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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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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玑子此生见证过许多被人们称之为奇迹之事,甚至包括他本人,在旁人眼里或许也是个传奇。
但不管多少年过去,他都始终记得那一刻,穿越生死的距离,对他伸出手来的那道影子。
野狼真的太多了。
今岁凛冬来得早,天儿冷得格外厉害,地上冻得连铁铲都掘不下去,农人们也种不出东西来,连地里的野草跟都被挖干净了。年景愈发不好,人都活不下去了,山里头的小动物更是几乎绝迹。
许是附近的山头都没了吃食,饿得皮包骨头的狼群三三两两地迁徙过来,竟不知聚集了多少头。一闻着活人气息,便从冻得干裂枯槁的古树后冒出头来,瞪着绿莹莹的兽眼,压低了肩脊一步步向持剑的少年靠近。
若只有几头狼,玉玑子是不怕的,他自幼便随着莫非云练过功夫,虽不如那些善于舞刀弄剑的门派,但拳脚功夫却也不差。后来随了冷喻,虽是百般磨难,但冷喻传授功夫时却从不藏私。他此刻一把青锋剑傍身,身侧又有邪影与他心神相连,一时倒也守得滴水不漏,更是斩杀了不少恶狼。
然而狼群真的太多了,几乎源源不绝,也不知那些早已枯槁冻裂的树后哪里来这许许多多的野狼。
少年的脚边很快被堆成了一个圈,一个由野兽的血肉尸骨堆叠出来的圈。圈中的玉玑子手中长剑依然握得很稳,气息却已然有些乱了。
远处传来几声悠长渗人的狼嚎,他注意到层层包围着自己的狼群开始收缩,原本遍地散落的狼尸不知不觉间已少了好些,不远处有三三两两的灰黑色聚集在一起低头啃噬着。
他想起很早以前莫非云曾说过,狼是一种非常注重团结合作的动物,一个群里的狼,即便是饿死也不会吃自己的同族。
狼群……可能并不只有一群。
情况极为不妙。
玉玑子注意到脚下那道血肉铺就的圈子已然缩小了半步,那些吃饱了血肉的大狼带着一身血腥味扑了上来,灰黑色的浪潮涌动,野兽身上的腥味熏得他呼吸困难。
这般境地,他已然无法全心全意控制邪影,那道浊气化作的影子不知多少次被狼群淹没。他足下一拧,长剑挥舞过一圈,生生将扑上来的几头大狼斩开,趁着一时并未有狼扑上,赶紧提气再一次念动法咒,将消散的邪影重新召回。
与狼群鏖战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他早已全身浴血,握剑的手已软得发抖。不知多少次的召唤和挥剑,让体力和内力都即将告罄。
身后风声有异,狼又一次扑了上来。
玉玑子急忙回身挥剑,然而染透了血的发丝划过眼角,他足下一个踉跄,一时重心不稳,被锋利的狼爪划开了肩头,血一下子喷涌而出。
周围的狼群愈加兴奋了,喘息着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
玉玑子浑身上下早不知添了多少伤口,过渡的流血令他手脚虚软,连视线都模糊不清,唯有一股子不甘支撑着,令他咬死了牙关一再挥剑。
邪影再一次被打散,狼群扑上,他挥剑的力气已远不如最初,一剑之下竟未能荡开那畜生,情急之下,他抬起手臂将封住了兜头咬下的狼吻。
兽类腥臭的牙齿扎入肌肤的那一刻,他念出最后的咒文,过渡抽取了内力的丹田早已空空如也,最后被压榨出来的一点法力打开了邪影之世的连接,浊气逐渐凝聚成一道人影。然而人影凝聚的那一刻,他丹田骤然一阵剧痛,最后一点法力供给不上,那道影子尚未来得及凝聚便又有了消散的迹象。
他喉头一甜,再压不下那口血,眼前猛地便黑透了。
或许……真的只能到这里了罢……
真是不甘心啊,还不曾……再看他一眼……
