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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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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头向尘埃里低去,高声呼喊。
恭贺陛下荣登大宝——!
荣登大宝啊——
1
当年林家公子高中状元,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时间风头正盛,道我也是恰逢少年时,热血上头,真当自己有天大的才华,当下即肝脑涂地,誓要入朝为官为国效忠。我父吓了一跳,连带着全府上下都来哄劝我。而当晚,沈栖就来找我同饮。如水的月色下,他问我:“当真非去不可?”我便应:“当真非去不可。”
于是他不再言语,悠悠啄了三两口青梅酒后,再抬头,冲我笑了。
“那便去吧。毕竟,有些事儿呢,还是得你自己走过一遭才知道的。旁人说,没用的。”
我晓得,他这话一出,基本上我入朝为官的事便是板上钉钉了。原本我父是想叫我去试试本事,再全身而退的。这打算便是凭着沈栖的官够大,手够长,如今这后台发话了,他便也没得办法拦我了。
我便欢欢喜喜弯下腰同他行了个礼。
我自十岁起就拜沈栖为师,那晚他二十有三,而我也不过二九年华。
都是好时候。
2
私塾的夫子喜爱伶俐的学生,正如同皇帝喜欢嘴甜会来事儿的言官一样,都是七七八八差不离。我在私塾时就是极讨夫子喜欢的,到了朝堂上,似也颇得老皇帝宠信。
皇帝闲来无事时,便总召我入宫去陪他溜溜鸟,逗逗猫,偶还听个曲儿。这么着一来,我才发觉,天下人说话不假,老皇帝脾气好是好,但太不正经,确实不是明君。看似繁荣昌盛的大周,实际上内里已经从根上开始烂了。
虽说报国热情不减,但多少感到棘手。从不能动的地方出问题,能怎么办呀?
我去找沈栖。时他正修着院子里一株花。沈栖笑我一声,撂了手上的家伙什,扑扑身上草叶就斥我道:“我偏不信,你不知道怎么解决。”
我迷糊。沈栖说话做事果真莫名其妙,我若不是想不到对策,岂会来寻他帮忙?但面子还是要给的,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师长,不好直言。便老实答道:“我当真不知。”
他吃吃笑了。“你平日倒是贼机灵,偏生遇上这事就糊涂了。烂肉继续附在人身上,不光浪费人的精气,还要坏了周围的肉,医者通常遇到这种情况,都着烧红磨利的刀将烂肉剔下来,如此方可再生新肉。——生生不息。”
我抖了一下。“沈栖…。”
他似乎看透我的顾虑,低下头,又随道:“不破不立。”
“——不破不立……”我下意识将这话重复了一遍,细细地念叨着。
沈栖招呼我转头往西厢房去,“后午圣上还要宴赏外域使者新送上来的美人儿。同去罢。”
我尚还呆着,他路过我身旁,顺着一把把我整整齐齐的束发揉乱。“走啦。”
到了宴上,那外域美人确实是风情万种,柔若无骨,皇帝看得抚掌喝彩,连带着底下大臣们也一同连声称妙。沈栖一边抚掌一边身子往我这边倾过来,在我耳边絮语。
“你瞧瞧,不剔这块肉,先剔哪块儿?”
3
也许是因着我既同沈栖走得近,又得皇帝宠信,世家公子哥这些时日总卯足了劲给我下帖子。多是些花楼,酒楼等消遣之地,我多是能推就推。但有些帖子,确实是真推不了。昨日,这推不里了的一人就给我发了帖子——镇南王世子诚邀我去花楼丰富人生阅历。
罢,也罢,势不如人,且认了吧。
跌跌撞撞穿行于脂粉味里,不禁有些头痛。好容易寻到镇南王世子等人,我瞧了眼那屋里的淫靡,实在是不愿抬脚。
我只好叹一声,欲往厢房里走,这时候,身后落下沉静的脚步声。
“公子。”
我意识到自己挡了人姑娘路,匆匆入了厢房,才抽的空转头瞥一眼那姑娘。
真真是肤若凝脂,眉目出尘,乌发如瀑。
我恍恍惚惚坐下,受着其余人等的调笑。“许大人,这是看呆了?”
