝人血更好。算了,反正现在我有什么资格这样想,我自己都变成和那些盗贼一样.......我闭上眼睛就会看见我妈的眼神,失望至极的,不止是她,还有她背后一个个,越来越大连到天上的堡垒墙壁一般的脸上的眼睛,全部都朝着我。索恩,一切都完了,你可以不用紧绷着了,去休息吧,我们不会再苛责你去完成什么了;可凭什么,他们的表情就好像,唾弃?......”

      索恩自顾自说着低着头看着脚下影子,所以没有注意,慢慢地,慢慢地,瑟卡尔立直上半身靠近;

      “我明白了,你,今天,是第一次杀人?“

      ......

      “觉得自己杀人,脏了,伟光正人设不自洽了,所以就去死?”

      空白的沉默。

      “救济这种事情,并不是按你认为正确的道理,对方就一定感激涕零接受。但是凯莉的事我们以后来说。”瑟卡尔常规发挥地说,“你杀的一切东西都是颜料,不分人兽。又不是第一次杀人了——第一次见面你失手打死那个蛇男。你杀有智力的魔兽的时候我也没见你痛苦。”好像自觉太严厉了,声音停下,但肤色深暗的手已经捧上索恩的头。瑟卡尔手指抹过的皮肤细微凹陷。慢慢的揩着索恩下颌的棱线上的滴落水珠,瑟卡尔突然发出笑声。

      不是常见那种风过灌木的轻松而悲凉的笑,而是加深成暗红色的,深糜而绝望的笑。

      “索恩,有的人真的不如畜生。“重新努力放轻柔的语音,”虎头人重情义超过种族与生命,祈祷虫保护虫母,认为生而为母亲死是自己的幸福。你觉得人类为什么比其他智慧生物更高尚金贵?万物万灵都是颜料。就是颜料,你我也一样,人类和其他魔物没有任何区别,是你以前的傲慢把人类框定得太特殊。这个世界的神都是狗屎。杀人,杀其他智慧种族和杀高等魔兽没有区别。”

      “那你自己信的神是什么?”索恩反问。

      “一坨大一点的狗屎。”瑟卡尔说,“以人类间的道理你也没做错。是他们先想杀你。追责所有罪人务尽,所有恶意者都会有报应,只有狗屎——神——才做得到,拜兰瑞德的伦理是只抓先恶者。剥夺第一个打破和睦,凶杀或者侵害的人的所有人权,在阻止犯罪产生的功效上是几乎差不多的。罪人想要对别人做的恶,别人反过来做在你身上,别人没有罪过,无论是不是未遂。啊,当然,人类和白精灵这种‘文明’国家这条是不加身于’高贵之人’的;可我们现在在的是‘辩经的正义国度’本泰兰。像我这样卑劣的坏人从来就不用愧疚,’没有被发现的谋杀就不是你干的’,嗯?”

      不知道是为了让索恩好受一点,还是瑟卡尔的本性就是这样冷眼看人类,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努力蔑视生死地轻松地笑;瑟卡尔一贯擅长诡辩,把道理拉向他想要那个方向,却又无法反驳,这是索恩最想要相信他的说辞的一次,无论真假;

      瑟卡尔用右手掌慢慢收拢包握索恩的拳头,残酷地说:“这不会是最后一次,现在不是幸福的世界。你要有心理准备以后还会不得不杀人——”索恩差点脱口就说出的“我以前还因为你杀人鄙夷过你”,不,这句话永远不能说。

      “——我的意思只是你自己是谁,想不通你就暂时不要想了,今天你杀了人,至少对我来说,你是什么、以后应该怎么对你,都不会改变。”

      水里的人把左手尽量紧贴地覆盖在蹲在陆上人的侧脸上,说了最后一句:

      “所以。以后,不要再一个人走进湖底去了。”

      ......

