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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光 ...

  •   “胡知府倒是不错。”朱棣执着文书敲敲案几边缘,“去得早,可惜了。”
      贴身近侍朱骁是个有眼色的,他知道他的燕王殿下说的是卒于任上的延平知府胡寿昌,便立刻接上话头道:“听闻胡知府的次子胡广少有英姿,机敏过人,有其父遗风,殿下觉之何如?”
      “胡广?”朱棣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想到了什么。“嗯,可以一看。”
      说这话时的朱棣不会知道,就在几天之后,也就是建文二年的廷试,他口中“可以一看”的胡家次子一语点睛,拔得头筹。朱允炆命“讨燕”之题,答曰“亲藩陆梁,人心摇动”,令龙颜大悦,钦点状元,还赐名“靖”,授翰林修撰,一时风头无两。
      后来知晓此事的朱棣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觉得他侄子赐下的这个名字不好听罢了。
      他印象里的胡家次子,永远是胡子祺身边那个一身青衣、手执经文的安静少年,而不是庙堂之上红袍加身、意气过分风发恣肆的骄傲状元郎。

      朱棣即位的排场不小。他这个皇位名不正言不顺,对于支持归附者多少有些忌讳。他没想到的是胡广会来,还带着才华横溢的解缙一起来。
      这令他迷惑。
      退朝后他在后花园私召了胡广,“爱卿历太//祖、建文,何故来此?”
      他问得直白,胡广也毫不避讳,一揖到底:“陛下才德可比尧、舜。”
      “何以见得?朕自何处始,爱卿定有所知。逢迎而已。”
      “时日长久,可见人心。”
      朱棣挑了挑眉,“外人皆言朕杀侄夺位,所谓人心啊。”
      “青史留名者,王也。”胡广起身,在朱棣没有结束问话的情况下。“人心所向,皆受制于王。”
      他双目含笑,淡定自若,青色的常服下手指素白修长、轻拢袖边,朱棣先前盯着看了好久,此时与他对视,慢慢吐出几个字来。
      “爱卿所言,极是。”
      第二天朱棣破格任命他为侍讲,不久命为侍读,回复了他的本名“广”,之后又任命他为右春坊右庶子,几级连跳,朝野上下闻之一震,而胡广尽领殊荣,毫无矜骄。宫中长伴四年后再次升迁,成了翰林学士,兼任左春坊大学士。北征前朱棣问他可愿随往,胡广先是怔愣,然后笑着反问他,陛下可嫌臣文弱累赘么?朱棣定定看他,握住他的手捏了捏,似是不经意间的一句:爱惜尚且不及,怎会嫌卿弃卿?
      胡广没有挣开他的抚弄,敛了眉目,低声道:愿……长伴左右。
      愿长伴左右,助以君临天下,傲视海内诸雄。
      北征之路漫漫,军情多变,朱棣常在账中召见胡广研讨军情,直至深夜时分仍不愿放人离开。一次胡广白日行军过急以致劳累,当晚告假,朱棣只得悻悻作罢,言明今日暂歇研讨,晚间却悄悄溜进了胡广的帐子。
      他果然没有说谎,面有倦色,已然熟睡。朱棣坐在他身边轻轻去抚他白色亵衣下瘦得有些凸出的锁骨,却不想掌下的身子打了个寒噤,竟是醒了。
      “敬棠……”他迷迷糊糊地唤着两人私下里互取的昵称,“你来这做什么?”
      “咳,”朱棣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他们说你病了,朕来——我来看看。”
      “没什么,就是累了,有些不爽利。”胡广坐起身,散开的黑色长发披在身后衬着肤色有些过分的苍白,病中的唇色倒是烧得嫣红。“你快些回去,朱骁要着急了。”
      他拿手去推朱棣的肩。纹丝不动。“敬棠?”抬头望去,朱棣的眼睛如静水深流又似暗火灼灼,吓到他了。
      “你……”他没敢说完,因为朱棣已经欺近了身。
      朱棣的动作很强势,掐着他的颈颌一口叼住喉结便一路向上吻,胡广双手撑着床面微微仰头——这其实是一个退避的姿势——被动承受着他的动作,手指不自觉地将被单攥出了褶皱。
      他病中气弱,早已承不住朱棣的力道,不多时腰一软就要摔下去,被朱棣伸手捞过按在怀里。正自喘息,就听头顶一个幽幽的声音道:“抱歉。”
      胡广勉强笑了笑,“军中不携女眷,陛下此举……也算不得唐突。”
      听见这话朱棣很不舒服:“你说我拿你当妃子?”
      “娘娘凤体尊隆,微臣不敢逾越。”
      朱棣大怒,“胡广!”
      “……臣在。”胡广倚在他怀里懒洋洋的,“何事?”
      朱棣不语,压着火扶他躺好,尔后越想越气,摔帘而去。
      胡广唯有苦笑。
      大概是连吓带气,胡广病得更厉害了。以前每逢山川险地朱棣总会停下马同他议论一番,而现在看他病恹恹的,朱棣莫名心生愧疚,也不好多劳他心力。胡广的马慢,人又恍惚,等回过神来已落在了行进队伍的中列。他倒不急,结果片刻后一小队御前精骑策马来寻,只得跟上他们,重新回到朱棣身边。
      “大动干戈,何必如此。”他的语气很淡,朱棣分辨不出他有没有责备的意思。“明光……”朱棣讪讪。要是让他知道自己着急寻他派出了大半的御前精骑还得了,他的冷脸自己可是领教过的。
      “一介臣子,劳心若此,逾矩。”胡广直接下定结论,朱棣被抹了面子也不好说什么,任他渐渐落到行伍尾部,却是没再着意寻他,只嘱人时刻盯着,不强求他必须待在自己目力可及的地方。
      如此几日后两人才再次形影不离起来,朱棣却是再不敢对他做什么了。
      也很好,朱棣这样想。总归他在这里,不至于离了自己身边。
      那时的朱棣还是个骄傲的青年帝王,还不懂得看上的东西就一定要占有的道理。
      他有自己的坚持。
      遇袭时天刚擦黑,营地还未完全驻扎,锅都还没埋下去。人马冲撞中朱棣与几位将领、参事失散,好半天后御前精骑护着朱棣找到了将军杨荣、金幼孜所率部队,却怎么也找不到胡广了。
      “莫再求索。”朱棣看着营地里受到惊吓的兵卒、战马,暗自咬牙,“原地休整,明日再战。”
      军队不能再生变故,奔波一天,部下需要的是休整,而不是漫无目的地去未知的野外搜寻一个无足轻重的文官。
      但是他心焦啊。次日晨,他调派全部御前精骑沿周边山野搜寻胡广的下落,甚至亲自上阵,生怕一眼看不住,人就不见了。
      不见了。他简直不敢想,他不见了他会怎样?
      他听见马蹄嘚嘚。回过头去,耳边是朱骁一声惊叹:“胡大人……”
      胡广的状态很不好。他们的位置是一片山谷,谷间是汹涌险恶的江流,胡广的坐骑就这样载着它昏迷的主人缓慢行走、涉过江来。他的衣物因为担心渡江吃水过重已经脱去了大半散在马颈边,马背上的鞍辔也早已卸去,可能他也很清楚自己没有十足把握通过这条急流。
      那你还不紧紧跟在我身后,把自己置于这种境地是你的作风吗,明光?朱棣一语不发地把半边身子湿透的胡广抱下马裹进毯子里,从昨夜起沉甸甸的心口终于松快了大半。
      还吊着小半是因为胡广的病情又重了几分。随队的军医来看了脉,开了方子后朱棣立刻命人升火熬煎,整个营帐都是药香。朱棣把侍者清出帐子,一个人守在他身边等着他醒。
      胡广醒时一片静宁,然后他听见瓷勺碰撞的叮当脆响,以及——
      “明光。”
      “——敬棠。”他虚弱地笑笑,“营里可安好?”
      “一切都好。”朱棣端起刚才着急搁下的药碗,“喝药么?”
      胡广却转开眼,“你出去吧,莫要渡了病气给你。”
      朱棣心里堵着气呢,闻言含了一大口药汁低下身子就往他口里送,末了还不想停手,占够了便宜才起身。胡广颊边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没有推拒,也不是默许。
      他只是看着朱棣,然后,闭上眼。朱棣没话说了。
      这个样子的他,朱棣无话可说。

