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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血河的赌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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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后,白蔹和青牛返回莳川,乍见眼前花叶凋零的景象,虽然他一贯神情慵懒,也不禁暗暗心惊。阿紫和夜光一见他二人,当场伏地请罪,令不明就里的青牛大感困惑。
“昨夜海王花劫持花祭司和术童子遁走,不知所踪。”阿紫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辈妖力弱小,不能阻拦海王花。因为眼下已至深秋,莳川一旦失去花祭司的庇佑,一夜之间百花就零落至此。昨日之事失礼之至,还请白先生不计前嫌,帮忙找回祭司大人……”妖怪大都修炼了漫长的岁月方才化为人形,所以讲起话来,不免有早年的遗风,听起来有种言不由衷的文绉绉。
一听白术也被掳走,青牛就急了,白蔹还没有开口,他已经一嗓子叫出来:“什么!那小子居然把白术也劫走了?才在你们这里住了几天就出了这种事情!你们这些花妖修炼了几百年是干什么吃的?就是长一张妖精脸勾引人的?”若不是阿紫的化身是一副娇弱女子相,盛怒之下的青牛非一脚踢上去不可。
他这话说得太刻薄。花朵长得漂亮本来就是给人看的,花妖也不是五大三粗和人贴身巷战的种族,所以大多貌美而柔弱,青牛借此挖苦人家,明摆着是迁怒于人。
“青牛!”一看自己这大块头的搭档口无遮拦,上升到了“人身攻击”的程度,白蔹赶紧喝止,“海王花很强,也不能全怪她们。”顿一顿,又说:“这是我的责任。”
“……”青牛闭了嘴,虽然他心里确实很埋怨白蔹,嘴上又不敢说,绿了一张大脸,别别扭扭地嘀咕,“那还不快去救,万一是吃人的妖怪,白术就惨了……真是的,昨天先生您就应该杀了那小子,把白术带回来。”
“海王花不是吃人的妖怪。昨天如果我那样做,花祭司是要和我拼命的。为了杀一个海王花毁了整个莳川,你是想让我造孽吗?”白蔹也相当担心白术,嘴上就更不饶人。
“那先生现在怎么办呢?您真是的,您既然说是您的责任,又不肯承认您昨天做得不对……”青牛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走来走去坐立不宁,周围的地上被他踩出好几圈深深浅浅的脚印。
白蔹踌躇了片刻,才说:“现在联系魑魅恐怕来不及了,就在这里卜一下海王花和白术的方位吧,幸亏我昨天还见过他们。”——他和白术之间的关系颇为微妙。白蔹出身低微,小时候因为无人照管只得替人放牧为生,后来被白术的父亲白英收养,白术却是大术师白英的独生女,所以白蔹自幼一直以童仆对待主人的态度,当面称之为“小姐”;日后白蔹天赋崭露,成为十方宗师,白术才只是小小的术童子,所以背后提起,白蔹却又直呼其名为“白术”。
当下在河边以水为镜,连卜三次——分别是白术、海王花、蔷薇血,果然得出同样的位置。白蔹起身,对青牛说:“拜托了。”青牛会意,走过去,只用单手就轻松将白蔹提了起来,解下自己的黑色的法袍把他兜头罩住,嘴里说一声“先走一步”,话音才落,巨大的身形就旋风也似的消失了,只把满地残花落叶搅得漫天飞舞,红红绿绿黄黄白白,有若万千蝴蝶同时展翼,看得阿紫和夜光目瞪口呆。
夜光悄悄附耳问道:“阿紫姐姐,蓬莱的术师都是被妖怪抱来抱去的么?”
“啊,哈、哈,也许吧……”同样摸不着头脑的阿紫敷衍地哈哈了几声算是回答。
白蔹虽然在常世出生,但是自从被收养之后就很少到常世,地名是一概不记得,占卜出来的只有定位,所以走街道不得不依靠青牛。青牛是土里生长的木精,五行的规律是“木克土”,他相当精通 “土遁术”和“土行之术”,眨眼的功夫在地下疾行20里,直冲到目的地,才一个发力顶破土壳,像只鼹鼠一样从地下冒出来。看看左右无人,青牛跳到地面,掀开罩住白蔹的法袍,“先生您没有弄一身土吧。”
“下次使用土行术的时候,记得自己念‘避土咒’。”跳到地上,白蔹一板一眼地说。
青牛这才发现不光白蔹干净得像是从澡堂子里出来的,就是在土里疾行的自己身上也是粒土未沾。白蔹帮他使用了避土咒,自己却只能想到用衣服把人罩起来的笨办法,真是惭愧。
“青牛法师?”忽然一声呼唤入耳。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青牛寻声望去,从虚无之中忽然现身、不远不近地站在面前的少年身形纤细,一头淡紫色的柔发,露出好像白色小贝壳的左耳,颊边微微晃动着一只十字形耳坠,在午后的阳光下闪成一个金灿灿的光球,艳丽却不艳俗。蓦然瞥见这少年的面容,昔日的情形一瞬间浮现在青牛的脑海里——从自己的手中失手甩脱的大铁锤,跟在血河身边的少年,他单手就接住了自己引以为傲的法器……
“魍、魍魉!”青牛脱口而出:“果然又是你们!”
