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悬三

104、盛世

　　就在众人以为终于曲终人散的时候，那个始终一言不发的，龙椅上的中心人物却突然开口，叫住了冯折：“岑之。”

　　冯折去拉秦凰的手：“陛下。”

　　“你们先都出去罢，”景桁挥了挥手，“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秦凰捏了捏冯折的手，再对景桁行礼。

　　“我会补上你们的贺礼。”最后，他说，“你穿红色很好看，凰儿。”

　　秦凰笑起来，穿越多年的目光，似是落在了自己父亲的身上：“那凰儿替爹娘谢过陛下了。”

　　半刻功夫，龙华殿的人终于走了个干净。景桁望着渐渐空阔地龙华殿，除了景华方才留下的新鲜血迹。而景华的尸体也默默叫人抬走，像是呕出了一口鲜血，无需打理。

　　冯折坐在了龙椅下的台阶上，也不着急，默默等他开口。

　　“让你来送送我这个老人，你总不至于不愿意吧。”景桁这样说。

　　冯折摇摇头：“那倒不会，只是没想到会是我。”

　　景桁虚弱地笑了：“孤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五六岁，那么小的一个人，明明卷册背得滚瓜烂熟，却非要在你爹面前装一问三不知。”

　　冯折也笑：“看来陛下是做了那海棠树，听了墙角。”

　　“说出去也怕人笑话，堂堂一国之君，也会听小孩子的壁角。”

　　“是因为我爹吗？”冯折问，“您一直不太信他。”

　　景桁却摇了摇头：“修鸿是我最信任的人。”

　　“即便有林……娘娘的事情在前？”

　　“是，”他点点头，可后来又开始茫然了，“可到底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呢？”

　　一代王朝，末年末途，数代蛰伏，到了景桁这一代，却像是被什么拉着向前奔跑。他不是最出色的一代，更不是最有希望的一代，可冯豫章做到了，他做到了。

　　“但无论如何，陛下迈出了那一步。”冯折说，“你最终选择了信任冯家，信任我爹，相信自己的，本心。”

　　景桁听罢，愣了许久，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本心，原来我还守着它吗？是吗？真好。”

　　“我可以干干净净去见婉婉了，”他说，“她不会怪我吗？我迟到了很久。”

　　冯折望着他逐渐浑浊的眼睛，眼底忽然有些发酸，喉头也有一丝哽咽：“林娘娘一定还等着您呢……伯央叔叔。”

　　“好，好……好啊，”景桁想要抬起手去拉一拉冯折，被冯折一把反握在手里，“修鸿，有缘来世相见，我宁做一贩夫走卒，无名小吏，也不要再有猜忌……你也可以，不必等到如今，才敢喊我一句伯央叔叔了。”

　　“岑之，景国的江山，不，这江山，替叔叔，看好了啊……”

　　大景八年，又一场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秦凰原本正听齐昭讲述吴国首府的好风物，一片雪花悄然落在她的掌心里，瞬间炼化成了一点晶莹。

　　“下雪了。”

　　“是啊……”躲在长禧殿等消息的宋子犹可算被放出来了，他挨近秦凰，缩了缩脖子，“这大雪一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啧。”

　　秦凰眨了眨眼，是啊。

　　那些几代人纠缠着堆叠起来的尸骨，那些欲望之下如临深渊的险恶用心，那些深夜凝视你背影的血盆大口，都随着纷纷扬扬的落雪，成了一地洁白。

　　仿佛原本就该如此，安宁祥和，万事大吉。

　　可她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不是大氅，不是手炉，不是糖葫芦，也不是仿佛应该从兰陵城钻出来的一个“交代”。

　　龙华殿半掩的门开了，抢先冲进去的景暄、几位娘娘和内侍们发现了龙椅上过身的景桁，悲从中来，哭声震天。

　　而冯折的面前是倚着龙华殿前玉麒麟歪着头笑的齐昭，被晚了一步从长禧殿解了禁慌忙赶来的长姐教训宋子犹，完全无悲无喜入定了似的言闵，得意地和唐乔吟炫耀自己战果的兰殷，和唐乔吟一路打过来的孟稍，让孟稍瞬间脸红筋涨无话可说的芸清，还有秦凰，他的秦凰。