待他再次醒来,天已然黑透,冬夜的星空显得格外明亮高远。残月西斜,一颗颗星子却仍是十分闪亮。四周十分安静,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带来满地血腥味。
一时间,他以为自己身处阴曹地府。
他僵硬地转了转头,身上骤然传来皮开肉绽的痛楚和过渡挥剑后的酸痛,才恍然回忆起方才那惊险的一刻。
是自己的邪影……还是……
痛楚是仍旧活着的证明,他并不抗拒身上的伤口和疼痛,目光幽幽转过附近,仍是遍地血肉狼尸,不远处却隐约可见一袭雪白。
巨大的玄龟慢悠悠地甩着尾巴,太虚魔女一袭白衣,在宽阔平坦的龟背上斜坐着。长长的纱裙遮住了她一双玉足,面纱和手中的拂尘随着夜风轻轻晃着。她目光悠远,不知看着何方,一时间竟像是夜里悄然下凡的清冷仙子,浑然不见平日里冷淡狠辣的模样。
玉玑子下意识翻身坐起,足下微有踉跄,却仍是用满是缺口划痕的长剑撑住了身形。
在冷喻面前,他从来不肯有半分示弱,即便止了血的伤口再次崩裂,他也仍旧站得笔直。
魔女注意到了这边动静,慢悠悠转过目光。
四周漫山遍野的狼尸,滚烫的血液将冻土都浸软了,半干不湿斑斑驳驳,一脚下去便能涌出黑红血浆来。惟只魔女脚下那片土地还是干净的。
“是你……吗?”玉玑子强撑着走到她身前,顿了顿,又道:“无论如何,多谢你。”
魔女惟只一双清冷双目未被遮住,此时坐在龟背上,微微低头看那倔强少年,一息后便移开了视线。伸出纤白玉指,指向四周的狼群,“你自己看罢。”
玉玑子一愣,僵硬地扭过头去。
山坡上数百条恶狼浮尸遍野,血腥味浓得几乎令人作呕。然而但凡是死在他剑下的狼尸,伤口都是皮开肉绽、断肢挫骨的,可眼前的却不同。那些狼群四肢俱全,却是皮肉焦黑,眼耳口鼻鲜血淋漓,似乎是被什么灼烈之物炙烤,又好似是被重物碾压。然而四周除了狼群尸身,再不见旁的器物痕迹,惟只土地与枯木上隐约可见焦灼痕迹。
这场景如此熟悉,和深埋在久远记忆中的一幕几乎重叠。
那一日,他说要教自己云麓仙居的术法,正说话间,林间便奔出一头黑熊,然后呢……他用了哪个法术呢?
玉玑子单薄嶙峋的身子颤抖起来。
“我没那闲暇救你。只是察觉到此间异动,过来瞧一瞧罢了。”魔女拍了拍身下玄龟,转身便要走,“我并不在意你是生是死,真正在意你的人,从不是我。”
巨大的玄龟晃动着粗短的四肢,沿着血肉模糊地小径慢慢走远。
那一袭白袍便显露在了夜色中。
漂浮在半空中的人影诡异而缥缈,墨一样的长发披在雪白的袍子上,随着夜风晃动不已,袍角厚重而宽敞,猎猎声响中,露出厚重的墨色长靴。
受了再重的伤都不曾漏出过一句呻吟的玉玑子,此时骤然呜咽起来,几乎克制不住浑身的颤抖。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那道人影动了动,慢慢转过身来。
仍是最熟悉的面容,然而那面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右边眼角甚至覆盖着黑灰色的骨质面具,平添了几分诡异和阴暗。
早已离世之人,以邪影之身回返,却再也没了从前的温暖。
玉玑子怔怔地看着那浊气化身倒提着法杖,缓慢而执着地向自己靠近。邪影由浊气凝聚而成,浑身毫无重量,连走路都是飘浮着的。
沉默而诡秘的影子逐渐飘近,最终停在他面前。
玉玑子较之以往已高了好些,然而莫非云原本便生得修长,此时半飘在空中,仍是高出他好些。他仰着头,如最初时一般,看着那个一去不返之人,沾血的手指早握不住剑,颤抖着便想去拉那白袍。
已走远了好些的冷喻突然停步,转过身来,不知何时已握住了手中长剑。
邪影始终面无表情,诡异无比的面上,一双眸子平淡无波,仿佛谁的影子都印不进去。
玉玑子早红透了双目,竟也不觉着奇怪,只执着地要去拉他的衣袍,拉他的手。像个孩子一样。
冷喻悄无声息地跨前了一步。