      失去了最后一丝粮食的两个人最后把章鱼触腕找上来烤了。

      其他几条已经化作颜料。唯一用巨剑砍下的触腕挖去器官,变成切十字花刀的巨型鱿鱼段,耐心地剔掉皮,片掉成炭的卷曲尖端,嫩肉在篝火上翻滚。

      索恩嚼着牛皮糖一样的鱿鱼肉(中间还要有很多电线一样粗硬的神经)目光放空地盯着火。“你觉得怎么样。”瑟卡尔满嘴塞满食物语焉不详地说。

      韧,太皮,勉强能当口粮,如果再好嚼一点就好了。

      “我问了你小时候悲伤的事情你不说,我冒犯你了,作为补偿我来告诉你我小时候悲伤的事情吧。”瑟卡尔微笑着偏头,开朗而带着没有年龄般的笑,目光浮游向圆月。很久以后索恩才会知道那种无垢的残忍是针对瑟卡尔自己的。

      金发者沉默闭眼。我的童年其实并没有什么可说的。雪原,猎物。并没有太大挫折。除了没有父亲。

      但是瑟卡尔显然不一样,索恩发现其实自己并不了解瑟卡尔。索恩自己对瑟卡尔说过自己很多,却极少听瑟卡尔讲起他自己。

      “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八岁。”瑟卡尔毫不在意、怡然自得般摇晃身体说。

      “恩。”索恩回答。

      “那个晚上变成了我之后很多年都会梦见的噩梦,每一次恐惧不安的时候都会重复的噩梦。我在梦里永远是那么小,手无寸铁,周围的墙壁都在流血。我看得见被分成两个,不是第一次但是如此清楚。有一半的我像溺水在冰冷的血海里,为了呼吸挣扎。”

      “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我害怕的是: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因为那天我发现,杀人太快乐了。”

      “我的父母当时不在我身边。我很早就想得很明白,我知道杀哪些对象不会被拜兰瑞德的道义和律法责罚——我学过,”他往后靠坐在地上,一手撑背后地面一手搁置在膝上。

      ”你太低估你一生下来就享受的这个世界幸福的程度。我大部分时候压抑‘杀人有多爽‘,只是为了不从你们的世界被踢出去。不过若有人想害我,或队伍、自己放弃人权送到我手里来,我会非常愉快地享受的。”

      ”但是每一次我都在想,如果在我的起点,如果当时那一整夜有不是家人的谁陪着我,抱着我安慰我告诉我不是个坏孩子,或者干脆给我两个耳光说以后不许这样干了,你就是坏孩子,这样罪孽就不会比死还可怕了?”瑟卡尔眼底微眯表情安祥,反光的瞳孔中却闪耀着高升之月。

      “所以,我不觉得背上几条人命会改变一个人的本质。你比我更果断勇敢,这个‘第一次’做的真漂亮,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互相不要保留那么多秘密,这件事就了结不要再想了,好吗?”瑟卡尔耐心的表情转脸,对索恩近乎温暖地微笑了。

      索恩看向对方。漆黑皮肤的五官没有一丝哭泣的暗示,是往常的只有熟人才看得到的耐心而疲惫的表情。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晶莹一定是月光的错觉。明明是你在安慰我,明明你在笑,为何你的眼神,却比我还悲伤呢?

      ——然后突然明白,瑟卡尔故意提起过去,是在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又回到大脑放空的独处,他是在用他十年前的悲伤来冲淡自己今天杀人的的血腥和创伤。意外的热流有一丝在冰缝之间汹涌,自内冲击着索恩表面的坚冰,却没有丝毫碎开索恩没有情绪的表面,“我也给你讲一个我小时候的事情。”索恩拿起一根树枝,端头在地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于是讲述者换成索恩。

      “我小的时候,比我们村所有小孩都先得到真正的刀,金属制的刀。而村里同龄小孩玩打仗游戏时只能用木棍。我有了刀以后可以砍断很多树木,切割奶酪和皮革。很多小孩都非常眼红,向父母要求佩刀。然后大人们就说:‘索恩啊,你不要拿着你的刀向我家孩子炫耀了,我不可能给他配一把的......’“

      “等等,你四岁村长给你的那把刀?一般人不会给人短刀特别作为礼物,除了赐给亚人‘环刃’,给予他们人类的公民权。你们村真的很奇怪。”瑟卡尔手背在脑后说。

      索恩有点难绷住:“我连那件事是四岁都跟你讲过吗?”瑟卡尔眼神死:“早就说过了.......”