　　她刚从又一场噩梦里醒来，仿佛楚国灭亡的轮回。曾经有人告诉她，历史就不断地轮回往复，纵然一个人再厉害，也制约不住一世又一世的轮回。她认命，但她又要掌握这落花有意的运术，终于在这个雪夜，失而复得。

　　秦凰忽然觉得，方才心中无端有的那一点点缺憾，消失无踪了。无数绮罗金石加身的日子，无数闲田漫步虚度的时光，而后无数漂泊无依的岁月，漫长枯萎的年华，而今结束了一场又一场明刀暗箭，腥风血雨——她早就知道。于是她上前紧紧攥着冯折的手，像从前无数个夜晚，也像无数个明天那样，她期待的，她最终愿意落下去的，那个微小的愿望：

　　“岑之，我们回家吧。”

　　……

　　大景十五年春天，兰陵几里外的滨州城远郊栽了一片海棠花，春分的暖风一吹便都盛开成了一片，高高的水坊边是一座上好的水榭台，琵琶上搁着一支青玉笛子，主人正斜斜靠在竹椅上打盹。

　　“冯述安！你有本事别跑！”从远远的草垛上跳下来两抹影子，你追我赶地扑进水榭台，打盹的人被吵得皱了皱眉头，一睁眼，两个小藕团子就钻进了她怀里。

　　“凰姨娘，堂兄欺负我！”扎着两个小辫子的丫头跑得红了脸，手里还抓着两根树杈，大概是“武器”，扬起脑袋告状，“那信是我先看到的，他抢我的东西，还笑话我不识字！”

　　冯述安跳上一旁的桌子，一边拆手里的信纸，“君子实事求是，孟言宁，你又不识几个字，这宫里来的信最要紧不过了，怎么能让你这四岁小丫头拿着乱跑？”

　　秦凰打了个哈欠，把小孟丫头抱到自己腿上，替她把碎发扎进红丝带里，孟言宁还是恼，“那你，那你认得几个字呀！言夫子说了，你都六岁了还不会背论语，丢人！你爹……冯叔父可是五岁就能背六国论了！”

　　冯述安十分理直气壮，“可我娘十五岁才会背论语呢，我在这方面随我娘。”

　　……？秦凰的动作停顿了一秒，一时又找不到太好的言辞反驳，只好干咳一声，“述安，是哪个宫里来的信，说什么了？”

　　“哦！”冯述安这才把信展开来，大致浏览了一通，大声答道，“是暄伯伯寄来的，他说如意公主定下了亲家要出嫁了，这是好事其一，还说商商姨娘生了个小公主，这可是暄伯伯的嫡长女！这是好事其二，请咱们上宫中吃满月酒呢！”

　　秦凰接过信，才恍然想起连如意都十五岁了，她刚回到景宫的那个时候，小如意仿佛只同自己跟前这个上房揭瓦的冯述安一般大，时间真是不留情面，秦凰喃喃道，“是啊，她都已经要出嫁了……”

　　孟言宁拽了拽秦凰的袖子，“姨娘姨娘，皇宫里是个什么模样呀？宫里好玩吗，热闹吗？”

　　秦凰想了想，“热闹呀，什么妖魔鬼怪牛鬼蛇神都有，你在那儿都能碰上，宁宁想不想去？”

　　孟言宁果然十分欢喜，连刚才自己生了好大一通气都忘了，“真的呀！那宁宁要去！”

　　当然，原本这话也不过是秦凰胡乱一说，她自个儿也没想到景暄就真是这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角色。金銮殿下金碧辉煌的，人人喜笑颜开，觥筹交错，秦凰一只脚还没踏进龙华殿，第一眼看到唐乔吟，第二眼看到了林子遐。

　　秦凰努力再三，才把第二只脚踩进去。

　　这场宴会的轴心自然是陆商商与小公主，小公主名叫景乐双，大抵是盼她快快乐乐，举世无双的意思，秦凰早一些时候同冯芸清去后宫看陆商商时，见乐双生得十分可爱，一张小脸圆乎乎的，同景暄有一张一样的嘴巴，天生带笑，一逗她便笑得更开心，惹人喜爱得很。

