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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厄利维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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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语言无法传入神秘世界,他说完,千列岁杀帮他翻译了一遍。
骨手听了这句话,在地上狂画圈圈。
大冬天的密林里,风吹树叶萧萧作响,许振感觉浑身都被冷风浸透了,脊背发寒鸡皮乍起,和千列岁杀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中同等的惊愕。
“你是这身骨头的主人??”
圈圈。
“你的……你的意识一直附着在骨头上?”
叉。
“那么你是……听徵而来的神秘存在?”
圈圈。
“难不成你没有死,你的意识进入了神秘世界?利维坦之骨是沟通你的媒介?!”
圈圈。
“这么说我们成功了?”这真是太惊喜也太惊吓了,许振顾不得想太多,“岁杀,你快问问他。”
“呃,你好……灵上。”千列岁杀纠结片刻,还是选用了这个称呼。“灵上”和“大贤”都是对神秘存在的敬称。
“灵上,你能帮我们一个忙吗?这地方有一块湮灵碑,我们需要有人在神秘世界帮忙回收一下。”
这回手骨却不回答了,开始在地上乱涂乱画,过了一会儿才勉强看出,画的是一个奇怪的“厄”字。
“灵上,你这是……要谈条件的意思吗?”
对方却像根本没听懂一样,仍然不断书写着潦草的“厄”字,到最后写出了一个:厄厄厄厄厄利维坦。
千列岁杀再开口,许振抬手止住。
他说:“我能感觉出来,他有很强的沟通欲望,非常想跟我们对话,但他的意识好像是模糊不清的。”
千列岁杀表示理解:“也不知道在神秘世界游荡了几万年,能保留点模糊的意识已经是奇迹了。”
随即他问:“利维坦先生,有什么方法能让你恢复神智吗?”
骨手一颤,过了一会儿,开始反复书写“梦”这个字。
许振道:“你再多问几遍,说慢一点。”
于是,千列岁杀开始尝试用各种方式、各种字眼,向利维坦阐明自己的意思。终于手骨发生了不一样的反应,它极其缓慢地抬起来,指向一个方位。
那里躺着身中闷棍呼呼大睡的千列星宫。
千列岁杀果断把老情人拖进了蜡烛圈。
手骨又写:睡。
千列岁杀猜测:“这意思是让我们在这里入睡?”
“先试试吧。”许振说。
“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我先尝试入睡,你在外面看着,有不对劲就马上叫我。”
对于睡觉,许振已经达到了收放自如的境界,何况旁边还点着一圈安眠蜡烛。他放松下来,很快就以盘膝而坐的姿势睡了过去。
*
许振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这里高楼大厦林立,处处是奇形异状的后现代风建筑,天上布满透明的空轨,悬浮车辆不时从空轨飞过。
天空并不是天空,而是城市的另外一面。这是一个圆筒状的环形城市,人造太阳位于圆筒中心,地面则是圆筒四壁,由圆筒自传的离心力提供重力。
许振身处于市中心一座摩天大厦的顶楼,他身后正上演着一幕人间喜事:一个婴儿的呱呱坠地。
随着婴儿的啼哭声响起,一个男人惊喜大喊起来。他喊的是另一种语言,许振完全听不懂,但他从中分辨出了“星宫”这个发音。
其实仅凭周围的景象也能猜出来,这里是个科技发达的地方,很可能是千列星宫的家乡。
利维坦把自己送进了千列星宫的梦?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振发现自己被禁锢在了这个婴儿身边,只能随他的移动而移动,周围人对他的存在一无所知,没有人能看见他。
最初他还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个外星世界,观察围绕小婴儿发生的一系列大小事件,透过人们的表情来猜测真相。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
这个梦,竟是将这孩子从小到大的全部经历,毫不打折地呈现出来!
梦里的每一秒钟,都是实实在在的一秒钟!
第一个小时,许振跟在婴儿身边,好奇地观察周围一切。第二个小时,他还算淡定。第三个小时,他开始思考对策。
第四个小时,许振心想,如果此时外界已经过了四小时,岁杀一定会把自己叫醒,既然他没有这么做,是不是说明,梦里的时间流速和外界不一样?