“魍魉?传说中血河的帮凶?”本来看着别处的白蔹忽然侧目盯住他。
似是丝毫没有听出“帮凶”这个词语中的贬义,魍魉问青牛:“这位是……?”青牛不便抢先开口,低了头看着白蔹等他自己表态。
魍魉看见青牛这个动作,顿时洞悉无遗,表面上却装着一无所知的模样,偏了偏头:“嗯?”
“你心里认为我是谁,我就是谁。”对方既然如此,那就打哑谜吧,白蔹才不做多余的解释。
“那大术师有何贵干?”看来妖怪间传说白蔹悟心的能力果然不虚,魍魉干脆直接问道。
“海王花劫持了白术和花祭司之后,来到了这里。看来操控海王花心神的,不是你,便是血河了?”白蔹说话的率直程度比他有增无减。
魍魉笑而不答,却说道:“大术师的判断失误了。我们只是想要这世上唯一幸存的海王花,可惜海王花不肯舍下花祭司,所以连花祭司一起劫了过来……”
“那白术为什么也在你这里!”青牛见他半天话都说不到点子上,着急地吼道。
“当然是为了把蓬莱牵扯近来。”魍魉泰然自若地说:“如果仅仅是两个花妖的话,恐怕这位先生正巴不得他们死掉呢,还省得你弄脏自己的手。”
“你……!”青牛怒。
白蔹却在思忖:他怎么知道自己要杀海王花?青帝神谕,除了自己和身边的青牛以外,怎么能被下界的妖怪得知?转念一想可能是海王花把真相告诉了他们。既然蓬莱三山负责这件事的,只有自己一个人,那么他们劫持白术,根本的目的其实在于挑衅自己?
想到这里神色顿时凛然。“蓬莱的人,是不能留在你们手上的。”他压低了声音逼上一句。
“请您进来吧。”听到这句话,满意地看着白蔹的神情,手指微微挑动着,魍魉轻轻消去了身后的障眼法。
空旷的沙土地中出现了旧式的房屋院落,灰暗质朴的色调,格局与当地明清时代商贾人家的大院儿颇为相似,虽然不能做成官家的气派,却自有一种民间的奢华。
进去没走多远,便看见坐在主人厅堂上的血河,身边站着海王花。这花妖光是站在那里,满屋子的鲜花、墙上缤纷的彩绘、挂画中妖娆的仙女,一派花哨景象硬是生生被压了下去,变得俗不可耐——尽管没有焦距的红瞳失去了神采,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与他那晶莹剔透的美貌相比——就是兼具了神魔气质的血河也不行。
但是白蔹的视线丝毫不在他身上,只偏了头看着一旁被束缚的白术。其实在场的还有急得双目圆睁却是分毫也动弹不得的花祭司,那颗玫瑰红的脑袋远比白术引人注目得多,可是他眼里却只剩下一个白术。小姑娘也是僵硬如木偶,说不出话来,水汪汪的圆眼睛看到白蔹,说不清楚是什么情绪,嘴巴一张一合,倒是看得出是“阿连”这两个音。看得白蔹心里苦笑一声,也罢,也就是到了这地步,你才肯这么叫我一声。
一见白术青牛就想扑上去,身形刚发动血河轻易便把他拦了下来,顺手还打出一招返还给他,伸手穿透他筋肉结实的身体,手指在体内攥成了拳。拔出手,绿色的汁液从健硕的身体里喷泉似的涌出,青牛捂住腹部的伤口,慢慢地跪了下来。他的本体乃是千年古槐,加上妖气护体,可谓刀枪不入,所以青牛历来是不怕甚至热衷于和人肉搏,被人用手穿肠破肚这还是第一次,顿时痛苦万分。咬了牙忍着,扭曲了面孔,居然没发出一声呻吟。
“白先生不必担心,对妖怪来说,这样的伤并不致命。”似是看透了白蔹此时的怒意,血河说:“当然,若是给白先生也来上这么一下,可就难说了。”
白术的事情还没有说起,居然就在自己面前,这样伤害青牛!白蔹的两颊骨骼微微颤动,因为脸很瘦且苍白,咬牙时顶着暗蓝血管凸起在脸侧,特别明显。
“听说白先生非常善于用法术博弈,”血河微微一笑,掌握着主动权,还真是风度非凡:“我并没有与您搏命的意思,请您来这里,只是有一点额外的兴趣。我想和您打一个赌。”伸手掠起遮住目光的额发,露出雪白的额头,“您若现在与我搏命,以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而论,恐怕这里的花祭司和术童子是非死不可的了。”
抬眼看看白术的位置,离血河不过三步,看过血河在青牛面前出手的速度,白蔹确实没有把握能保白术安然无恙。
“如果您赢了的话,可以选一个人和您一起离开。”血河回头看了看,“是术童子还是花祭司,您可以随便选,不过,您只能带走一个人,而您放弃的那一个,就属于我。”
白蔹微微垂下眼睛,凝神片刻后神色如常地对上血河的视线:“然后呢?”
