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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芸清 ...

  •   兰陵的雪下大了。

      腊月一过,后宫二十四司得了几分清闲,年关将至,照当朝规矩,达官显贵可在宫中小住半个月,人人都抓紧这个机会和各家各族建立良好的友谊,或通商,或相亲,好不热闹。

      有寒暄,便要召绮乐司的乐姬去弹琴助兴,人人最眼红的自然是绮乐司那位新上任的凰尚仪,宫中的各色流言将她杜撰得镶了金——有人说她是陛下从江南亲自带回来的神仙,当今为了她连斩三位宠妃,有人说她为陛下做事,连破大案,连朝堂之上众大臣都比不过她的眼睛。

      总之有杜撰,也有夸张,可绮乐司门前热闹非凡是真的,各家的下人们欢欢喜喜地去,又是送礼又是递好话,不过半个时辰却都愁眉苦脸地回了,空手而归,还带回这么几个答案——

      这位凰尚仪在礼部的冯大人那儿弹琴,这位凰尚仪在礼部的宋大人那儿弹琴,这位凰尚仪在礼部宋大人他姐姐宸妃娘娘那儿弹琴。

      言下之意,若非皇亲国戚,陛下宠臣,这主儿可请不起。

      不明所以的群众不敢找这些人的麻烦,请了两回请不来,也就做罢,一个两个拐着弯讨论起宫中其他的八卦,无外呼也就是年关后的花朝节,三子夺嫡,兵部地震与二皇子景暄改兵制一事了。
      至于这些八卦么,大致便围绕这位景暄殿下韬光养晦,一鸣惊人的中心思想,这么多年来,难得让神武威风的大殿下与三殿下成了个陪衬。

      秦凰听见这流言的时候,她正窝在绮乐司的暖阁里嗑瓜子——实际上那些“她很忙”的消息全都是编排,不过是她偷懒的借口。姑娘们偷懒不想为花朝节排戏,怨声载道,“一年到头,过了这个节就是那个节的,又是弹琴又是排戏,还有个完没完啊!”

      秦凰敲她们的脑门,“这个戏排不好,统统就能滚蛋回家嗑瓜子儿去啦。”

      自打秦凰这个好相处的小主子上了位,绮乐司的日子确实好过了许多,秦凰并没有做官的自知,什么事儿都愿意顺她们的意,能偷懒就偷懒。景桁千秋之后一群人得了空,秦凰见这群姑娘们下午懒洋洋的,还常常同她们说些从前在笙箫楼时听那些风流客来的故事,日子一久,把四大国两三代都扯完了,姑娘们听得津津有味,连连赞叹她们凰尚仪有见识。

      有见识的凰尚仪如今好得空,宸妃娘娘替她寻来的新司乐能干又乖巧,手脚麻利,雷厉风行,往往不等她布置什么下去,那头已经漂漂亮亮地把活干完了——在这样优秀下属的衬托下,秦凰就显得过于悠闲,每日睡醒了便吃饭,除却讲故事看画本便是发呆,活生生一只懒洋洋的小长虫。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偶尔要应付其它二十四司送来的贺礼,都已经过去了这样许多天,一张张闯进绮乐司来的陌生面孔仍然络绎不绝,什么尚宫尚仪尚上尚下的,都挂着一池夸张的笑意,三言两语便能将她夸作“姐妹”,拉着秦凰的手便好一通胡扯。

      这日秦凰正窝在软乎乎的茶案旁看书,看到剑客为了心爱的姑娘挥刀断臂,难过得两眼泪汪汪,便听毕岳然小司乐镇静的声音来报,说是珍宝司有位尚仪抱恙告假许久,如今回宫听说了她这个从天而降的奇人,特地带着一盒子贺礼来拜访。

      言罢还特地提醒秦凰,“听说这位尚仪家世不俗,在二十四司是及有脸面的,陛下十分喜爱,前不久更同御前的孟小将军定下了亲事呢,尚仪可不能胡乱敷衍。”

