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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清晏,思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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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谢小王爷此番病势,恭王府的诵经声已连续三四日未曾停息。
几乎每个经过恭王府门前的人都会忍不住朝里面投去好奇探究的目光,时间一长,经过有心人的渲染,这件事也变得越发玄乎起来。即便是多年后,在长安城说书人的话本里,此事仍是占有一席之地。
至于这有心人是谁么……
端坐在苏府此君院里的苏二公子一脸风轻云淡,深藏功与名。
兴许当真是邪祟得到了震慑,据说缠绵病榻良久的谢小王爷,终是在端午来临之际,下地了。
这让恭王府上下都一阵欣慰。
在床上装不省人事装得快要怀疑人生,头一次在人前下地的谢清晏也是感慨万分。
还是做个正常人好啊……
反而是跟在他身后的海阳满脸担忧,生怕他摔了碰了,从卧房出来便一直不停地在他后面大呼小叫道:“我的爷,你可慢些——哎哎哎,小心脚下!台阶——爷,你走慢些,看路!!”
前厅的僧人们还在诵经,为防引起什么不便,谢清晏索性拐了个弯,绕到后府花园去溜达。
阖府的栀子花开到这如今,花事也算得是尽了。毕竟这一路过来,连风中的花香都淡去了。
谢清晏走在□□里,看着泛黄的栀子花,忍不住轻叹一声,突然一阵伤情。
只因这五月初四,正是恭王妃的忌日。
依稀记得,幼的时候母亲时常来此照料,翻土浇水修剪,事事皆是亲力亲为,从不肯假手于人。
每当此时,他就会端个小板凳坐在树底下看着母亲,乖乖的也不动,一坐便是小半天。
那时他年纪虽小,却十分乖巧懂事,不似如今这般……这般……呃……
想到这里,谢清晏略笑了笑,无奈地摇摇头,突然语塞。
也是这个缘故,母亲身上时常有栀子花的香气,是以母亲故去这么多年,他也愈发喜欢这花的味道。
每次栀子花开,他就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
彼时母亲还在,父亲虽远在西北,一家人团聚也还有个盼头……
谢清晏微微倾身,凑近一朵开得正好的栀子花。垂眸之间,所有的悲伤都被悉数藏在眸中。
“清晏哥哥——”便在此时,少女脆生生的声音也传入耳中。
谢清晏抬头,一眼就瞥见了廊下娇俏的身影。
时隔半月,在皇宫里焦急了许久的谢玉宁,也终于得到苏后首肯,第一次踏入了恭王府。
“你怎么来了?”
见他对她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得很开心,谢玉宁翻了个白眼道:“没良心的家伙,亏人家还在宫里担心了你一阵子!”
听到久违的熟悉抱怨,谢清晏勾了勾唇角,表示愉悦。
谢玉宁无奈地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你不想见我没关系,但是今天我可是带来了一个你一定想见的人。”
说着,她回头冲廊下喊了一声:“谦哥哥,出来吧。”
这丫头又去哪里认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哥哥?
谢清晏挑眉,面带疑色。
不过他对这个“谦”字倒是异常敏感。
片刻,一道清贵优雅的身影施施然出现在了谢玉宁身后。
容颜俊美,素衣出尘,这不是苏世又是谁?