“您选好了么?”血河眼中微露笑意,脸色却很肃杀,“从人道的角度来说,人命至重,有贵千金,所以在术童子和花祭司之间,当然是以人命为重。不过,从术师所尊崇的天道而言,则有灵的万物,没有贵贱之分,花祭司之命,未必就比术童子轻贱。”
血河说得不错。若是白蔹自己选择,必是要救白术无疑,但是血河既然如此提出,反而是抛了一个难题给他。如果就此舍弃蔷薇血的性命,那私心就太过明显,背离了术师的道德观。因为太明显,反而难以抉择;因为太想要,反而难以启齿;这是人类的心理障碍。
“白术。”当断不断,兰摧玉折,深谙此道的白蔹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听见这个名字,血河展颜一笑:“我听说,大术师在得到紫封之时,必须向天起誓,那誓言是什么?”
紫封大术师向天起誓的誓言相当有名,上到天上神灵下到下界妖鬼都听说过,本不是什么秘密。“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白蔹的脸色愈见苍白。
“那么您的私心真是昭然若揭啊。”血河哂笑。
“白术是恩人之女,我若是不能保护她,就是辜恩负义,比起徇私之名,我更不想留下忘恩负义的名声。”
白术双眼睁得极大,因为拼命想要说话,挣扎得牙齿咯咯作响。蔷薇血偏开了头,仿佛在说“我本来也没有指望你”。
“好。”整了整衣领,站直身体的血河端正了神色:“现在请您接受我的赌局。”
听了血河的叙述,才知道为什么他要叫做“额外的兴趣”。血河口中的“赌局”确实不是剑拔弩张的决斗,而更像是一场游戏,还是一场三局两胜的游戏。由血河决定赌局的内容,胜两局的人便是胜者。
“您赢了的话可以把术童子带走,您为什么不问问您输了会怎么样呢?还是您有十足的把握绝对不会输?”
白蔹不回答,唇间枯白的弧线有种决绝的气象。
“您不必如此抗拒。您如果输了的话,我也不会阻拦您,请您带着您的助手安然离去就可以了。”血河说话间瞟了一眼一边的青牛。虽然强撑着站了起来,他的伤势还是很重,勉强撑持着才不至于再倒下去,魁梧的身体不住地打颤,伤口正在缓慢地自我修复,脚下积了大滩大滩的□□,犹如碧血,看得人惊心动魄。白蔹面有忧色地看了他一眼,青牛却咧开嘴笑了:“我这样没关系,您知道树空了心也不会死的,只要不把我皮扒光了就行。再说只要您赢了,什么都没关系。”
把手放在深入体腔的伤口旁,白蔹在青牛耳边悄悄说:“医术是我的弱项,只能止血不能修复,对不住。你稍微忍一下,我这里赶快拿下两局,马上回去找茱萸来治疗。”
“这个不是血……”青牛强作笑容,却疼得咧歪了嘴。
“血河大人,”魍魉在一旁提醒道:“这样对他太有利,对您不利。”
“你错了,这样才对我有利。”血河摆摆手不让他插嘴,“如果我说,输了的人也要听凭我处置,白先生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也押在了赌局里,那样的话,因为没有了退路,就算和我拼命他也非要赢我不可;现在白先生自身的安全已经得到了保障,即使输了也没什么关系,如果实在不能取胜,他就会知难而退,而不会竭尽全力,因为即使退出对他也没有丝毫危险,我的胜率才更大。人类就是这种没有立场的生物啊。”
看到伤势稍微收敛一些,白蔹拿手帕擦擦粘湿的手指,然后丢掉手帕,忽然远远一指白术,嘴里念了一句什么。血河也不阻拦,却问:“白先生为什么下此重手?”话音才落,那道法术已将白术击昏了。居然在法术还在白蔹手中未发之时就做出判断,确实是个中高手。
“赌局关系到她的生死,如果让她亲眼看着她的生命掌握在别人手上,为此担惊受怕,那太残忍了,我也会受到干扰,所以不如让她什么都看不到。”
“您真体贴,也很周到。”血河由衷地称赞一声:“您这样的年纪做到这一步确实了不起。我一直认为,要有数百年的生命,才能参透这个世界的真相。在神灵和妖魔面前,人类不过是婴儿,不但力量弱小,连认识和心智都很不成熟。”
“请说赌局的内容。”白蔹无心听他的称赞。
“等不及了么?仓促应战,您可是会后悔的呀。”血河两手交叉,托在下颌上:“第一局是您非常喜欢的一项活动——射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