“实属正常,云许姑娘毕竟是这咬春楼的头牌。”那几人对视一眼,齐齐朗笑出声。“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成想,许大人虽是文官,还是陷了进去。”
“不如,这就让人把云许姑娘叫过来吧。”镇南王世子抬手就要招呼人,我忙劝道:“还是免了吧。莫要唐突了人家姑娘。”
那几人用一种古怪的打量目光将我上下来回扫视了一通,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我先挑起话题,气氛才再度恢复热烈。
我在这喧哗里抽出神来,想。
——是真的好看啊。
4
少年人初次遇见心仪的姑娘,情思就如同野草一样疯长,自那次在咬春楼惊鸿一瞥后,我便再也无法遏制自己,三天两头地往咬春楼里扎。随着同云许姑娘的接触增多,我知道她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才气逼人,因为家道中落才不得已进了咬春楼,到目前为止,还尚未接过客。
我每每同云许待在一起,几乎都要欢喜疯了,哪怕只是静静地饮茶,一句话也不说,我也觉得满足。然而偶有时,我从漫天遍野的情丝里醒过来,心底发出一种愧疚,觉得这样在儿女情长里沉沦是错的。
但我还是少年,我把这种愧疚很快忘掉,转身又投入那张情丝织成的大网。
——直到某日,我从咬春楼偷偷回府的时候,恰恰让沈栖给撞上了。
他几乎要气疯了,简直比我父还要愤怒,他揪着我的领子质问我,我几乎傻了,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我立刻就因为他的失态暂时吓得服了软。
第二天,我还在书房里面壁思过,他来告诉我,咬春楼抄了。
我傻了,追着他问,云许呢,云许怎样了呢。
他说,遣送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一下就慌了,腿软得站不住,半跪在地上放肆地哭出来,沈栖以一种强硬的姿态揽着我,无声地安抚着我。
他看着我哭了一会儿,“你当初跟你爹说过什么。”
我跟我爹说过什么?我说我要一心一意为国效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再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话!”他凶厉地斥我。
我知道他是对的。
我的哭声渐弱了,他又放缓了语气。道:“去用晚膳吧。”
我才恍惚着抬头。
……可是,我也分明看到他眼底的愧疚。
5
朝堂上形势逐渐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分化,而我似乎顺其自然的,归入了保皇党一派。
自从上次云许的事后,我与沈栖之间的关系裂开了一道鸿沟。平日见面更少了,连交谈也是干巴巴地客套语言。我在朝堂上,隐隐地摆出一种攻击的架势,但无论是沈栖本人,还是他的那些党羽,却都像没看见似的,置之不理。我为此感到羞辱,我以为,这是对我的一种蔑视。
我的愤怒逐渐无处宣泄,以至于某次商议前线蛮夷猖狂该如何应对时,我直接在百官面前站出来,高声禀奏圣上:“臣常闻宰相大人少年时武功盖世,气拔山河,曾一度被先帝赞作‘栖真乃大丈夫也’,臣斗胆,望圣上能派宰相大人出征担帅位,为我大周扫清外敌!”
我以为我逼到这一步,沈栖至少也该给出些反应了,不成想,他竟顺着我的话跪下:“臣愿上阵杀敌,为我大周扫清外敌,以解圣上心头之患!”
皇帝本来就看他不顺眼,此时听他愿意主动上前线送死,求之不得地下旨,片刻间就尘埃落定。我站在原地,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一方面为沈栖竟主动请缨,一方面为当今圣上竟昏庸到让文官上阵杀敌,纵使武艺绝顶,多年不练,又能有当年几分风采?再看不惯沈栖也不该拿家国大事开玩笑!