      北征草草而已,朱棣再没做什么大动作。胡广去了文渊阁晋升大学士,朱棣没动他的余下头衔,一切如旧。下朝以后朱棣喜欢留臣子私谈,而胡广,他通常都是留到最后的。
      御书房没有旁人时他总会把胡广抱进怀里坐着同他谈论时事或者干脆只是坐着。自北征后胡广的身子就一直病根未净,瘦瘦弱弱的,总也养不好。他倚在朱棣胸口处阖着眼,呼吸绵长,朱棣拿手逗弄他的耳垂时他会回敬以懒洋洋的眼神。
      “敬棠……”只有这时他才会这样喊他。朱棣拥着他,手上用力,怀里的人只是用脑袋蹭蹭胸口而已。
      他们会这样到什么时候呢?朱棣看着榻上熟睡的人,手指掠过他不再青涩日见沉稳的眉眼。恍惚间,原来已经许多年了。
      “你能陪我到多久?”朱棣去吻他的眼睛。
      到我不得不走,胡广在心里回答。
      他不得不走那天,御花园的小池里,新荷抽出了永乐十六年夏的第一支花盏。素红招展悦目,朱棣却看见的是满池青翠的荷叶,这令他想起初初见时那人一袭浅淡青衣,清雅若许。
      消息传来,他在池边驻足良久。
      “来人,把池子里的荷花绞了。”
      看着花哨,碍眼。
      胡大学士是文臣得谥第一人,号文穆,赠礼部尚书,极尽哀荣。
      可是,有什么用。人都走了。朱棣抚着书房案几上立着的私章,上面是他曾让胡广留下的字——棠棣流光。
      晚上他做了梦,梦里的青衣少年书卷在手,立在荷池边冲他微笑。“明光!”他喊了一声想要扑过去,青衣少年低下眼:“敬棠……”
      却在他眼前渐行渐远。
      朱棣睁开眼。正是仲夏,帘外水声潺潺,想来明早荷池里又会抽几许新枝。
      ……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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