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腺苷三磷酸

1、十八

　　昆仑山下，今日凡是数得上名的门派侠士们都聚在此地，几千双眼睛齐齐盯着山峰上，此次他们请了佛门传人来诛杀妖女，这个妖女人称蛇女十八，拿活人炼功，死人炼尸，丧尽天良，天下人唾之。

　　昆仑山上，两座临面山峰，一座上站着一个红衣女子，一座上站着一个禅衣和尚。

　　他今日着银色禅衣，庄严华丽，左手持禅杖，右手持念珠。

　　“妖女，你大限已到，还是束手就擒罢。”

　　她一双美目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要我死，可以，你陪我。”

　　他紧皱眉头：“妖女，休得胡言……”

　　她打断他，步步紧逼：“你就说，肯不肯。”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她爱看他闭眼，他闭着眼时，她就看不到那双一尘不染，毫无波澜的眼睛，这时候的他更像一个人。

　　两人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下边的侠士们上不去，只能焦急地伸长着脖子等着，这时她突然说话了，她说地很轻，轻到只说给他听。

　　她面目柔和，问他道：“和尚，你是不是真的要我死？”

　　他睁开眼，那眼里是青山绿水，是天下众生。

　　他缓缓道：“你不死，天下难安。”

　　自古有萨波达割肉喂鹰，有摩诃萨缍舍身饲虎，他当年自割血肉甘愿喂她，是因为他心有大爱，慈悲为怀，誓要普渡天下人。

　　她不特别，从头到尾他爱的都不是她，是众生。

　　“你放我条生路，我答应你再不出现于江湖。”

　　他看着她，薄唇紧抿，没有说话，但是她知道，他们相识多年，他这种神情时，就代表着拒绝，代表着没的商量。

　　他何其执着，又何其狠心，她垂下眼，笑着叹了口气。

　　他有些惊讶她的笑，但他始终没有问，只是沉默不语，比起人，他实则更像一座佛像。

　　“我只问你一遍，这个问题你一定要答我，你答了，我就如你所愿。”

　　他沉默片刻，道：“好，你问。”

　　“不许撒谎。”

　　“出家人不打诳语，绝不撒谎。”

　　“那我问你，”她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只映着他的影，“你有没有动过心？哪怕一下，一下也算。”

　　他没有说话，眼神有些不可察觉的闪躲，远处有雀鸟落在枝头，挂在枝上的雪堆滑落，溅在地上，引的出洞捕食的白狐逃散。他长睫颤了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她站在那里，像风中的蒲苇，沉默的像柔和的剑。

　　终于，他抬眸看她：“没有。”

　　他长年于大雄宝殿打坐诵经，声音如青玉温润入心，她曾见过他修禅的模样，他实则也不过双十风华，君子端方，眉眼如玉树芝兰，他本该持剑天涯，饮酒潇洒于江湖，他长得这样好看，应有无数女子守着他到终老，可如今，他身体单薄，常年闭关不见阳光，白皙的有些苍白，他盘坐在蒲团上，身着宽大禅衣，手握引罄，腕挂持珠，垂眸诵经。即使如此，她也时常爱看着他，有时她觉得可惜，有时又觉得庆幸，庆幸他是个和尚，这样知道他的女子少之又少，最好只有她一个人看到如此的他。她就像是个揣着糖果的孩子，只想自己独有，固执地不想给他人知道。

　　她最爱听他的声音，爱闭眼听他颂经，她次爱他的那双手，白皙修长，指尖圆润柔和，如同羊脂白玉，而就是现下，他回答，手持法杖，化作利刃全都对准了她。

　　这几年她苦苦修炼，穷极一切办法，活人死人，她都拿来化炼，她违背良心，背叛正世，就是为了能与他站在同一处，可她知道，即便如此，她的功力还是及不上他，在他面前，她没有还手余地。毕竟，他是天降英才，是天定的佛门传人，不像她，没有天赋，只能剑走偏锋，只能爬着上去。

　　她闭上眼，不再反抗：“杀了我罢，我不要别人，就要你来。”

　　他没动，风将他的禅衣吹的猎猎作响，她静道：“动手。”

　　银白禅杖只在瞬间钉穿她的身体，被佛力加持过的武器与她修炼的功法背道而驰，使她更加痛苦，她只觉身体如同堕入阿鼻地狱，受尽万般刑罚，她痛的大叫，痛得在地上抽搐，口鼻流出液体，像是濒死挣扎的鱼。

　　有诵经声漫入她的耳朵，有冰凉手指抚在她额头，她的视线已经漆黑模糊，她看不到他，摸不到他，她哭了起来，如此伤心，像是恶鬼般竭力道：“你说谎，骗我，你如何能安心？如何能安？”

　　没人回答她，她只能听见愈来愈弱的颂经声，她突然觉得浑身灼烧，又忽然觉得落入冰窟，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伸着手，她伸着手，像是要握着什么，可世间她能握什么？她什么也握不到，没人救她，没人可怜她的死，那些自认正义的侠士只会拍手称快，只会摇旗呐喊，她死了，谁都不会觉得可惜。

　　风吹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天宝二十四年，一时轰动江湖的蛇女十八死了，佛门正派传人手刃妖女，替天行道，有说书先生将它编成故事，说与天下人听，天下人赞颂他，膜拜他，顶礼他。

　　仍记当年春日，她在林中识得他，有风吹来，小小两人，面如桃花。

　　“喂，小和尚，长大后要记得来娶我呀。”

　　她那个时候这样说，他是怎么答的？她死亡的那刻一直在想，想着想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是了，那时他说：“好。”

　　她想，如果她从未识他，她此时应正策马江湖，意气风发，而不是吃相思的苦，落得如此下场。

　　她死时面带笑容，双眼未闭，面色青白如鬼，尸体被正义之士们挂在城头暴晒三日，后来不知被谁取走，世人虽然不解，却没再追究，这件事便如同一颗沙粒，没在长河之中。

　　这时一旁有一稚□□童娇俏恨道：“这臭和尚真坏！漂亮姐姐好惨呀！”

　　男人面若冠玉，却身着朴素布衣，已留三尺青丝，他苦笑一声：“那时臭和尚被尘世蒙眼看不清，什么都不知，后来他真心悔过，退出佛门。”

　　女童又问：“后来呢？漂亮姐姐的身体去哪了呀？”

　　他道：“后来和尚把她烧了，把她的骨灰放于囊中，埋在佛下，苦求百年，求得她转世。”

　　女童双眼清澈如水，天真烂漫，眼泪从眼中滑落，男人把女童从膝上放下：“十八不哭，我们回家，吃饭去罢。”

　　女孩擦擦眼泪，他牵着她，走向林中隐世小屋。