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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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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濂搬来那天,苦夏连暑,蝉沸盈天的青城突然下了一场雨。
是南方夏季典型的雷阵雨。来时如倾天倒地,密云压城,雨大如豆。再忽地止住,云散雨消,溅满水的水泥地还未干透又腾腾地向上冒热气。
内陆的南方小城,不临水不靠山,夏天粗粝得很。不知藏身在哪片叶影下的蝉声嘶力竭地叫,少雨,多晴,风全是热气。
并非温婉的江南水乡。
不过饶是如此,两件差强人意的事物结合说不定会产生意外的效果——也许就十几分钟,甚至更少——在雨将停未停,水洼尚保持着粼粼之际,蝉虫且息,尘嚣暂止,从地平线上弥散出一抹柔和的酡红,夹杂了细微雨丝而凉爽的阵风只能扬起额发与裙摆。
彼时黄昏,毛毛雨,沈濂拉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踏碎了一小面水洼。
他深吸一口湿润清新的空气,望着远处放空:长途颠簸的疲惫,初到异乡的无措,以及不久前的变故。雨后凉风使头脑腾出些许清明,余晖将冷,晚空蓝与残红交织成温吞的紫,沈濂不由自主开始想这幅晚照夜色要怎么画在画布上。
“沈...濂?”
寻声看去,一个素面朝天,戴着副黑框眼镜,格子衬衫外套加牛仔短裤的女青年正憋着满脸的表情看他。
沈濂一笑:“姐,好久不见。”
“哇弟弟!”武小洁脸上立刻变得缤纷丰富,张开手给了沈濂一个大大的拥抱。
男孩子正在发育的胸膛柔软而坚实,隔着薄薄的白T恤,胸膛的温热及心跳毫无阻挡地传来。
武小洁猛地抬头,先是看到紧致的脖颈,线条优美的下颌线,随后对上沈濂转向她的脸,不解地歪了下头。
“靠,我弟弟真帅。”
沈濂看她一会儿眼里放光,一会儿连连叹气,一会儿皱眉深思,表情转换得十分精彩,不禁扶额:“吃了饭么?”
武小洁如梦初醒,拍了下沈濂手臂就大步向前走去:“哎呦说忘了,走走走,带你去吃好的。”
从火车站到人流如织的热闹街市不过十五分钟车程,车速不快一路顺通。这点真是好。沈濂回想H城堵得透不过气的晚高峰,暗自记下了青城优点+1。
武小洁领沈濂来的是一家位于小吃街尽头的大排档,老陆小炒。整条小吃街,由外到内人越来越少,可这家店却火爆异常。黑色的立式风扇呼啦啦地吹着,桌上堆满绿色的啤酒瓶和饭菜,每个人都在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大声讲话。
沈濂很少来这样的地方,也很讨厌人多拥挤,但似乎并不觉得厌恶。可能是因为他们说的方言听不懂吧。沈濂环顾四周,小小的店面一览无余,他于是看起贴在墙上的大红菜单。
“一个小炒黄牛,一个螺蛳,再炒个青菜。”武小洁扯着嗓子点菜,完了扭头问沈濂。
“不吃辣?”
“会一点点。”
“小炒黄牛少放点辣子!”她继续喊。
“螺蛳不辣就不好吃了。”武小洁嘻嘻笑着。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吃辣了?”沈濂端起杯子喝茶,猝不及防被烫到,就看见武小洁拿着杯子往餐具上淋。
“来来我给你洗洗。”说着把沈濂的餐具也拿了过来。
做完这些的武小洁单手支起下巴:“唔,来这里发现什么东西都很辣,慢慢就能吃了。有时候明明辣的流眼泪却吃得停不下来。
”于是沈濂又暗自记下,青城人很能吃辣。
菜很快上来了,小炒黄牛嫩香鲜美,清炒时蔬正当季节,新鲜爽口,一顿美味的简单家常菜足以安慰一颗舟车劳顿的胃。
只是……沈濂难以置信地看着武小洁熟练地夹起一个螺蛳放在嘴边吸了两声,便随手一抛清脆落地,简单得像在嗑瓜子。
“啊新手就用牙签挑吧。”武小洁说着递过牙签盒。
沈濂低头挑着螺蛳,耳边不时传来武小洁吸螺蛳的嗦嗦声,十多年的岁月,足以让一个北方大口吃肉的姑娘爱上嗦螺蛳,还是特辣的。
沈濂嚼了两口眼睛就红了起来,两秒后口腔起火。
“嘶——”
“耶,沈濂你整张脸都红了。”武小洁哈哈大笑,继而语重心长地说,“弟弟啊,你要早日学会吸螺蛳,那口吸出来汁水才是人间美味啊。”
沈濂闭了会眼睛镇定,并把螺蛳加进了危险名单。
“街口的烧烤最好吃,就是配的冰绿豆我觉得豆子有点硬,烤小黄鱼是他们家招牌,不过你要记得说少辣……”
小吃街背后不远就是武小洁住的老居民楼,两人酒足饭饱慢慢散步消食,武小洁不停介绍着周边的一切,到最后一件事说完,忽然就陷入了沉默。
这时候沈濂听见了很多隐匿在夜色中细小的存在。悠长的昆虫鸣叫,遥远马路的车流,行李箱轱辘嗑哧嗑哧,武小洁想说点什么。
“姐,”沈濂踢到一颗小石子,“妈的事都处理好了,都过去了,你别太伤心。”
于是他又听到武小洁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
这孩子把话都自己说了,她心疼却没有办法。
“唉。”武小洁挨近沈濂,手搭上肩膀,“给你转了一中的理科重点班,你……真的不画画了?”
“哇老姐您眼里我就是成绩烂的艺考生么!”沈濂故作夸张,“虽然我们是亲姐弟但不能因为您成绩不好就这样想我啊!喜欢清华还是北大,我给您考一个。”
武小洁上手敲了一个爆栗。
“我怕您在重点班拖人家后腿被踢出来,我可没脸去学校领您。”
沈濂捂着后脑勺嘻嘻地笑:“想当年爷也是考过年纪第一的。”
“哟,幼儿园?”
沈濂与武小洁推搡着打趣,他突然回忆起幼年,几乎是极遥远的时光,他努力寻找却每每失败的东西忽然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捡到,感觉像在做梦,充斥着时空错乱的扭曲感和不真实感。
他又一次审视天空,因下过雨而呈现明净的深蓝,不规则的月亮像夜晚河边的鹅卵石,小而明亮,月光下垫着许多数不尽的,细弱砂砾的星子。
好想画下来。沈濂闭了闭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