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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长大 ...

  •   手术室外,唐明玉一身血迹,睁着两只大眼睛望着地面。

      前一分钟,男人还拉着他的手爬山。明明是他提议去山上看雪的,途中又体力不支,被男人连拉带拽爬上山顶。白雪皑皑,山峦连绵,寺院敲响了清亮的晨钟。他靠在男人怀里,笑着说等金毛生了宝宝,就送霍敏一只。身后的人一直没动静,他以为他还在生气,回过头,看到他此生仰仗的大山倒了下去。

      大厦倾颓,雪花一片一片的飘落下来,悄无声息。留下惊慌失措的唐明玉,只觉得天要塌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男人搬到山脚的,谁也不知道他一路在山上经历了什么。只是现在他手脚冰冷,浑身发寒,守在手术室外一动不动。

      霍敏奔来的太快,跌跌撞撞,跑上楼梯的时候扑通一声跪在瓷砖上。一声清脆的骨头声,姜竣从后面扶了他一把。他甩开姜竣的手,扑到手术室门前就要闯进去。

      小护士拦着他:“哎哎,你不能进去!”

      霍敏脑袋嗡嗡响,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不能接受。他的父亲强大、无畏,坚不可摧。他几乎没生过病,感冒从不吃药,连续加班几天也不眨眼。他的父亲在这个家里就是擎天支柱,他用他强大的臂膀守护着家里的一大一小,永远都不会倒下。上次他急匆匆跑回国,父亲没几天就活蹦乱跳了。如今残忍的现实一分一秒在他面前演现,他接受不了!

      有人拖住了声嘶力竭的他,把他搂在了怀里。他用力地甩开,要闯进那间冰冷的屋子。医生出来催签手术同意书,唐明玉长时间僵冷的身子一动,慢吞吞地要站起来。医生无奈道:“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能签。谁是病人家属?”

      霍敏抢过去:“我,我!”

      霍敏扑到医生面前,唐明玉茫然地坐下来,一种尖锐的恶心感攥着胃部直窜喉咙。他紧紧地抓着座椅,不能动,一动就会全呕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霍敏呆呆地坐在地板上。姜竣买了早饭过来给他,他目光呆滞。不到半个小时,里面传出两张病危通知单。霍敏连着起来签字,手抖得写不出来,魂都没了。

      很快,公司老人、同事亲友、霍家铭的社会关系网闻风而至,不过一会就挤满了大厅走廊。人人都在等着一个结果,这是霍家铭打下来的江山。霍敏摇摇欲坠,唐明玉失了魂般,周闵炜看着这凄惨的一大一小,心酸地落下眼泪。

      大厅里人声吵嚷,护士过来催了几次,不少人已经回家等消息了。霍敏不吃不喝守在门口,一步都不肯离开。直到很晚,霍家铭才被推出来。颅内出血量比较大,虽然手术很成功,清理了所有血肿,但后期可能会导致偏瘫、脑积水或者二次出血的情况,仍然十分危险。唐明玉脚一软,已经瘫在那里。霍敏则声嘶力竭地嚎,抓着床怎么都不肯放手。

      姜竣搂过霍敏的身子,霍敏趴在他身上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

      胡律师走过来,悄悄与周闵炜耳语几句。周闵炜摇头,这太残忍了,一家人正在生死关头,这个时候给他们看这些,不是戳心吗?霍敏和唐明玉都是被宠惯了的,霍敏不消说,还能独立;唐明玉半生都仰赖那人生活,你要他怎么办!

      胡磊推了一下眼镜道:“老板就是要现在给他们看。”

      “要去你去。”

      胡磊无奈,只好走到了霍敏身前。

      他在霍氏工作三年了,一直是公司的法律顾问。几个月前,霍家铭找到他,起草了一份遗嘱。自己这位雇主人高马大,身体健壮,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当时霍家铭的身影隐在沙发里,只有缭绕的烟雾,什么都没说。

      雇主怎么交代,他便怎么做。

      胡磊沉重地道:“霍总,要坚强。”

      霍敏别过头眨了眨眼,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胡律师。”

      “老板两个月前拟定了一份遗嘱,要我在他无法清醒的时候交给您和唐先生。”

      “遗嘱?”

      “是的,这份遗嘱一式三份,您和唐先生各一份,我这边还有一份留底。您先看一下吧。”

      霍敏手发抖地接过文件,他无法相信,他的父亲竟然在两个月前预知了一切。这太突然了!他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些文字,眼眶里积蓄了越来越多的泪水。他猛地将那些纸扔飞出去:“我不相信!你要他自己和我说,你要他自己起来和我说!”

