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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前尘 ...

  •   秦凰这一倒,便当真不知自己倒了多久了,她时常觉得自己半梦半醒,头疼得厉害,眼睛也重,却不论如何也睁不开,她在一片黑暗里蹒跚向前,周围什么也没有。

      迷迷糊糊之间,她仿佛能听到床边有几个人争执不休,有一人压低声音,死死抓住对面的胳膊,像是宋子犹,“你即便现在去把徐安平杀了也于事无补,还阳丹是徐家造的,也只有他能解,岑之,你都冷静不了,凰凰怎么办。”

      他抓住的那人冷着脸甩开袖子,“她在那里躺了十日,换成是你,你冷静得下来吗。”

      “徐安平说了,还阳丹毒不致死,只是谁知道凰凰的身子差成这个样子,才……”宋子犹被人瞪得没了声响,长叹一口气。

      有个丽人坐在她床前,泣不成声,喃喃重复,“她同我说还阳丹只是种蒙汗药,只是发作时看起来像是中毒,实则睡上一觉便能醒,本宫若早知道是这样,怎么也不会让小凰儿和如意这么做,如今……如今……”

      好吵,秦凰觉得魂魄归一,又沉沉睡了过去。

      她在黑暗里走了好久好久,终于看到一点火光,那点火光渐渐近了,是个提着灯的男人,秦凰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凰凰,凰凰,小十二啊,父皇的好女儿。”

      秦凰一怔,继而眼前的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近,走来的人都没有脸,可每一个人的声音她都记得清楚,那是她母后,她三哥哥,五哥哥,八哥哥,九哥哥,她的小侍女绿萝……还有许许多多,陪她放过风筝的小宫女们,偷偷给她做过糕点的御厨们,那些在七年前楚国消弭那一夜的大火里离开的人,都拿着一盏灯,替秦凰照亮着一条深不见底的路。

      他们说:“凰凰,回家来了。”

      “前头的灯,我们替你点亮了,别怕,走吧。”

      “我们凰凰是个好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一定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替我们的那一份,活下去啊。”

      ……

      一股寒气瞬时袭进被褥,秦凰猛地清醒过来,眼前落进一抹沉郁的漆黑,床畔一尾袅袅的迷迭香,没有路,没有灯,她那座被血水冲刷的孤城,这是宸妃娘娘的长禧殿。

      从赏酒宴迄今,秦凰不知自己昏昏睡去多久了。

      长禧殿内空无一人,只有窗前站着个黑衣劲装的陌生姑娘,怀中抱剑,生得眉清目秀,黑发高高束起,比少年人还多几分阳刚,显然不是宫里的人,反倒像是个——刺客,秦凰一愣,太阳穴猛地一跳,以为自己又栽进了哪个囫囵的梦里。

      这“刺客”像只能洞察一切的猎鹰,见秦凰有醒来的架势,面无表情地轻松一跃,便向她面前飞身过来。

      秦凰吓得两眼一闭,立刻装死。

      那人的脚步半点声响也没有,最终还是靠衣袖擦出一点实感,懒洋洋地停在床边,和“刺客”的外表一致,她的声音也清冷得像结了冰。

      “你舍得醒了?”

      秦凰两手攥紧被褥,不明真相,只能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睁眼一只眼睛,见“刺客”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往被褥里钻了钻,“你……”许久没说话的嗓子有些干涸沙哑,“你是宸妃娘娘的人么?”

      “刺客”有些无语,见秦凰无恙,于是顺手扯了把椅子坐下,双手闲适地抱了胸,“不是。”

      秦凰一抖,没琢磨明白杀千刀的她犯什么罪,睡了几日连江湖势力都有涉猎了,又往被褥里钻了钻,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你不会要杀我吧?”

      “刺客”支起脑袋,不无语了,反倒觉得这人有点好笑,一面伸手把秦凰的脑袋从被子里翻了出来,也懒得和她装神弄鬼,“我是冯折的人,替他守你半宿,保护你平安。”

      秦凰一愣,想起什么,舍得从被褥里爬出来了,“你是江……”

      秦凰“江”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刺客便抬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替她补上了,“江见月。”

      “对,小月儿!”秦凰见她提到冯折,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下一口气,还自作主张替人取起小名来了,“张师铭一案之后,也有八九年没见你了,岑之说你从小武艺高强,是他们冯家最好的影子,你从前总带戴着面罩,我常常以为你是个很凶巴巴的人呢,原来你是个这么好看的姑娘呀?”