邪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沾满斑驳血迹的手,默默地伸出手掌来,迎着他青涩的手,似乎是想要拉起他一般。
指尖相触的那一刹那,邪影仿佛是承受不住活人的温度,竟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消散,不消数个呼吸便散得无影无踪,像太阳升起后便融化了的雪花。
冷喻已经走出去很远了,然而走得再远,耳边也仍旧能听到少年崩溃的嚎啕大哭声,歇斯底里。
直到天光大亮后,玉玑子才拖着脚步回来。才踏入白骨洞窟,便瞧见冷喻斜倚在榻上,看模样似是在等他。
平日里除了交代任务和传授武艺,冷喻几乎不会与他说任何话,玉玑子也不是很愿意和她多说什么。如今见了,却也不曾先开口。
冷喻瞧了他一眼,见他双目通红,却也不曾多说什么。反倒是玉玑子,颇有些躲闪地扭头,倔强地遮掩着自己的脆弱。
“你召唤出来的邪影并不完全。”他的那点心思,冷喻不想去管,她只说自己想说的话,“或者说,莫非云的邪影并非是你召唤出来的。”
玉玑子骤然回头,双唇动了动。
冷喻并没有理会他,只自顾自地说道:“你如今的内力不足以多次召唤邪影,你失去意识后,我瞧过你的状态。用尽法力是非常危险的,以你那时的状态,若是强行凝聚邪影,最后连经脉都会被榨干,形同废人。你的邪影最后放弃了响应,可以说,它保全了你未来的路。”
玉玑子默默咬紧了牙。他想起失去意识前丹田那一阵剧烈的绞痛。
“你的影子没有出来,但咒语依然打开了邪影之世的大门,所以他出来了。”冷喻顿了一下,默默地将他从头打量了片刻,方继续道:“我不知他为何能感应到你的危机,但他与你并无直接联系,又是强行冲破邪影之世,所以我赶到时便发现了,他的影子没有意识。”
玉玑子离开太久了,山间的血腥味浓郁得将天空都要染红了,她在白骨洞窟中却忽然察觉到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骤然爆发。
幼时辗转在云麓和太虚两个门派之间,她对云麓仙居的术法波动几位敏感,初时以为是哪位云麓弟子搜寻到了附近,赶过去时才发现那个高高飘在半空中的黑色影子。
邪影没有表情,没有言语,更没有意识,只是机械地挥舞着手中法杖,凝聚出一个又一个威力巨大的术法。许是已然成为了浊气凝聚的影子,原本煌煌大气的术法也染上了一层诡秘色彩,然而天罚火凤威力犹存,将满山涌动的狼群尽数歼灭。狼尸中央,血肉模糊的少年早已失去神智,可落下的一个个火球,却从无一个沾染在少年身侧。
冷喻看着那个影子接连不断地使出术法,在狼吻下将少年保护得妥妥帖帖。然而他的每一次法术,消耗的都是他自己的真力,没有任何辅助,也没有任何补给。
可影子从未停下半刻,只要有野狼靠近那个昏死的孩子,就会在下一刻被术法击毙。直到漫山遍野只剩下焦黑的尸身为止。
冷喻没有参与进去,只在不远处召唤出了玄龟,在风中坐了半夜。
影子不曾攻击过她,却也不曾为她出手,冷喻也不曾过多地靠近那个一身狼藉的少年。她不确定自己若是走近了,是否还能和那个邪影达成眼前这微妙的平衡。
没有补给的邪影很快会消散,更何况那邪影本身便是不完全的,冷喻眼见那一道道法术发出,每一刻都觉得,下一瞬间那个影子就会散去。
可偏生,它撑到了玉玑子醒来。
没有主人约束的影子也很容易反噬,并非只有主人才是邪影反噬的目标,任何人身上的气血都可以成为邪影的养料。那个傻孩子什么都不知道,非要去触碰无主的邪影,冷喻回身时便已做好了将它打散的准备,可偏生……那影子伸出手来,却只是想摸一摸少年遍布伤口的手。
他没有任何意识,无法接收任何指令,却凭着本能拼尽全力去保护那个孩子。
“他是一个奇迹。”冷喻看那少年骤然握紧的手掌,摇头道:“不是你的。”