“阿谦?”谢清晏很是惊喜。
是了,苏后是阿谦的亲姑姑,算来阿谦和谢玉宁也是正经的表兄妹。
见状,谢玉宁鼓起腮帮子斜了谢清晏一眼,不满道:“好歹人也是我给你带来的,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谢清晏,你真是——”
闻言,谢清晏顿时眉开眼笑地认错:“嗯嗯嗯,没错没错,是我有罪,是我对不起你……”
“白痴。”谢玉宁毫无形象地又翻了个白眼,“算了,你我是指望不上了,你们聊,我去厨房找点吃的,一大早的饿死我了。”
“今天只管敞开了吃,你要龙肝凤胆都给你找来。”谢清晏揉了揉她的头发,微微侧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事干得漂亮。”
谢玉宁笑眯眯地点头:“那当然,就你这点小九九我还看不透。”
说完,兄妹二人相视一笑,谢玉宁便识相地溜了。
目送着谢玉宁的背影,谢清晏微笑道:“多谢你能来。”
“回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苏世转头看了谢清晏一眼,“但是一看就是你带出来的,说话行事没有半点寻常女孩的样子,比起太子,你们倒是更像亲兄妹。”
“这话我是要理解成夸我还是损我?”谢清晏笑吟吟地回望他。
“不褒不贬。”
他怕多说句好话,他能翘起尾巴上天。
“今日是恭王妃忌日,她说怕你难过。”
“难为她记着。”谢清晏笑了笑,甚感暖心。
“方才远远见你眉间轻愁,便知她所言不虚。”
苏世放眼看着满园栀子花,蓦然想起了那日夜里他说过的话,也想起了那些关于恭王和王妃的只言片语。
传闻恭王妃生前,曾是名动长安的美人。虽然出身贱籍,却也是琴棋书画皆通,蕙质兰心,当年不知倾倒了多少长安城的男子。
自古美人爱英雄,当时的恭王正当少年,也是意气风发的翩翩公子。
长安城街头恭王英雄救美,二人一见倾心。
堂堂皇子竟然和贱籍女子纠缠不清,此事自然是遭到了先帝的反对,可这二人皆是心志坚定之辈,先帝愈发反对,二人的感情反而愈发深厚。
原本论才能资质,恭王都该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可为了王妃,他竟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只在他的王府里与王妃做对闲散夫妻。
这般想着,他看了谢清晏一眼。
虽说谢清晏这个人素日里没个正形,有一点却肖极了父母。
这一家,都是重情重义之人。
“生在帝王家,注定我们都过不好这一生。”谢清晏苍白地笑了笑,“有的时候反而羡慕街头被父母牵着手的小孩,他们有我从不曾感受过的平淡幸福。”
感受到他的悲伤,苏世的眉目也黯淡下来,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谢清晏回身看他,突然抓住他放在肩头的手,用尽全力握紧,却抿着唇没说话。
苏世见他如此难过,也没挣开,任由他抓着他。
良久,才听他继续说道:“从前母亲最爱一首诗,在书房里写了一遍又一遍——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谢清晏低低诵着,目之所及处尽是悲伤:“我想,大抵母亲只觉得这一生,她是要守着所有记忆无望一生了吧。”
“而最终果然,直到临终她都没再见到父亲一面……”
说到这里,他看着满园栀子花,默然。
“幼时我见过恭王妃,在皇宫里。”默了良久,倒是苏世先开了口,“是个很温柔的人,也很美。你的长相,七分像她。”
闻言,谢清晏抬眼和他对视,尔后微微一笑。
真好,他见过母亲,真好。
“我记得那时,她唤你‘思远’。”
谢清晏诧异一瞬,眉眼间浮上惊喜:“那是我的小名,阿谦,你竟连这个都知道?”
被他炙热的目光盯得不自在,苏世别过头淡淡地道:“谢清晏,我自小过目不忘。”
谢清晏哑然失笑。
“阿谦,等此事结束我们去青屏山小居吧,”他注视着他,眉眼温暖,“府里的栀子花都快谢了,但山里的想必开得正好。”
“虽然你素来不饮酒,但我总想与你分享我亲手酿的竹叶青。有你在旁,哪怕是独饮我也是痛快的。”
苏世心想这是早前应下的事,本就不好推辞,何况他现在心情正是低落,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便颔首应了。
见他没有拒绝,谢清晏自是愉悦。
“这外头也热的慌,我们进去吧。毕竟我还是久病之人,表现得太过精神也不好。”
对此苏世自然没什么好拒绝的,见他今日如此好说话,谢清晏倒是突然大了胆子蹬鼻子上脸起来,故作虚弱地往他身上靠了过去,笑眯眯地道:“你搀我一把,我累了。”
苏世微微眯了狭长的眸子,警告道:“谢清晏,你莫要得寸进尺。”
“哎哟喂,阿谦,这毒日头可晒得我有些头晕……”他夸张地喊了几声,凑在他耳边,笑得像只狐狸,“阿谦,这里里外外可不知有多少人瞧着。帮人帮到底,你也勉为其难一次吧。”
这话,摆明了是要占便宜了。
苏世横了他一眼,在伸手搀他的一瞬,暗暗对着他肘部用力掐了下去。
这下谢清晏是真的麻了。