      霍敏突然失心疯一般地尖叫,噬人的目光要吞了眼前所有人。他闯进ICU,扑到霍家铭身上掐他的脖子。颈部切开的导管要所有人惊呼出声,姜竣眼疾手快,一个手刀劈开他颈后。霍敏哭没了声音,软软地倒了下去。

      遗嘱上分分明明写着,所有的房子、车、钱都留给唐明玉,手下的公司、经营的项目和部分外在投资留给霍敏。并且,在唐明玉在世期间,霍敏必须每月支付一定比例的收益给唐明玉,才能继承余下所有股份。霍家铭现下股份已分成大小不等两份转让,唐明玉一夜之间成为霍氏最大股东,连霍敏都要在他手下打工。

      赤裸裸地差别。

      他要霍敏一辈子为唐明玉保驾护航,保他到死。

      他从没想过自己弱冠的儿子是否能承担起这一切。他对他一向的政策就是小狼崽子踢出去,任他扑腾,死活不管。

      他是一个父亲吗?他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吗?他是不是铁石心肠,有没有为他想过呢!

      霍敏在梦里也不安宁,他梦到父亲死了,他站在他的墓前,就像父亲站在祖母墓前,轻轻地笑出了声。那种画面太可怕,父亲仇视祖母,他仇视父亲。

      他惊醒了,看到床边回复消息的姜竣。

      姜竣忙按住他,摸了摸额头:“还在打点滴。”

      霍敏失魂落魄道:“你怎么没走?”

      他不知道他的眼眶蓄满了泪水,盛载不了落下来,不过一瞬,又盈满了。他这副样子,他怎么走?

      姜竣伸手为他揩去泪水,柔声道:“别哭。”

      他不说还好,霍敏还能忍住。一说,心里的防线溃不成军,难过得要死。他趴在他肩上,大哭出声:“他还是我爸吗?我到底是不是他儿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为什么这么心狠啊……”

      精密的仪器发出滴答的声响,躺在床上的人全身插满了管子,人到了这种境地,毫无尊严可言,一切只有任人宰割。索性这个一生骄傲的人无知无觉,若他清醒,不知会怎么难过。硬气了半生,强悍了半生,从未做过让步的人,到了最后却对自己没有只言片语的交代。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的爱人和孩子。唐明玉懂,是的,没有人比他更懂。

      可是,他不同意。

      他怎么可以再一次弃他而去?

      他怎么可以轻易就将他拱手让人?

      他有什么权力为他决定他的后半生!

      “如果你离开我,我就恨你。”

      唐明玉恶狠狠地说。

      “别想我为你披麻戴孝守一辈子,你前脚死,我后脚就出这个家门。你的钱我不会要,你的儿子我也不会管。隔天我就跟了别人,你等着后悔去吧!”

      他绝不会让他得逞!

      静谧的房间里没人回答他,唐明玉将头挨在那人手边,粗糙的手掌抚摸着自己的脸,泪水洇湿了床单。

      “如果你醒过来,我就不走了。我乖乖守在你身边,好好伺候你。我们一起到老,到死,永远都不分开,好吗?”

      “你不能就这么抛下我,抛下我孤零零地在这世上……你不能不负责任……”

      压抑的哽咽回响在房间里,依然没有任何回答。他连回应他一声都不肯,动一下眼皮都不动。连续五天的深度昏迷,他一点反应都不给他,他几乎要绝望了。唐明玉从ICU出来,看到迎面而来的霍敏,匆匆背过身擦干眼泪。

      霍敏消失了好几天,这次后面跟着姜竣。姜竣说:你爸爸还没有死,遗嘱不生效,你还有责任去尽你的义务。霍敏精神恍惚,身心疲惫,很多事只有他这个嫡子可以做。他安抚下他父亲手下的那群老将,来到医院处理了部分手续,姜竣哄他上来看看爸爸。他可以对他无情,他不能对他不孝。霍敏万分不情愿,姜竣摸摸他的头:好了啊,我陪你上去好不好?

      隔着很远,霍敏已经看到唐明玉了。短短几天,唐明玉瘦得像张纸般。他的父亲倒下,寄生在他身上的这株菟丝花也迅速枯萎了。唐明玉看到他,微微一笑,上去问他:“吃饭了没有?”

      霍敏眼光没落到他身上,没说话,擦着肩就过去了。唐明玉一句话被堵在喉咙里,气氛尴尬。姜竣在后面缓解道:“我们吃了过来的。”

      唐明玉怅然道:“哦,他有一点胃病。要按时吃饭。”

      “当然,我会看着他的。”

      “那就好。”

      彼此再没有什么话说,霍敏并不进去,隔着窗望里面沉睡的父亲。三人站在走廊,各想各的心事。唐明玉想起什么:“你们可不可以在这看一会,我回去拿点东西。”

      “您尽管回去,这边有我们。”

      霍敏皱眉,唐明玉绕过姜竣看他:“敏敏,家里的钥匙你也有。我在这边的时候,你回家休息就好。”

      霍敏从没觉得他这种自恃家人的口吻这么刺耳。他解下大宅的钥匙扔给他:“不需要,那不是我的家。”