不,还有另一种可能……他叫不醒自己了……
第五个小时,他尝试呼唤利维坦。
“利维坦先生,你在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星宫的梦里来?”
“这里有让你恢复神智的方法吗?”
毫无反应。
第十个小时,外星城市进入了夜晚,大家准备睡觉了。
这人造城市里的一个日升月落和地球的一个日升月落时间相仿,许振并不觉得奇怪,千列岁杀曾告诉过他,仙女座的官方历法和地球很像。起初还以为是巧合,后来他们才知道,仙女人根本就是地球后裔。
许振坐在婴儿床旁边,深呼吸,尝试入梦。如果能进入潜意识空间沟通神秘,说不定能窥得一丝信息。
梦里入梦,有可能吗?
不管了,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许振的尝试失败了,他枯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人造太阳照常升起,他的眼睛照常睁开,发现自己还在梦里。
如此,太阳升起了一次又一次,许振在梦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每天都尝试着沟通利维坦,反反复复,从未收到回应。
直到有一天,他一张口,感到一种从胃里油然生出的恶心,就好像只要再说一句,便要立刻吐出来了。
他放弃了沟通利维坦,但仍在努力地尝试入梦。
“梦中梦”的前例也不是没有过,许振最开始以为,只要坚持下去,自己一定能成功。但时间日益消磨,他非但没有成功,反而变得越来越昏昏欲睡。
一周过去了。
神智一天比一天混沌,意识一天比一天模糊。
一个月过去了。
许振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半年过去了。
除了昏昏欲睡之外,又增添了难以排解的孤独。
婴儿的生活极其枯燥,每天只是房间里,被机器人保姆照顾,被来来去去的人围观逗弄。所有人都看不见许振,更感知不到他,他也听不懂他们的谈话。
他就像一个世外客,一个旁观者,一个俯视世情的神明,一个虚无缥缈的幽灵,一个什么都干涉不了的蝼蚁。
一个明明存在、却仿佛根本不存在的意识。
时间一长,孤独的滋味益发缠绕。
他不再呼唤利维坦,也忘记了尝试入梦,每天蹲坐在窗前,靠数飞车打发时间。身后的人流来来去去,却没有一个人能看到他、听到他、触碰他。
时间这个曾经对他最奢侈的东西,现在变成了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
他不再努力,不再挣扎,不再思考。清醒着却如同睡去,麻木地陷入了时间的泥沼,任由自己停滞在世界之外。
时间和孤独能够啃噬一切。
终于,那孩子开始学说话了。
许振早已认出,这个孩子就是千列星宫。他被动观看着,和小星宫一起牙牙学语,不知过了多久,逐渐听懂了仙女座的语言。
那之后,孤独一时不再明显。
人们的对话里藏着巨大的信息量,关于战争,关于政治,关于未来世界的方方面面。这些信息流的注入让许振停滞的大脑重新鲜活起来,让他恢复了些许的思考能力。
于是,一些之前被忽略,或者说不愿意思考的问题,浮到了水面上。
——这副样子已经多久了?一年?两年?
——入梦之前他是谁来着?
时间是细水长流的,一点一点消磨着一个人。虽然只有短短两年,已经感觉入梦之前的生活恍如隔世。
——你这是放弃了吗,许振?
*
许振回身。
小小的千列星宫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正在和机器人保姆玩识字游戏。保姆在半空中摆出了无数投影卡片,每个卡片上都列着晦涩不明的单词。
“你是谁?”保姆温柔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
突然之间,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烧起了一把熊熊大火。
似乎已经遭遇过无数遍了,这个问题。
但你究竟是谁?
迷失在别人梦里的这个人,你究竟是谁?
“你渴望探索这片开阔的天地,寻找更高的境界,寻找人类真正的自由和价值。许振,你是一个开拓者。”
“你是咱们夏国第一个接触超凡的人,我看得出来,你有一颗超越之心。从今往后,你的代号就叫——领航员。”
“是你吗,手可摘星辰的振?”
许振低喃道:“我们选择真实与价值,而不是……虚度生命。”
随着他话音落下,心境豁然开朗!
