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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初春,京都洛阳连下了四天暴雨,其间地动两次,两次都引发了山摇。

      护城河眼看着要满了,连接城邑内外的石砖道成片成片地往下塌陷,四处弥漫着霉变和土腥的味道。

      殷鹤脱下雨屐进殿,正迎上一枚奏折劈头而落,随之传来的是少年皇帝暴躁的喝骂。

      “罪己罪己……罪己诏有用的话,朕要工部吃屁的吗?!”

      “殷爱卿回来了?”皇帝看见殷鹤,脸色缓了缓,“六部不顶用。你是国师,你来拿个主意。照他们这么下去,明儿黄河决堤,十个京畿也完了!”

      工部尚书出列,“实在不行我们迁都?”

      礼部尚书忙道:“臣可以包了迁都大典。”

      “滚下去!朕给你们脸了?”皇帝气急。他未及弱冠,小脸气得铁青,“祭祀都祭不灵,迁都大典你会办?”

      明成、平章年间,祭祀向来由国师负责。这次国师去了蓬莱,重担就落到了礼部身上。礼部蔡尚书从第一次地震就着手准备祭祀,成效显著:
      今天洛阳居然只震了两次,位于城北的皇陵竟还没彻底散架,简直奇迹。

      蔡尚书一一罗列自己的政绩,连声求殷国师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殷鹤似笑非笑。

      小皇帝看见国师这幅模样就头皮发麻,黑着脸命人堵了蔡尚书的嘴。殷鹤这才开了尊口:“不应该祭天。”

      小皇帝还挺唯物,“总得装装样子。”

      “哦,装样子。”殷鹤慢慢地重复了一声。

      在国师面前唯物,仿佛好像确实是在找死。皇帝险些跳将起来,“朕是说装样板,不,榜样……”

      殷鹤皱眉,“臣的意思是应该祭人。”

      “祭人!”皇帝倒抽了口凉气,强笑道,“祭人……祭人好哇。满朝文武,国师看、看上哪个随随随随便挑,为国捐躯……不、不拘出身。是不是,蔡爱卿?”小皇帝望向蔡大人,蔡大人被堵着嘴,正奋力挣扎。

      小皇帝期盼道,“咱们就把蔡大人拉去祭天吧!”

      殷鹤:“……”这阅读理解能力。

      他想不通小皇帝何来的自信去鄙夷蔡尚书。在他看来,很多时候龙椅上这位并不比蔡尚书靠谱到哪儿去。

      殷鹤懒得理这俩活宝,神色漠然,“秦玉川跟周沽迟呢?”他迫切地需要两位可靠的队友。

      小皇帝带了期盼的眼神瞬间哑火,过了片刻,皇帝带了哭腔的声音传来,“国师!朝中无人!能把秦太傅跟大将军剩给朝廷么,蔡尚书他们……朕就不留了。”

      蔡尚书瞪直眼睛,挣扎得更剧烈了。

      “陛下真以为北山摇晃是因为洛阳地动?”殷鹤额头青筋直迸,按住死鱼般挣扎的礼部尚书,“北邙山麓是皇陵所在,紫金之气可比洛阳龙气要重,哪这么容易就因为洛阳弄晃了。”

      皇帝满目茫然。

      殷鹤也不指望小皇帝,只冷冷地瞥了蔡尚书一眼。蔡尚书点头如捣蒜,示意自己听懂了。

      殷鹤满意道:“给礼部蔡大人松绑。”

      “洛阳对北山,就好比人坐车。车颠簸,人才晃。不是因为人晃,车才颠。”蔡大人试图让小皇帝理解物理学原理,为生命安全做着最后的挣扎。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天子的神色,“陛下,您懂了吗?”

      皇帝皱着眉,似乎听进去了。

      蔡尚书面色一喜。

      孰料皇帝沉吟片刻,发出了世纪之问,“……木马算马车么?”

      礼部尚书眼前一黑,怀疑天子是故意要他老命。

      小皇帝的表现仿若一个课堂上提问的小学生,眸光恳切,又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木马算马车的话岂不就是人晃车而非车晃人了?所以说蔡尚书之比喻并非严谨。皇兄告诉朕看问题当全面细致所以此时此刻应当分类讨论譬如若木马不算马车那么它为何不算马车?关于此问朕倒有个想法不妨说与国师一听。古有云车乃舆轮之总名……”

      殷鹤冷笑着打断,“老虎凳也算马车。怎么,陛下想试试?”