      接着讲故事。“他们都仇视我嫉妒我。直到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我用木棍雕成小刀的形状,一头削薄削尖发给他们,当作‘刀’的替代品,那段时间我出门都前呼后拥,我是村里小孩们的王。“索恩说。

      然后后来呢?索恩陷入某种突然想起重要之事、恍然的震悚。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了疯地意识到并且承认以前用来抵挡孤立孤独的东西是多么幼稚可笑。那天让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有多强大,感到孤独以外的东西,那肮脏优越的毒药;从数年的沉默、孤立、和同龄人的互相冷暴力,突然去把雷诺尔小孩中现任‘国王’打得遍体青紫倒吊在树上。

      从此被所有人畏惧着不敢抬头看,强行抢夺来的”孩子王“的荆条冠冕,在我头上沉重且冰冻地发光;所有小孩出门,都至少五个成群,以免无法抗衡路过出现的我,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和母亲的期望设计不大一样的呢?是存在一个拐点的,那一天发生了.......

      “后来呢?”不觉听得专注的瑟卡尔问。

      “后来大多数人长到七岁,被允许佩带真刀了,我的威信就垮了。”索恩说。幻想结束。短暂的木刀收买,短暂的敬爱。然后又是大雪降下来了一般把一切还原回孤独。白纸上曾经存在过唯一一笔颜料那样的孤独。

      “这并不是悲伤的事。除非你觉得小时候被排挤就是你生命中最凄惨的事。”瑟卡尔奇怪地看着索恩,“我觉得只有母亲一个人养育你这种事还比较凄苦”。

      “母亲......”索恩沉吟,该怎么形容母亲?严酷而冷漠,被苦难搓揉过只留山顶雪那点美的痕迹,雕塑在冰山陡峭崖面的巨脸,生活如刀,刻下了每一根深刻的皱纹。

      “啊,对,木刀,我好像随身好像带着一把,喏,就是这样的,给你看。”索恩突然站起来翻口袋。

      “行李没了,行李已经跟随便捡到的硬物一起丢了。几岁了现在还带这种东西在身上。”瑟卡尔嘲笑,然后一把年岁痕迹几乎把雕花磨平的一端削薄的木棍递到瑟卡尔面前。

      “索恩,虽然你送物东西很高兴,但是送给不学战斗的人这种礼物很粗野哦.....我又不需要参加打猎游戏!”记忆中幼小的小桃红扑扑的圆脸俯身叉腰,满脸“索恩你完全不解人意”的表情。然后这跟雕花木棍就作为“我们友情的纪念”被小桃一起绑在猎人大剑的剑柄缝隙里了。

      “所以这是你送给别人,她不要,然后给我的?”瑟卡尔的表情令索恩印象深刻。“不要算了,还给我。”索恩抢夺。瑟卡尔将握木刀刀刃的手伸向颈后闪避索恩的抓握。索恩重新坐下来时,余光看见瑟卡尔还在沉思地翻看玩赏着已经被他手汗浸透的那根柄上刻着米字花纹的开刃小木棍。

      如果不是因为酒壶丢掉了,流落绝境,最后吃着差点要了两人命的魔兽当肉,这样奇异的场面几乎可以说是浪漫的。瑟卡尔没有继续责问索恩为什么对沾上污点那么无法接受。因为索恩也没有问更早你自己又为什么使用根本不防御保护自身的盔甲和武技。

      我杀人了。人口比魔兽爪角还要珍稀的雷诺尔村绝对的禁忌;但是身边这个人劝我不要自我惩罚。

      以猎人的习俗,如果和人一起偶遇魔兽,然后共同狩猎出生入死,那么接下来的余生都要把对方当作兄弟。从早晨工会分部开始,瑟卡尔今天和自己一天内经历了三次,应该把他当成什么?