停滞的大脑恢复了运转,与自我认知一同解锁的,还有被冻结的潜意识。
冥冥之中,一股信息流照进了他的脑海。
噩梦、美梦、凶梦、迷梦、春梦、伤梦……
忘我梦、化蝶梦、一生大梦……
原来如此!
超凡者从梦境进阶幻境,要开启少则五层、多则九层潜意识空间。
人生之梦,是第九层潜意识的梦。
利维坦职业特殊,能从他人的人生之梦中汲取力量。但他神智虚弱,不足以撑过人生之梦带来的迷失,所以把许振带入了千列星宫的梦,通过利维坦之骨的媒介作用,让许振替他汲取力量。
他所要汲取的,是“意识”的力量。
人类的意识,珍贵如同钻石,肆意散落在大地上,狂野地生长成名为“文明”的宝藏。
面对深渊、面对迷失、面对暗无天日的未来,只有它,能始终如一地闪闪发光。
也许从未有人统计过,一个人活过一生所需要的意志力是多么庞大。一个人的一生,要遭遇多少困苦和磨难,要花费多少力气去对抗,才能让自己不在俗世中委顿,才能在干涸的生活中维持一颗丰盈的心灵?
倘若将这种力量累加起来,一定十分惊人。
利维坦意识模糊,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力量。这种让自己不管处于什么境地,都能够维持自我的力量。
但是,利维坦并不知道一件事:他试图从千列星宫的人生里汲取力量,根本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不是因为千列星宫缺乏这种力量,而是因为——
“星宫,今天给你挑选一个玩伴怎么样?”母亲牵着小小的幼童的手,把他带到一列男童的面前。
“要郑重作出选择哦,因为一旦选中,他就是你今后最好的朋友,最忠诚的护卫,最知心的下属。他会和你一起训练、上学,一起进入军队,一起上前线打仗,就算是死,也会一起死在战场上……”
千列星宫抬起头来,然后,梦境变成了一片空白。
这不是梦境的空白,而是他人生的空白,这是他被洗掉的有关千列岁杀的记忆!
千列星宫刚开始上预科班的时候就认识了千列岁杀,从那以后,他人生百分之九十的时间,都和千列岁杀在一起。
他意识最珍贵的部分、他心灵最丰满的角落、他一生做过的所有重大决定、他平生经历的一切平淡无奇和波澜壮阔,全都和千列岁杀有关。
洗掉这些记忆,就相当于删除了他百分之九十的人生。
从这里开始,梦境变得不再那么难熬,因为他的人生开始被大段空白充塞。
为了尽到护卫职责,岁杀就连睡觉也和星宫待在一起,两人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几乎是一对连体婴儿。星宫的独处时间少之又少,而且每一段都是残破的,通常和旁人说不到两句话,岁杀就出现了,然后记忆再度空白。
许振曾经不能理解,星宫对岁杀的执念为什么这么深。现在他明白了,千列星宫被洗掉的不仅是记忆,更是人生。在他残破不堪的人生里,每一件事都是不完整的,而所有一切的不完整,都和岁杀有关……
他当然会有执念,当然会不甘,更会极度地好奇,好奇这个人曾经对自己有多重要,好奇对方为什么能狠心背叛,好奇两个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仙女座有一种技术叫养生试剂,可以把人的寿命延长到三百多年,而且再也没有衰老这回事,人们的面貌到中年就不会再变了。星宫和岁杀看起来年轻,其实各自都有五十多岁。
然而,千列星宫接下来五十年的人生,许振只用五年就过完了。
前后相加,他在这个梦里度过了将近十年。这十年来最难的事就是维持心志不迷失,记住自己的身份和目的,防止意识被时间和孤独所消磨。
好在,破除了潜意识的冻结,接收到利维坦传来的信息之后,许振就能在梦中入梦了。
他对自己的潜意识空间有全部控制权,能随意在里面具现任何事物。之前为了能在里面学习,他把自己的课本、习题册、笔记本全都具现了出来。
后面的五年里,是这些课业陪伴他一点一点熬过,也是这些课业让他不至于彻底迷失。
乃至于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许的遗憾。
“许振!”千列岁杀一见他醒了,连忙关切地问,“你感觉怎么样?在梦里遭遇了什么?”