      秦凰还在为剑客伤神,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毕岳然知道她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的秉性,无奈地退了下去,不多时,便有另一抹茶色衣裳的影子袅袅地踱进来,那姑娘想必是大家闺秀教养出来的,姿态极正,走路都不带声儿,秦凰见一双镶着玛瑙的绣花鞋站定在自己跟前,终于舍得放过手里的画本,漫不经心地背书一般,“姐姐安好,听说姐姐身子抱恙,入宫以来都不曾有幸得见,今日……”

      可她一抬头,直勾勾地一愣,手中的话本突然被惊得滚落在地。

      她跟前的珍宝司尚仪更愣在原地,饶是有天生的好教养,此刻也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在看清秦凰真容的那一刻,便吓得险些腿软摔倒在地。

      秦凰以为自己终于被这皇城折磨疯了,揉了半天眼睛,不敢确定,“……芸清?”

      那人也试探着唤她,“凰凰?”

      直到听见那人这样叫自己,秦凰才确定半分,又惊又喜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芸清!你是芸清吧……是真真实实纯纯正正的冯芸清吧!”

      冯芸清也终于回过神来,她放下手中的贺礼,匆匆上前去抓住秦凰的手,“是我,是我,凰凰!可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凰凰,我以为六年前……”

      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她,还拽着秦凰转了一圈,仿佛生怕她哪里缺斤少两了似的,秦凰赶紧安她的心,“我好着呢,哪儿也没伤着,你看,也没缺胳膊少腿,你以为我那时候死了,是不是?”

      冯芸清还云里雾里的,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怎么起死回生的?那个时候,我明明是亲眼看见的,柔然王亲前头,你就那么直勾勾地倒下去了的……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么又回景国来了,真是同他们说的那样吗,景桁他……”

      秦凰拉着絮絮叨叨的姑娘坐下,只是回答她,“不急,我们慢慢说,只是我还以为那些事情,冯折都会告诉你的。”

      “兄长……公务繁忙,自有别府,我们许多年不曾说过话了,他又怎么会告诉我这些。”冯芸清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若是跟你有关的事情,他更谁都不会说了。”

      秦凰反应过来什么,拍拍她的手背,“芸清,你还是没有原谅他吗,其实那个时候箭在弦上,冯折他……”

      “凰凰,”冯芸清却打断她,“久别重逢,你不同我说说自己的事情,讲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呀?六年了,你究竟在哪里过得,怎么也变得这样一板一眼了?”

      秦凰看出她并不想提,于是兀自点了点头,娓娓将这六年来的境遇讲了一通——自然也只是捡好听的讲,另外稍加些胡编乱造和添油加醋,把这段故事编排得十分江湖气派,末了还替自己挽尊,“总之……这六年来我踏遍人间山河,看遍山川美景,体察各地民风,过得很是潇洒自在的!如今甫一回宫便当了这尚仪,还重逢旧友,可见上天觉得我命不该绝,还要善待我呢。”

      冯芸清也随着她笑,“还好还好,竟然能在这里重逢,我们日后能够相互帮衬啦,这是最好的,如今宫中变故,女官身份虽然高贵,却也难保不会受人虎视眈眈……”她这才把贺礼盒取过来,提醒秦凰,“加之前朝皇位之争牵扯甚广,如今大理寺、户部、礼部都牵扯其中,各宫娘娘大大受挫,每一日的动向都在变,你如今位置尴尬,千万要仔细当心。”

      秦凰打开那只贺礼盒子,才知道是一对红宝石耳环,晶莹剔透很是精致,于是也不推诿地收了,“我确实听说前朝的一些事情,却不知道如今到哪一步了,怎么了,你听到了什么风向?”

      冯芸清打量了一番四周,谨慎地替她关上窗,“只是你,我才会说的……程远甄的事情你知道吗?”

