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悬三

91、兰殷

　　秦凰马不停蹄地安排完小悦儿的后事，才总算分出神来听说了兵部和户部的事。冯折这个礼部尚书原就年轻，乃是景桁特地给六部竖的一个靶子，可这块靶子突然兢兢业业了起来，让六部和御史台无从下口，实在离奇。 绮乐司出了这样的事情，景桁也不大传召秦凰去弹琴了，秦凰想学从前那样清闲，可一旦心事重了起来，就很难甩脱那种负累了。此时她又懵然想着，冯折是怎样怀揣这样重的心思一路走来的，也许他从小就被教养成那样，于是才特地装了一副云淡风轻来与她会面。 可这云淡风轻到底也没成真的，倒叫她同他愈来愈像了。这么一想，冯折果然是个混蛋，秦凰百无聊赖翻看那本早前被冯折经齐昭之手送来的乐谱，那章《凤求凰》堂而皇之的落了下来，秦凰犯困，待了半日才懒洋洋弯腰去捡，一只手却先她一步拾起那页纸，拢进了自己的袖子。 “送了别人的，还有讨回来的道理？”秦凰眼皮不抬也晓得是谁来了。 冯折委屈巴巴说：“明明是夫人将某的心意弃若敝履，弃置地上，还不许某收起来粘好，再送出去吗？” 秦凰被震惊了：“……你真是好不要脸。” 冯折原也只是随意逗两个闷子，他晓得秦凰因乐姬被杀一事心绪郁结，而如今景华又大出风头，她能痛快得了才怪。只是这本乐谱，她甚少拿出来翻看，冯折一下子倒吃不准了。 秦凰见他只扯闲篇，便将乐谱推到他眼前：“还记得齐昭吗？” “唔，自然，”冯折信手翻了翻，“据说如今的吴国，他的太子之位板上钉钉了。” 秦凰垂首，叹了口气：“当真是连那个只晓得吃酒逗姑娘的荒唐混蛋都不如，岑之，我可真不争气呀。” 冯折无奈：“成败原本就是兵家常事，景华能在宫中屹立不倒这些年，难道会简单吗？” 秦凰说：“是了，想来恐怕从前若是没有你帮衬，景湛那蠢物早就被吃干抹净，渣都不留了。” 冯折眨眨眼睛：“是了，想来若是没有夫人帮衬，那景暄殿下早就被吃干抹净，渣都不留了。” 秦凰可算笑了：“这个时候了，呷什么飞醋。” “这回可真不是呷醋，”冯折将那写了凤求凰的纸笺夹回乐谱里，“景桁近来真的动了选太子的心思。” 秦凰一惊，稳稳端着的茶杯也跟着一震：“怎么回事？景桁正值壮年，等着宸妃娘娘的小琛儿长大再立太子都不晚，何必这么早早……” 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于是后面的话音自动消失了。 冯折见她通透，点点头：“景桁的病不是装的，是真的。他早年为了复国，日以继夜点灯熬油，吹灯拔蜡是迟早的事情。上次燕国使团的那毒……不过是催化了他的早衰，说实在的，咱们这位陛下，当真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秦凰没有追究这些事情他是从哪儿得知的，总之冯折神通广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说景桁没有几天时间了，那么离他垮台，想来也的确是不会太久了。 “所以他搜刮民脂民膏去建那什么……金大佛？不是以讹传讹？不是造谣也不是他放出来的诱饵？”秦凰想了想，皱眉道，“虽说景桁这人，我总觉得怎么把他往深里想都不够，但这一次……” “呵，我们这位陛下是真的神通广大，”冯折摇摇头，“景桁很清楚，自己命不久矣，他必须要在自己死前给太子扫清一切障碍。户部东窗事发之后，他还是没有停止建造金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他在用自己的荒唐，给未来的太子铺路。一旦他驾崩，新君足可有理由去将金佛融掉，把银子充国库，或者安抚百姓。做掉户部是为了警告景华……他可以允许有贪官，因为如果朝中只有无能的清官，他宁愿选择忠心的贪官，因为那好控制。可惜景华手底下的户部不仅贪还无能，那么景桁便不可能容得下他们。” 这些弯弯绕绕，权术心思，从前秦凰是不明所以的，在她的理解范围内，清官当然要比贪官好，可她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景桁甚至能容得下一心搞买卖吃官利的宋家，也容不下程远甄和户部一干人。不是因为贪多贪少，而是，他们有没有本事活着。 又听冯折说：“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为官者懂得，为帝者更应该懂。你之前特地让二殿下去户部挑拨离间，不也应该是对这件事儿心知肚明吗？” 