　　秦凰发自内心地感慨：“还是小姑娘好啊，乖乖巧巧又爱笑，哪像述安上蹿下跳，三天不挨打便记不得自己姓什么了。”

　　冯述安可不愿意被他娘当众批评了，踮着脚尖儿趴在乐双妹妹的摇篮前反驳：“娘亲！不对不对，孟言宁也是女孩子，可她也爱打架，爱上房揭瓦的呀！”

　　陆商商……如今应当是陆皇后莞尔一笑，：“你倒是伶牙俐齿，言宁的爹是镇国将军，生出来的女儿天生骁勇善战罢了，哪里是顽劣呀？”

　　冯述安的小嘴撅得老高，觉得一个君子同这群女人没什么讲头，转身上金銮殿找他爹和言夫子去了。

　　他爹冯折如今没功名也没官职，打儿子出生起此人唯一的工作就是做好一位风花雪月的公子哥，挥霍家里下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要么成天在家同他媳妇儿俩人弹琴作赋，要么就把冯述安丢在言夫子家，夫妻俩上外头游山玩水，半个多月才回来一回，有钱有闲又没理想，十分纨绔，十分不值得兰陵子弟学习。

　　言夫子倒是正人君子的代表人物，虽然不苟言笑，有些儒生古板，收冯述安他爹的学费还收得比其他学生贵几倍，但他教书教得十分好。三十来岁没有娶亲，总有好人家上门提亲——冯述安却说：“言夫子不是没有喜欢的人呀，他同那个叫长央的侍女姐姐可亲近了！我上回看到夫子腰上别着长央姐姐送的荷包呢！”

　　次日，被言夫子罚抄了三百遍“君子慎于言而敏于行”。

　　同冯爹爹与言夫子关系很要好的还有一位宋国公，虽然冯折总同冯述安说，这位国公主要仰仗自个儿家室颇高，本人其实是个棒槌，但冯述安觉得毕竟人家是国公而他爹只是个无业游民，这话的可信度很低，保不齐宋国公本人正气凛然，他爹是羡慕人家的官职呢！

　　“正气凛然”的宋国公这会儿正在高谈阔论：“那楼兰坊姑娘的身姿可比娉婷坊的好多了！个个胸大腰细，跳起舞来……”

　　冯述安也不晓得楼兰坊是什么地方，还没来得及往下听完，就被姗姗来迟的他娘和冯姨娘揪走了。

　　三轮歌舞，而后便是盛宴，冯述安很喜欢金碧辉煌的大殿，也喜欢宫里形形色色的人，他躲在他娘背后喝牛乳茶，打量着景暄伯伯和一群将军、国公、武林教主们，个个都很神气，个个意气风发。他常常觉得自己身边这些大人都没个正形，这个时候，却想起言夫子曾同他说——真正能坐在金銮殿下的人，你看一看他们的眼睛，都不会是凡夫俗子。

　　秦凰见他四处东张西望，饭也不好好吃，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好笑地问他：“述安，是不是突然觉得这里的人好像都很了不得？”

　　冯述安乖乖点了点头，“是呀，述安以后也要做像他们那样……不对，要做比他们更了不起的人！”

　　“其实他们都是普通人，都是小人物，”秦凰替仰着脑袋的小孩又添了些牛乳茶，看到冯述安迷茫的眼睛，又说，“像我，像你，你爹，言夫子，宋国公，孟叔叔，哪怕是景伯伯，我们都是小人物。”

　　冯述安不解：“小人物？有多小啊？”

　　“很小呀，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后人翻开史书啊，那上头不会有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不会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好的坏的，美满的，卑劣的，什么都没有。”

　　“那史书上有什么？”

　　秦凰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兴许那上头，可以有一句‘盛世太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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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终于完结了，矫情的话也不多说了，和我的小公主小驸马正式告别，实在是太难了太难了，下次我再也不开正剧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