      为了不想起痛苦而两个人都心照不宣,故意过分快乐的嬉笑声,终究还是会冷却下来。闹够前的最后,笑得腰痛的乱发的瑟卡尔扳着索恩的拳头,直指瑟卡尔自己鼻尖,索恩只看得见拳头两侧那张脸的眼睛:

      “实在难受就揍我一顿,只要能帮你平静下来,今天晚上你这个状态我不放心。”

      “说什么疯话,不需要。”

      “啊,你平常那副早就想打我的样子不像是装的啊?那么。”瑟卡尔从刀柄的末端制造出金属丝。

      一根不由分说地缠在索恩手腕上。“以前入睡前,我会把这个挂满营地,被活物触碰它们会立刻唤醒我。“瑟卡尔垂眸带着微笑问,“介不介意我监控你走离营火?” 瑟卡尔拉紧了另一头,向后仰躺在烤干的灯芯草地上。

      他今天要用笑吃掉所有悲伤似得不要命地笑。

      索恩躺在火堆的另一边。以一种由蓝过渡到青绿的颜色为底,散碎慵懒的云越靠近天际线越集中,色调被光烘暖,整个天空像玉,像一锅温热平静的蝶豆蛋花汤,马上就要天亮了。

      “别扯掉,可以吗?”瑟卡尔问,面对自己枕着手侧躺,脸被营火镀暖,以瑟卡尔能拿出来的最温暖无害的笑,”什么也别想,睡到明天中午。晚安?

      “嗯,晚安。”

      ......

      索恩并没有睡到中午。

      那一觉,汗津津的、夏夜的闷热的收稍行走过身上,芦苇丛间吹着潮湿的风的早晨,索恩做了从未经历过的梦。

      这次的噩梦却是由杀孽之外的另一样东西引发的

      在一个竞技场里,一个看不清头颅,黑皮肤的瘦削成年男人被带上来。他走路忍耐一只脚上的痛苦般缓慢而佝偻,脚腕拖着镣铐,精瘦的脸深深凹陷。索恩视角很低,只能看见男人运动时脚后跟的骨骼和包裹关节的肌腱滑动。他拿着一把弹弓,沉默地绕着自己,缓缓绕场行走。

      索恩感到自己的头颅很大,非常沉重,眼睛分的很开,滚烫的鼻息刺痒烧灼在喉间,有条状的东西生在自己身后“啪啪”地暴躁拍打着尘土,低头看自己的手,是覆盖鳞片的巨大双爪——自己是一条龙。而黑肤奴隶是自己的对手。

      奴隶毅然决然的表情用弹弓瞄准了自己,场上观众爆发出沸腾般的欢呼,他们将帽子、花束、一切贵族旁观者的物件向空中抛起,场内期待血腥地焦渴沸腾——奴隶抬起的,闭上一只眼睛瞄准的冷静的,正是瑟卡尔的脸。索恩惊醒了。

      心口在弹跳着,和自己冷静性格不符的震动。内里在沸腾,实感鲜明得指节都开始痉挛发白、抓住空气的失去预感。

      索恩伸手探到冷湖水浇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看着淡紫灰的冷湖在这个光线下像泥水,因为反射朝阳表面有熔金般的波线,照出模糊扭曲的自己面孔,满身惊悚冷汗,以瑟卡尔被线惊醒的“唔......”声为背景音乐,当面”轰”一声掀开黑发男人身上披的一切布料。

      这是索恩上下打量瑟卡尔外表最认真的一次,为了确认他是否是梦里的引起震动的那个人。

      我怎么脑海里一点也记不住这张脸呢,梦里引发如此轰然燃烧,覆盖天际的各种味道搅碎混合感情的……

      最后挤出的是问句,用问题,迎向他的黑发旅伴眼神里询问的惊诧:

      “瑟卡尔,听我说,我们更早以前认识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一天中的三次过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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