      小皇帝立刻噤声。

      殷鹤观察片刻,发现小皇帝并没有敢于开口再杠勇气,这才道,“这次降罪的不是老天爷,是先帝。”

      平章帝薛临。

      众臣齐齐抽了口凉气——平章帝的一生,仿佛一个传奇。

      驾崩四年淫威尤在。满朝文武被迫想起这个名字,俱是感到一阵窒息。

      从八岁被立为太子迁入东宫,到十八岁被幽禁。这十年间平章帝在东宫和现任国师一起长大,一起把京城子弟祸祸了个干净。
      ——很不幸,现在这批朝臣就是当年被祸祸的那群“子弟”或者那群子弟的父亲。

      从十八岁被幽禁,到二十岁登基。这两年间平章帝受尽折磨性情大变,羽翼被他父皇剪除了个干净。
      ——很不幸,现在这批朝臣就是当年被当作同党剪除的那群“羽翼”或者那群羽翼的儿子。

      从二十岁登基大赦天下,到二十一岁驾崩。这一年间平章帝行事乖张荒淫无度,最主要的表现是以折辱臣子来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望。
      ——很不幸,现在这批朝臣就是当年被折辱的那群“臣子”以及那群臣子的父亲。

      从二十一岁驾崩到如今垂拱四年。这四年间平章帝的胞弟,也就是现任皇帝,一直孜孜不倦地寻找杀害他皇兄的嫌疑人。
      ——很不幸,现在这批朝臣就是正在被寻找的“嫌疑人”,包括他们的父亲和儿子。

      呜呼哀哉! 天降平章帝,万古如长夜!

      人类的悲欢各不相通。只有小皇帝大松口气,“呀! 国师是说皇兄?”

      这语气细究下来竟还有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蔡尚书忍不住问:“陛下,您喜从何来?”

      小皇帝,“给他祭祀两个美人,不就搞定了?”他皇兄就好这口。

      蔡尚书满头冷汗。这是美人的问题吗?平章帝当年死得蹊跷,何况当年旧事在座的诸位似乎都有份,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他勉力劝阻,“万一不成呢?”

      小皇帝冷哼,“搞定不了,就把蔡爱卿的千金拿去祭天。”他顿了顿,似乎意有所指,“你们这些人的女儿,大约是可以平了皇兄的怨气的。”

      他的眼底是少见的阴冷,仿佛又回到了登基头一年皇兄刚死的那个冬天。

      殷鹤心中一动。这个孩子其实从来都没有从薛临被害的仇恨中走出去。他头一年见谁疑谁,弄得京城人心惶惶,这两年虽然从不再提,却是把这根刺深深地埋在心里。

      先帝没白对他好。临死还念着这个弟弟。

      他颇有些动容。先是想小皇帝虽然智商不行,但至少是个有情的。又开始反思这皇帝这样说不定有遗传因素在,毕竟平章帝长到二十一也是个脑子不灵光的,不能全然怪人家孩子。

      正要决心以后对小皇帝好一点,却又听间了天子幽幽的声音,“毕竟诸位爱卿家的女儿门第高营养好,肤白貌美体态丰腴。皇兄最喜欢这一型的。小时候朕问他喜不喜欢朕,他总嫌朕瘦。”

      殷鹤脸色铁青。考虑到遗传因素,他果然还是不能高看平章帝的亲弟弟。

      “明日去北邙山,祭祀先帝。”殷鹤猛地起身,至廊前忽然想起什么,眯着眼回首,环顾群臣,“诸君——好自为之。”

      ※※※

      翌日,一行人身上湿透,冒着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风险上山。仪仗越往前走,脚下抖得愈剧烈。

      小皇帝咬牙道:“这一处是皇兄的陵寝。他死得不明不白,自然要有怨气。”

      殷鹤没说话。他怕自己再次替平章帝自作多情。

      皇帝的声音在暴雨中已然带了哭腔,“皇兄,你在底下过得是不是不好?你托梦告诉我。我天天想你,你都不来见我。”

      地宫忽然停止震动,豆大的雨点也变成了丝丝细雨。整座皇陵得到号令搬沉寂下来,皇帝轻声唤道,“皇兄,是你吗?”他没有得到回答,攥紧了湿透的衣摆,瞪向礼部尚书。

      蔡尚书连忙设坛,祭旗刚立,阴风就号叫起来,刹那间扯碎了旗杆。陵寝的地上建筑瞬间崩裂,碎木残瓦盖了满地。众人从泥浆中爬起来时,前方宫殿已夷为废墟。

      原处只剩一个孤零零的棺材,从棺材中传出“咚”“咚”如重锤般沉闷的声响。

      小皇帝咽了口龙涎:“国师听见了么?”

      殷鹤:“什么?”

      小皇帝:“棺材板!”

      殷鹤很平静,“盖不住了。”似乎有人试图从里面将它撞开。

      两句话的功夫,撞击声停了。

      薛辞浑身一个激灵,悄悄转头往后望,所有人在恐惧中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只有国师还在盯着棺木,平日里浓艳到有些盛气凌人的脸上神色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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