      她这偷偷摸摸的模样,让秦凰想起她们从前躲在冯府闺阁里说悄悄话的时候,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凑作一堆,悉悉索索地笑。她点了点头,“这件事我自然是知道的。”

      “程远甄在大理寺被杀,大皇子首先被怀疑,陛下将其软禁在宫内,孟家的曦贵妃急的团团转,原本想要替大殿下求饶,却吃了好几日闭门羹……”冯芸清听她知道,便也不卖关子讲了,“我听孟稍说陛下那处日日大门紧闭,戒备森严,大理寺的一票人同二皇子与三皇子每日进言,一去便是一日。按照我平日里的经验来看,只怕前朝似乎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开国也不过七年,这大景的前朝就没有太平过,”秦凰有些无奈地回忆一番,这才想起什么来,“说起孟稍……一直在说我的事,又说前朝,怎么也不讲讲你,怎么上这珍宝司去做起尚仪来了?你方才说到孟稍,我还听说你要同他成亲了?”

      “当今陛下五年前实行新政,允许女子做官、教书、贸易,可大多人家仍旧空守祖宗观念,我爹只想让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不依,便入宫请了这个职位——如今也是清闲的,每个月俸禄有余,不可不谓美差,”冯芸清做出一副假装十二分有精神的模样,支着脑袋,捏了一块秦凰的糕点塞进嘴里,“至于孟稍……他,他喜欢我,便向陛下讨了恩典,来同我爹娘说亲。”

      秦凰认真地盯着她,“那你呢?你怎么想的,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呀!”

      “我没有资格多想,我只知道我很适合他,适合做一个将军夫人,”冯芸清说到这里,自嘲似的笑了笑,“你看,凰凰,我这辈子,似乎就该做将军夫人的。”

      秦凰一愣,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突然觉得眼前这姑娘已经同许多年前全然不同了,那个时候也是冬日刚过的初春,乍暖还寒时候,她同冯折相识,相知,直到成为一对羡煞旁人蜜里调油,每日忙着谈情说爱的小情人,芸清常常会做他们之中那个搓和捣乱的姑娘,她眼睛里有一池的热忱,现在想来,那时这位“兰陵第一才女”是真实地期翼着大景繁荣,期翼着女官崛起,正大光明地展现她一腔的抱负,仿佛天塌下来也是不怕的,她也可以用满怀的希望,不认输地支撑起来的。

      这一点,她从来和冯折是不一样的。

      可如今大景雄起,女官当道,宏图大展了,这双最亮的眼睛里却连光都没有了,秦凰忧心地问,“你是真的想嫁给孟稍,还是因为他很像……”

      冯芸清知道她要问什么,笑着摇了摇头,“孟将军英明神武,他很好,如果那个时候唐乔吟没有死的话,他如今也会这么好,也可以身披银甲,上阵杀敌。”

      她略一沉吟,又说,“可他已经死了,死在最好的年纪,红枫林的落叶里,冯折亲手杀了他。”

      唐乔吟这个名字又滚过秦凰脑袋里的那些封尘的事,前朝护国大将军的儿子,秦凰的青梅竹马,芸清的心上人,要建工于天下的少年郎,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一片红叶林里,她垂了垂眼睛,“我也想宽慰你,说那些时过境迁放眼日后才要紧的空话,也想说当年红枫林一案,那是关乎大景复国的关键一环,在那样的情况下冯折也是毫无办法的……可我没有资格让你释怀,芸清,我只是看不下你就这样认命地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复景’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戏剧性,”冯芸清叹了口气,看起来颇有些失落,“凰凰,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死而复生的,可大景毁了大楚,毁了你的家,难道你就不恨景桁,恨冯家……”

      秦凰摇了摇头,打断她,“可是大楚也毁了许多无辜百姓的家,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哪怕是站在楚国的立场上,我也没有包庇它的意思。”

      冯芸清一噎,她面前这姑娘眉眼清明,是极其认真的,冯芸清有些悲哀地笑起来,“果然……你和冯折越来越像了,你们都越来越像是没有心的人了。”

      秦凰不明白,“看清命数后,竭力逆转它,这便是没有心吗?”

      冯芸清笑眯眯地看着她,仿佛秦凰认认真真说出来的并不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一直到许多年后,秦凰仍然记得那个久别重逢,初春令人犯困的午后,冯芸清对她说,“凰凰,人要学会认命的。”

      这句话,直到很久以后,秦凰也没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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