就像所有的如梦初醒一样,顷刻之间,那将近十年的漫长经历,在他脑中仅剩一个印象。
在梦里,他原本已经对十年前的事非常模糊了,也不记得千列岁杀的脸了。但是醒过来的这一刻,往事俱都回转,又一次清晰起来。
他再度变成了那个面临高考的学生,梦里五年的学习,也只剩一丁点扩散的涟漪。
许振爬起来,看了看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梦方醒,他还有些不知所措。
他问千列岁杀的第一个问题是:“我睡了多久?”
岂料,千列岁杀听完这句话,一个箭步冲来,狠狠攥住了他的肩膀。
许振不知道他为何表现出一副神魂皆失的样子,有些懵懂地又问:“对了,我一直都想问问你,你和星宫这么深的感情,当初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这是他走到梦境尾声时,同千列星宫一样,感到最好奇、最匪夷所思、最不得其解的问题。
曾经的他自以为理解:和仙女座的存亡比起来,那点私人情爱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经历了星宫破碎的人生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先前的理解太浅。星宫和岁杀,两个人感情之深厚,绝非仅限于情爱,他们是一种互相和对方的人生融在一起的关系,怎么可能轻易背叛?
千列岁杀听完他这句话,神情更加奇异,“你到底在梦里经历了什么?”他急切地问。
许振猛然发现,他所用的语言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不是地球上任何一种语言。
他说的是仙女座官方语言!
许振张了张嘴,回忆自己之前所说的话,也是用的仙女座语言。
难不成入了一回梦,还学了份技能到手?
那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下,五年的学习成果其实都印在了脑子里,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他尽力组织语言,对千列岁杀讲了自己梦中的遭遇,以及千列星宫残缺的记忆。
对方听完,有些失落,默默地坐下消化这件事。
许振又问起之前那个问题,千列岁杀却不愿意回答:“你要是实在好奇,不如帮他恢复一下记忆好了,看看他喜怒哀惧惊的五种回忆里,有没有提到这件事。”
“我能帮他恢复记忆?”
“家主洗掉他记忆的手段和格罗萨所用的一样,你能恢复归远岫的记忆,当然也能恢复他的。”
“岁杀,你还想和他在一起吗?”
千列岁杀道:“问这个干什么?还是说正事吧,利维坦的神智有恢复一些吗?”
许振摇头,“不过好在,我们已经找到了恢复他神智的办法。”
“难不成你以后还要进入别人的人生,继续这样,一过就是十年二十年?”
“别无他法,又能怎么办?”
千列岁杀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摸了摸他的头,“你看你,才只不过睡了十分钟,脸色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十分钟?梦里十年,外面只有十分钟吗?”
“要不算了吧,”千列岁杀道,“仔细一想,超凡复苏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们还是应该稳妥一点,先培养出多多的超凡者,再慢慢图谋湮灵碑。”
许振想了想,道:“不行,利维坦的价值太大了,必须让他恢复神智。”
“你的意思是……”
“这身骨头是他的,他说不定会知道,怎么样让它长出肉来。”
“而且,”许振看着地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我总觉得这个厄利维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我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千列岁杀走过来说,“也是刚刚才想起来的,这应该是利维坦的全名。在那些宗教书籍里有记载,圣和厄是两个特殊的名称前缀,有点类似于姓氏。”
“祖上三代道德分都高于四千、自己道德分也高于四千的人,有资格冠以圣的前缀。祖上三代道德分都低于五百,自己也低于五百的人,则必须冠厄的前缀。所以圣塞缪尔的原名其实叫塞缪尔。”
“圣塞缪尔,厄利维坦,听起来都不是什么好名字啊。”许振道,“你还记得那块砸中我的石头吗?骨头、钥匙、几十枚火种,都是从石头里来的。你说……沉星小径怎么会和利维坦的遗骨放在一起?”
千列岁杀道:“要不我们就再问问他?虽然星宫记忆残破,但应该能让他稍微恢复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