      她有见人便夸的蜜糖嘴,江见月却显然是不大适应的,“他是这么说我的?”一面有些别扭地转过头,“一个在刀尖上茹毛饮血的人,要皮相来做什么。”

      秦凰的夸赞没有落实到实处,她倒也不恼,一场昏昏沉沉的昏睡刚刚过去,如今见什么活物都是好的,于是她也就识趣地转了话题,“你说你是冯折派过来的,冯折……他去哪儿了?”

      江见月一手抚剑,“你昏睡了十几日,公子想尽借口在宸妃这里寸步不离,是个铁人也吃不消,昨日被宸妃和宋大人勒令回去休息,他也不放心,便派我来守你。”

      “十几日?”秦凰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见月淡淡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惊讶的是什么,也就说了,“药研司认定你无药可救,说你再过几日不醒,就只得以小鬼上身之症焚了。”

      “怎么可能,徐安平分明说……”

      “这庸医说你不出几日便能醒来,”江见月抬了抬眉,脸上没什么动作,话语里倒是讥讽,“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如今你的体质已经不如当初鱼翅燕窝进补的时候,一个不当心,是会没命的?”

      经她这一说,秦凰直冒冷汗,这“还阳丹”实则是一种毒药,能够将人的心脉降得极弱,营造出一副中了剧毒的假象,几日之后毒性散去便可恢复如初。这六年来她辗转多地,勉强吃饱穿暖,身体每况愈下,偶感风寒都要养上十天半个月,实打实的一口毒药吃下去又怎么会安然无恙呢——徐安平没有说,她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更忘记了宫中下等奴才不明不白的中毒昏迷不醒,这件事本身就蹊跷得很,阴气太重,及容易引来小鬼上身损皇家圣明,故而百年以来,不论是因病昏迷还是遭人陷害者,若被断为无药可医多日不醒,大多只得拉出乱葬岗焚烧干净。

      上一回,上一回秦凰也不过睡了个五六日便转醒,这回真是好了,这徐安平还敢叫她放心,果真果真就是个靠不住的庸医,若没她她福大命大,再睡个几日……

      她竟是一脚已经踩进棺材板过了!

      秦凰想一想酒宴那日冯折的劝诫,自己不听劝的模样,再结合这惊心动魄的十几日,自己也是后怕的,后怕之余有些心虚地抖了抖,“那岑之,他确实应该多休息几日,小月儿你守着我就行了,我那日这样不听劝阻地一意孤行,他一定是很生气……”

      她话音未落,长禧殿的大门被人轻轻推开半扇,竹青色的人影在灯晕下一晃,他仿佛是跑过来的,冯折那张总挂着笑的脸如今却不比秦凰的憔悴好出几分,可他还是牵出一抹笑来,“看来小殿下对自己的错误认知得十分准确了。”

      江见月轻盈地从凳上飞起,委下一身,喊了句“公子”,便极有眼力劲儿地换了他的位置,草草两步便悄无声息地越门而出,跳出去时还不忘替他俩带上门。

      好敏捷的身手,秦凰却来不及夸赞她……这时候跑这么快做什么,说好的保护她呢?!

      秦凰欲哭无泪,不知这位是什么时候改名叫曹操,说到便能到的,她自知理亏,说么肯定是说不过冯折的,便索性翻转身子往里头一睡,准备装出两耳不闻冯折事,一心谦逊挨批评的无赖。
      冯折也遂她的愿,往床边一坐,一如往常,有些好笑又无奈,他不知是不是害了风寒,声音都比往日沉多了,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在哄人的,“这就是小殿下认错的态度呀?”