秦凰知道冯折说的是为了让景华和户部彻底撕破脸皮，而让景暄去做说客旁敲侧击的事儿，于是说：“景华公然在台前自断一臂，我肯定不能让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户部如今人人自危，谁都不想再做他的棋子，于我们而言也勉强算一桩好事了。” “这没错，”冯折笑了笑，“是三殿下自己拎得清，户部合该整治。也合了景桁的心意，否则不会轻易给他兵权。凰凰，二殿下如今已经在景桁眼里了，要小心。” 秦凰总算从这一箱话里总结出一个最致命的关键点：“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知道，景桁属意的太子人选是谁？” 冯折没有回答秦凰，却又自顾自拾起另一个话头：“之前燕国使团被冒充，入兰陵刺杀景桁这件事，燕国皇室对此事颇为心有余悸。” “那又如何？”秦凰不解。 “所以他们这次真的要派使团来，而且是和亲，陛下已经允了，但陛下推避了纳公主入宫的请求，却仍然答应了和亲。” 秦凰飞快反应过来：“和亲的对象是景暄？” “没有明确下旨，”冯折摊了摊手，“不过凰凰，可能要做好旧友重逢的心理准备。” “说到燕国公主，你不好奇吗？” 秦凰有种不好的预感，加之冯折眼底渐深的笑意，愈发印证了她的猜想：“这……燕国貌似有六七个公主吧，谁知道……” “别装了，就是兰殷。” 这可真是绝了。 …… 燕国使团送和亲公主入京这件事，在景桁首肯之后，果然在兰陵城中引发轩然大波。毕竟距离行刺的事情也没过去多久，很多人对那时的腥风血雨还心有余悸。 当然，这都不影响百姓一睹公主芳容的心情，管哪个皇亲贵胄死于非命？呸，死光了才好，天灾人祸这样多，还要处心积虑建大佛！ 景桁已经明确表示公主不会嫁入后宫，而皇子仅有三位，景琛那个奶娃娃自然是不能作数的，于是和亲人选就落在了景华和景暄两位殿下身上。可傻子都明白，别国公主嫁给未有正室婚配的皇子，自然是不能做侧妃的。而一旦异国血脉进入皇室正妃的名册，几乎也就断绝了这位皇子成为太子的可能性。 因为皇家不会允许一个异国女人母仪天下，成为大景的皇后。在储位之争如火如荼的眼下，这位公主实在是个烫手山芋，令景暄烦不胜烦。 于是秦凰幽幽叹了口气：“殿下，嫁娶这种事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才是万万干预不了的。” 景暄有些沉闷地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本王如今若是向父皇请旨娶你为妻，是不是就不必娶那燕国公主了。” 秦凰权当他口中那个“你”是指陆商商，装聋作哑道：“如果殿下真的娶了燕国公主，势必会失去陆家的支持。要知道陆国公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委屈做侧妃的，燕国那边，同样也不可能让公主做侧妃。” 景暄见她装聋作哑，便也不端一副耳清目明，说起胡话来：“小凤凰，若我娶了那燕国公主，便与太子之位再无瓜葛，你苦心为我筹划的全部都会化作泡影，你也甘心？” 秦凰苦笑：“我不甘心，可若当真毫无还转的余地，再不甘心也无用。何况，这也不是一丝还转余地也没有，即便是娶了那公主……” “可如果你能做我的王妃，”景暄打断了她的话，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不允许她躲闪，“皇位于我……倒真成了身外之物了。可惜，这不过是痴妄罢了。” 秦凰觉得他有些可怜，但假使她放纵自己的一星怜悯，毫无顾忌地去触碰他，那么未来的景暄只会更加痛苦。 “殿下，那位燕国公主，曾经是我的旧人。”她拼命将记忆拉回七八年前，那时她还是皇城里的富贵花，簪花衣锦，和那位兰殷公主水火不容，“她是个敢爱敢恨，又骄傲又明媚的姑娘，活像一团火，或者，好像小太阳。她生得极美，一双眼睛特别好看，她的马也骑得好，功夫也比我好……” “那又如何！”景暄有些恼火，牙咬切齿，却又不忍心斥责她，“可我倾慕的不是一副皮囊，一双眼睛，一颗太阳，我……” 我只要你，只要是你。别人再美再好，那都不是你。 秦凰只是笑：“我的意思是，她是个特别好的姑娘。殿下若真与她有缘，请不要辜负她。” 当然，剩下的半句话秦凰没有对景暄说，她是在对自己说——如果真的有可能，我希望她谁都不要嫁，就做那个草原上，沙漠里最鲜艳的红色，朱砂痣一样纹在燕国自由的风中，永远不要被什么权术，什么利益框束在四四方方的城墙中。 秦凰想起八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兰殷的时候，她曾经说，等她再来中原的时候，要送她一朵最好看的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