不自禁地颤了一颤,他转头看着苏世风轻云淡的脸暗自道,阿谦就是阿谦,这么多年不吃亏的性格可是半分也没变。
苏世一路搀着谢清晏逛了大半个恭王府,直到进了一间屋子。
一抬头,内里供奉的正是已故恭王妃的画像和牌位。
画中女子永远停在了二十有余的花样年纪,眉目如画,温和端庄,教人一看就忍不住生出亲近好感。
苏世恍然想起,当年惊鸿一瞥,恭王妃也就是这般模样,甚至本人要更加地温柔慈爱,温暖得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再看谢清晏,一样从母亲那里继承了温和眉眼,只是可能又有两三分似了父亲,温和中更见明朗。
谢清晏过去,默默上了香,郑重地拜过。
转头,他将香递给苏世,微笑道:“既然来了。”
苏世看了眼恭王妃的画像,想着也是敬重长辈,便也过去,低头恭恭敬敬地拜过。
谢清晏站在一边,看看苏世,又看看母亲的画像,默默地在心里说道——
娘亲,我将我最重要的人带来给你看了。
这个,除了娘亲和父亲以外,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
看着看着,谢清晏的眼角也渐渐湿润。
拜完恭王妃回头的苏世见谢清晏眼睛微红,神色有异,只道他是思念母亲,也不作他想。
见他望着自己,谢清晏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道:“走吧,我也累了,回去休息。”
苏世颔首,自觉地搀起他。
出了门,苏世道:“明日端午宴前,皇后娘娘会先设家宴,届时陈如玉也会列席。”
闻言谢清晏笑道:“论说服皇后娘娘,谢玉宁这丫头也是有两把刷子。”
“毕竟是帝后掌上明珠,况且圣旨一下,陈如玉也算得半个皇室中人,设家宴问候也无可厚非。”
“那我更得好好回去睡一觉了,明天可是场硬仗。”
苏世无奈道:“这也全是托你那馊主意的福。”
“诶,阿谦此言差矣,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苏世无语地摇了摇头。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算什么好主意……
二人悠悠回到谢清晏卧房,林叔已在布置早膳,见谢清晏难得精神,不由得笑道:“今日看着确实是好些了。”
目光落在一旁的俊美公子身上,他愣了下:“这是……苏二公子?”
眉目间依稀还有幼时的样子,倒也不难辨认。
苏世松开搀着谢清晏的手,微微颔首。
谢清晏拉着苏世落座,笑着回道:“多年不见,也难怪林叔你一下子认不出来。”
林叔笑道:“正是呢,二公子这份风采放眼全长安,或者说是全平朝也找不出几个。”
谢清晏看了苏世一眼,眉眼间都是温柔。他往苏世面前推了碗粥,笑道:“这些日子我一向吃的清淡,连累你陪我凑合了。”
苏世看了眼桌上的清淡小菜,道:“在外时都是如此,也习惯了。”
闻言谢清晏笑了笑,想起已经半晌不见谢玉宁,便问道:“那丫头去了何处,怎的不见她?”
“方才齐小侯爷过来给你递信,公主殿下见了他,便拉着人去八珍楼吃鸡去了。信已经给你放在那边盒子里了。”说着,他给谢清晏盛了满满一碗肉粥,嘱咐道:“多吃点。”
谢清晏笑眯眯地接过:“多谢林叔。”
“你们二位先吃着,我外头还有些杂事,便先去了。”
闻言,谢清晏看了眼他眼下的乌青,微微蹙了眉道:“家事再怎么忙,您还是要多保重身体。”
林叔笑着点头道:“好,你慢点吃,我先走了。”
林叔一走,谢清晏抬起碗便是一阵狼吞虎咽,惹得苏世一阵侧目。
反观一旁苏世,细嚼慢咽,举止间尽是优雅。相比之下,真真就是一个贵公子和一个山野村夫的区别。
等喝完两碗粥,他叼起一只鸡腿就站起身去拿他床头的盒子。
齐潇在此时传信来,多半是前些日子与他商量的事情有眉目了。
用随身带的钥匙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本账簿。
拆开信迅速扫了几眼,谢清晏脸上便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随即他放下信拿起账簿翻看起来。越看,脸上的笑意越深。
不多时,等他大致看过账簿上记载的内容,便把账簿随意往桌上一扔,脸上的笑容也转为冷笑。
苏世见他的脸色精彩,对信和账簿里的内容大概也猜到了一二分了。
月前苏相提阿谦的婚事,对方便是这礼部尚书陈林的长女,没想到阿谦拒不同意,苏相素来疼爱他,便也只得作罢。没想到这人攀附苏氏未果,便将主意打到他头上来了。
这次他动作倒快,未免途中生变,竟先斩后奏让陛下先私下里允了他。若不是谢玉宁无意中听墙根听来了消息,只怕他直到赐婚之前都还蒙在鼓里。
他生平最恨这些钻营投机之事,自然也懒得同旁人结成党羽,这老东西竟然在他头上动起了歪脑筋,真当他年少无知任他摆布不成?
要知他也不是没有任何心机城府,只不过是不屑这些见不得光的阴谋算计罢了,谢渊的儿子,可不真只是绣花枕头而已。
陈林那老东西算计来算计去,却忘了,这世上诸事也不是事事都能尽如人意的。
马有失蹄,人,也少不得会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