      秦凰一听他这温温和和的语气,突然就委屈了。

      她大言不惭自损八百的时候是无畏的,徐安平劝她许久无果,一颗还阳丹做出手脚的时候她也是无畏的,秦凰不得不认,她一根筋走到底,是因为上至吴国商贸,下至偌大的劳工营大案她都能处理得当,以为计策总能万无一失,刀山火海在前执拗地连冯折的话都听不进去。

      可如今,她才晓得自己的“万无一失”害自己从鬼门关边上走了趟,冲动和无畏都化成后怕了,一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她才知道自己又犯了那个错——

      天底下谁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冯折是,她又何尝不是。

      秦凰心里憋屈又害怕,把一整个脑袋窝在被子里,逞着强说,“奴才知错了,冯大人不必,不必教育我,是我自己不听劝非要以身涉险,落得这个下场,是我一意孤行,我态度认真诚恳地检讨了……”

      冯折看着她微微耸动的肩膀,小小的一团,原本肚子里的话,是怒气责骂还是好言相劝就全都烧成灰了,可他还是逗她说,“还有呢?”

      秦凰忍不住抽噎,发出小猫一样呜呜的声音来,但仍旧抱紧被子一动不动,说话都说不利索,语无伦次,“还有,是我满脑子里只想着,报复,是我被之前的胜仗……呜,冲昏了头脑,是我,呃,反正是错了我……我也知道我差点就死了,我也很害怕的呀……”越说越委屈,声音一点点轻下去,却又不愿意在冯折面前哭出声来,“你就别说我了……”

      她的每一字每一句,冯折觉得自己的喉咙又发紧了,他不是没有怒火中烧过,她昏睡三日时,冯折是有一肚子火的;五日,他恨不得她快点醒来狠狠地骂她一顿;第六日,第七日,他的小姑娘睡得安稳,安稳得像是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冯折险些把徐安平的脑袋砍下来泄愤;可十日过去,终于有人告诉他,就像许多年前那样下了通牒,天下名医荟萃的药研司摇了头,说他的小姑娘也许是生死未卜了,他竟反而平静了,他不是无所不能的,就和六年前那时候一样,他两眼通红,却没有办法了,他又把他的小姑娘弄丢了。

      如今她醒来了,还活着,这就够了,冯折咽下喉咙的酸涩,伸手去抚了抚秦凰的头发,带着深深的疲惫,“凰儿,听话,转过来。”

      于是,一片羽毛一般轻飘飘的影子扑进他的怀里,抽抽噎噎的不像话,可那是生活的,温暖的,生死相见了,她也舍得让自己抱一抱了。

      冯折拍拍她的脑袋,那么多年了,他是多想要抱一抱她的,最好一辈子也不要分开了,可如今还是不行,他只能哄哄她,“好了,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是害怕,你醒来就好,没事了。”

      秦凰还是委屈,“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是有意的,可我要是醒不过来可怎么办啊。”

      冯折替她舒了舒紧皱的眉头,“那我就陪你一起去,要是孟婆不让我见你,我就烧了她的宗祠也去找你,我总会找到你的,行不行?”

      这话终于让她破涕为笑,“你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前几日娄尚仪还说,说你每到初一十五都要去我的墓前看一看,你也是在同孟婆打商量吗?”

      “其实我还是有通天的本事的,”冯折放开她,有些疲惫的摇了摇头,“你看,每次我找你的时候,我是很有本事的。”

      “所以,如果之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小殿下能不能也来和我商量商量,”冯折握住秦凰冰冷的手,“你只是一个小姑娘,我的小姑娘,其实不需要自己去做这些豁出命的事情。”

      秦凰脸上飞上一烫,有些别扭地想把手抽出来,却被人紧紧攥着,于是只得偏过脑袋,“谁,谁是你的小姑娘……”

      冯折心里像是早早认定了她的身份,任她别扭也是不听的,如今只是缓和了神色,才正正经经地说,“之前替宋子犹查案的时候,我用程远甄的消息卖了他一个人情,让宸妃娘娘把江见月送进宫里做你的暗卫,原本是想让她保护你,现在看起来……还要替我看着你。”

      “看来冯大人真是有本事的,”秦凰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有些愤懑,“不但要管着我,如今还要监视起我来了?”

      冯折也不退让,难得有些严肃:“那这样荒唐的事,你还敢有下次吗?”

      秦凰倒是很老实地嘟哝:“那可能也还是会有的……”

      见冯折眼睛一抬,赶紧换词儿,“若再有下次,我尽量同你商量!”

      看起来还是不高兴,秦凰想了想,“呃,我一定同你商量……”

      冯折捏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没有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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