我出了正大光明殿,就后悔了,然而无论我怎样上奏请求,皇帝似乎都打定了主意要派沈栖去。
我真愧疚了。如若不是我为一己私仇提出此事,便不会有沈栖挂帅出征。沈栖年少时的名头我真的听过,名声大到被称作“大周第一人”。可是多年荒废,他去了岂不是送死?
沈栖会死。我一想到此处,就会在心底升起巨大的恐慌。于是出征当天,我还是去见了他。
他看出我的忧虑。撇去这些天的冷气,笑着打趣了我几句,最后说:“你且放心吧。我会赢的。”
我这时突然发觉,这些天来,其实只是我一个人在同他置气。
沈栖身为文官这么多年,披上铠甲,骑在马上,却也威风凛凛,像个真正身经百战的大将军。
大臣们只能随着军队到城门口。我偷偷多送了几里。
我想,此番若是他能回来的话,过往种种,便都既往不咎吧。
6
沈栖真的活着回来了。还打了胜仗。这一刻,我是真的要喜极而泣了。
战争使沈栖面上容色憔悴了,但能看出并无大碍。
我这几月的煎熬似乎都有了理由,沈栖从我十岁时便陪着我,感情自然是极为深厚的。我怎么能舍得这样一个亲人去赴沙场?
他还有闲心调笑我:“怎的,这是拂了林大人的愿,教您不开心了?”
我就如同先前一样笑骂他:“为老不尊!”心里升腾起劫后余生的喜悦。
7
然而皇帝却好像同沈栖杠上了,蛮夷之后大小四次扑腾,偏要派沈栖去,似乎不看到沈栖出个什么事不罢休。我的立场在这件事中显得很尴尬,——说是保皇党,但实际上由于我一直试图让沈栖下沙场,皇帝已经基本不拿我的话当话了。
沈栖四次平乱,皆乘胜而归。
皇帝终于怒了。事实上他看这个在他的朝堂上像真正的皇帝一样发言的人不爽,已经很久了。但是当我跪在养心殿里,听见皇帝和其余几位大臣密谋如何端掉沈栖时,我才意识到,沈栖这一次,是真的跑不掉了。
我赶忙要奔回去同沈栖通风报信,然而保皇党早有准备,我插翅难逃。
我终于明白一时的任性,到底带来了多大的后果。
我错了,错得彻彻底底。
我不想沈栖死。
8
某夜,沈栖不知寻了什么法子,摸进了我被关押的院子。
我慌忙告诉他皇帝等人的密谋,他却三两句都是同我玩笑,全然没有自己的项上人头不保的危机感。
我气急:“沈栖!”
他笑着应:“哎!”
我忍不住进一步拽住他衣领。“你指不定哪天命就没了,你还不正经!”
他这才转到正事上,只是仍没个正经形:“我有把握。你就在此处,等我粉碎了那老狗的计划就来接你。”
他又盯着我许久,面上笑得更开怀。
我得了想要的答案,安下心来,正欲同他心平气和叙几句,门外却进来一人,示意他该走了。
他又看了我几眼,最后说道:“好好的,等我来接你。”
我想了想,回道:“珍重。”
9
保皇党和外敌勾结,终于生生将沈栖,逼死——在战场上。
那一次仓促的见面,也成为了我和沈栖的最后一次会面。
10
新皇登基那年清明,我去祭拜沈栖。
我拜沈栖为师的第九年,进了朝廷。沈栖走后的第九年,新皇登基。
我终于完成了我十八年前为国鞠躬尽瘁的愿望。
可如今物是人非,连高堂也已在八年前去了。
我终于亲手把那块烂肉剔掉了。从此,大周将繁荣昌盛。
我在沈栖面前磕了个头,潇洒一杯酒墓前。
昔我少年尚未老,奈何轻狂;今我少年初知老,奈何斯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把这个弄完了。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