      唐明玉愣在那里,霍敏固执地站着,姜竣想要走开,被霍敏一把拉住。唐明玉点点头,转身走入夜幕中。

      霍家铭在的时候,这一大一小好得不得了。霍家铭一旦倒下,两人的关系就微妙起来。这仿佛回到了霍敏十几岁唐明玉第一次登堂入室的那天,他也是这么抵触这个外来的入侵者。可那已经久远到谁也想不起来了。

      姜竣道:“你不该这么对他。”

      霍敏趴在窗玻璃上:“我有时候会想起妈妈,可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算是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听说在我几个月的时候,我爸就抛弃了她。她后来是病死的,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姜竣走过来,搂过他的腰。

      “有妈妈肯定很幸福吧。”

      “也不一定。”

      霍敏瞪他一眼:“你有妈当然不知道没有的痛苦。”

      姜竣摩挲他的发尾:“不怕,有我在。”

      霍敏转身,埋进他的颈窝。远处闪光灯一闪,小护士兴奋地记录下这个画面。

      从此霍敏和唐明玉各行其是,再没碰面过。临近年底,姜竣也很忙。他将能推的工作尽量推了,不能推的也在结束后立刻赶回来。不论多远,他都会回来。霍敏经历了一场劫难,从父母的怀抱中被踢出来,越来越依赖他。霍家铭一直不醒,时间一天天过去,人一天天绝望。唐明玉不肯放弃,半夜都在守在外面。这时候每一晚每一刻都是对精神和体力巨大的考验。他想过了,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口歪眼斜,偏瘫不能自理,或者醒不过来,一直躺在床上,只要他在就好。只要他在,这个家就在。只要他在,一切就有希望。

      唐明玉很镇定,他此生没有如此镇定过。他不怕他死,他怕的是他在他面前死。太残忍了,看着他一天天的衰弱,昨天比前天差,今天比昨天还差,每时每刻都可能会发生变故,都可能会有坏消息。全身瘦骨嶙峋,全然脱了相,唯有靠机器药物维持生命。一天不停的输液,所有的药水在他身上过了一遍,又都流出来。昨天的时候,唐明玉摸过他手腕一把骨头,以往能一把扛起他的强壮手臂,瘦得皮包骨。他禁不住就大哭,扒着床铺哭得喘不过气,昏厥过去,被医生护士抬出来,勒令他不许探视。

      死亡离得如此近,容不得他不面对。他见过张莲花的死,一口棺材横在客厅,周围的人举哀。白幡、纸钱,村长请了和尚来念经,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直送到墓地。很多人死的时候只有一个仪式一句话,很多人死的时候都与他无关。现在,一生所爱开始在他面前死了,不是现在死,不是立刻死,是一点一点在他面前死。在抢救的时候他能感觉到男人用毕生的力气抓着他的手,他与他感同身受,生命的衰败,与求生欲的较量就在他面前,可他无能为力。他哭得跪了下来。

      一天天愁云惨淡,钝刀子割肉的心情。霍敏几乎要熬不住了,蹲在楼梯里哭。深度昏迷40天,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深夜,霍家铭醒了过来。

      身体很沉重,意识很模糊。身边有个朦胧的影子,他还以为是自家卧室,小家伙没穿鞋就趴在这睡,要着凉。他伸手捞了一把,全身没力,愣是没摸到人就垂下了。唐明玉感觉脑袋一痛,一把骨头打在头上却轻飘飘的,他抬头,看到了微笑的老男人。

      眼泪刷的一下就落了下来,泪水冰凉,自然而然的往下流。唐明玉疯了一般地出去叫医生,医生过来检查了一遍,告诉他:人醒了,但是还需要复健。两个小时翻一次身、扣背、吸痰,等全身有知觉再说。唐明玉又哭又笑,霍家铭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当晚就转到普通病房,唐明玉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一样,欣喜若狂,做什么都格外有劲。霍家铭没法说话,就只是看他,看他忙来忙去,一刻不停。

      凌晨,天有一丝亮。

      唐明玉坐在床边:“你记得那天吗?我一个人在海边,走啊走,越走越深。海水漫过我半边身子,冻得我直发抖。那时万念俱灰,我想干脆死了吧,死了,痛苦就结束了。”

      霍家铭看着他。

      唐明玉道:“我在水里泡了两个时辰,喝了好几口海水,特别咸。还扑棱了两下。我觉得死太可怕了,死的过程太可怕。只要还有力气,人就不会想死。就算你想死,它也不会让你死。然后,我就又爬回来了,爬到海边的时候累得半死。活着真好,是吗?”

      霍家铭眨眨眼。

      “你要好好活着,你如果死了,我也没法活了。”

      霍家铭微微地笑起来,老男人瘦脱了相,还努力牵动肌肉给他一个笑容。

      “你不用笑,我说真的。我还有账没和你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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