她丢给少年一瓶药膏,“这个奇迹不是你的,是莫非云的。是他哪怕身死魂散,哪怕没有任何意识,都要坚持保护你的心,创造出的奇迹。”
“去将身子养好。他放不下你,早晚有一日,你还能召唤出来他。他会响应你的召唤,前提是……你要有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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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不知是否是错觉,自那之后,玉玑子总觉着冷喻对他的态度好了些许。但又好似仅仅只是错觉。
魔女依然不会在意他的任何事,除却修炼与吩咐任务,也不与他多说话。只偶尔视线相触,才恍然觉着那面纱下的神情已不似最初时那般冰冷漠然。
随后不久,魔女开始亲自指导他的修行。
说是指导,其实也没有多少言语。她只是在某次远远看着少年练招时,忽地执剑攻了上去。
玉玑子每一处细微的不足与失误,换来的并非是谆谆教导或疾言厉色,而是锋锐的剑刃、刁钻的拂尘、女子苍白冰冷的手掌,或是各种仙兽的爪牙。
比之第一年,他进步得不可谓不明显,然而在魔女手下,他身上的伤口增加得比第一年更快,也更多。每每在他即将到达极限之时,魔女便会停手,漠然丢给他一瓶药膏便转身离去,待他能再度挥舞起剑时便又攻了上来。
在这种堪称折磨的血腥训练中,玉玑子渐渐长大。他如抽条的柳枝一般,只一年便褪去了少年时期的圆润灵秀,五官与身形愈发明朗俊逸,亭亭如芝兰玉树。
他在冷喻手下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伤口也越来越少,直到可以勉力招架下魔女所有刁钻古怪、阴狠毒辣的招数,又从完全的被动守势到逐渐可以递出几招攻击。
莫非云说得没错,在武学上,他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他生来便好似为了往更高更强处攀登,整个人便如同一柄出鞘后逐渐擦去尘绪的绝世宝剑,越是打磨雕琢,便越是锋锐无匹。
玉玑子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白日里与冷喻战到脱力,夜里恢复一宿后,隔日再战。两人之间几乎从无任何对话,虽显得冷漠了些,却也有几分别样的默契在。
那一夜他莫名便醒了。睁开眼时,恍惚看到一系冷白消失在远方。
他起身,在榻上坐了片刻,披上外衫跟了出去。
魔女并未走出太远。
这两年里,她带着倔强又充满仇恨的少年离开了桃李满天的江南,来到幽州的深山里隐居。绕过山谷,前方不远便是绵延了一大片的黑白羽森林。
这是一片神奇的树林。林中古木参天,枝繁叶茂,然而每一片树叶都是一片羽毛,每一片羽毛都藏着一个被人遗忘的记忆。
黑色的树干,白色的羽毛,风吹乱她的棉纱,她静静站了片刻,自袖中取出一管玉笛,轻轻吹了起来。
笛声很清,却也很轻。
夜太安静了,风还是将笛音吹去了很远。
玉玑子靠在背风的山岩后,默默听了许久。
他以为那又会是一曲故园。听了第一阙后,他便知道不是了。
魔女或许只是随意在吹奏,又或许连完整的乐谱也没有,仅仅只是几个温和又浅淡的音符连接在了一起,便将夜色也吹得绵长悠远。
不知何时,山岩后早已没了那个少年的身形。
玉玑子知道,从那一刻起,对那个女子,他是再也恨不起来了。
毕竟,他无法去恨一个与他有着同样思念的人。在这个世上,还能记得莫非云的,还能思念他的,或许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只是有的人从不会把怀念流露出来,因为她知道,怀念,从来都是最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